
文 |北方朔風
大多數情況下,我國輿論對于已故的教育工作者是很友好的,畢竟教書育人這種事情是高尚的。但是情況總有例外,最近去世的武漢大學前校長劉道玉,雖然資歷確實很深刻,對我國教育界的影響也十分深遠,學術界不管是立場偏向自由主義的,還是偏向左翼一些的,都集體表達了對他的懷念。但是在互聯網上關于他的評論,就非常有爭議。
![]()
![]()
筆者很清楚,輿論中對劉道玉的爭議,很大程度由武漢大學最近層出不窮的事件引發。辯解的人則會說,武大楊女士的事情和各種奇葩論文,膏藥旗之類的爛活,是和劉道玉提倡的風氣截然相反的,是當下的武大沒有尊重老校長,舍棄了學術精神;批評者則認為,是他導致了武漢大學如今出了各種問題,隨后討論就成為了互相人身攻擊。從社會分析的角度來說,面對復雜的思潮問題,除了道德批判之外,我們需要思考更加深入的東西。
先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說起吧,武漢大學的支持者認為劉道玉是武漢大學自由學風的開創者,反對者認為他導致了武漢大學的不良風氣,雙方都把學校整體風氣歸結于某個人。但是這些說法真的有依據嗎?這是對學校管理與歷史研究之后的結果呢,還是某種“兒子決定父親”式的結論反推原因?
筆者認為顯然是后者,當下輿論場的爭議,實際上和劉道玉先生本人關系沒有那么大,不管支持還是反對,哪怕是武漢大學的學生與教授,對于劉道玉先生的經歷,對于武漢大學的校史,恐怕都沒有足夠深刻的研究。輿論真正爭論的,是幾十年以來對學術共同體的看法。而如今這個矛盾已經越來越尖銳,任何相關的話題,都處在一種一點就著的狀態。
要知道,對于超大型大學的風氣來說,并非是某人德高望重就能決定的,超大型大學的管理簡直就像是一個黑箱一樣,存在了太多的變數,別說什么長期的風氣,就是短期的政策想要執行下去,都需要考慮學校管理的方方面面。武漢大學當下的風氣問題,從整體大環境的角度去解讀,恐怕會更加合適。
或者說的再直接一點,把自由主義當做是學術底色的中國大學與機構,真的只有一家嗎?還是說整個學術界大多數都是如此?雖然筆者相信,不同院校機構對于學術自由的理解存在巨大的差別,但是從各個機構在劉道玉先生去世的紀念文章口徑類似的情況來看,恐怕在關于自由主義的問題上,還是有一些共識的,武漢大學無非就是比較明顯的一個罷了。
![]()
很多時候,外界對一個公共人物的評價,他真的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外界形成一個所謂的共識,那么自然可以把人塑造成為神像,這個過程往往是和校園管理這種復雜而細碎的東西無關的。顯然,不管劉道玉本人如何,他都已經被學術共同體當成了某種自由主義旗幟。
同時,很多人也在為自由主義,為老一輩以自由主義為底色的知識分子叫屈。他們會認為自己希望的學術自由不是楊某某這種的,這太不體面了,在他們的觀念里自由主義是一種非常體面,非常崇高的東西。筆者可以相信很多人確實是真心這么想的。然而這正是問題所在,這正是當下全球思想界最為常見的爭論。老一輩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面對新時代忽左忽右的激進乃至于魔怔思想,大呼這根本不是自由主義。他們絲毫沒有思考過,這些奇怪的思想都是自由主義的私生子。
就以武大最近的幾個幺蛾子為例,無論是莫名其妙的性別議題,還是非要論證杜甫和基督教的關系,或是什么論證毒品合法化的合理性,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是自由主義的直接結果。這種直接關系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以學術自由為理由,來強行保護這些論點, 拒絕社會的批評;二呢,是這些邏輯混亂的論證之所以看起來成立,是因為通過無限強調個人自由與體驗,忽視其他因素,來邏輯自循環式地證明自己所謂的正確性。
![]()
很不幸的是,雖然我國老一輩知識分子可能不喜歡這些奇葩的學術結論,但是這兩個原則他們大概是很喜歡的,畢竟學術自由這種事情天天喊,教授治校這種東西也是天天說;而強調個人自由更是他們最喜歡論證的東西。但是這些知識分子可能到了今天才意識到,從這兩個點出發,得出來的結論完全可以是他們最不喜歡的。
當下的現實是,市面上流行的各種奇怪思想,無論是性別戰爭,另類右翼或是激進左翼,都是自由主義的直接產物。這些理論論證上未必嚴謹,甚至有很多自相矛盾之處,但是在滿足個人體驗——也就是情緒價值上非常好用,那自然在互聯網時代無往不利了。
當然了,如果問筆者支持不支持學術自由與個人自由,筆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筆者的回答是有原因的:要支持學術自由的原因,是當代學術分工極度復雜,對外人來說難以理解,必須要保持足夠的獨立性;但是同樣,這個獨立性也不應該無限的,因為專家說到底只是掌握了特定領域技能和知識的人類,他的判斷也必然有各種局限性;個人自由當然是有必要的,畢竟生產力進步之后,人總該多一些選擇,但是絕不支持無限制的自由,說到底這東西受到生產力限制,而且你的自由很可能讓其他人不自由。
聽起來筆者的回答是不是沒什么營養,或者說本該就是如此?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不會這么想,在他們的眼里,自由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自然權利,用現實的理由去論證自由的必要性與局限性是一種僭越和褻瀆。回溯自由主義的復雜源頭之一,霍布斯和洛克討論自由的時候出發點是人性和欲望等等,而康德則把自由放到了最高的位置,是最高的自然權利,一種根本的道德律令。
這種18世紀的產物當然早就已經被后來者各種批判和修補了,然而中國的很多知識分子就是這么喜歡復古。我們說他們是崇洋媚外,這個說法其實是有優化的空間的,他們崇拜的可能未必是現實中某個國家,而是某種思想。中國不像西方,中國在現代以前知識分子是長期處于參政執政地位的,所以在失掉了政治地位之后,格外需求這種把自由放到最高位置的思想作為奪回位置的武器和精神安慰品。
![]()
在一般的語境之中,我們常常會說知識分子比普通人更冷靜,但是在特定的問題上,知識分子遠比一般人狂熱。比如某些老板喜歡美國是因為他們進貨時候單價高,進貨量大;但是知識分子可能會認為,因為美國是自由的象征。筆者實在是不好說哪個更庸俗一點。
通過先把自由主義預設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再進行各種推導和價值判斷,這是我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常態,所以我們很容易看到,他們認為中國學術界一切問題都是學術自由不夠多導致的。這種先射箭后畫靶子的論證真的不解決任何問題,國內學術界問題是多,但是很多問題根本不是學術自由不夠,而是太多。這里筆者可以舉兩個例子。
之前爭論比較多的問題是關于留學生的優待,其中涉及到留學生違法校方庇護的事情,經常被批評。這當然有唯外國人優先的問題,但是仔細想想,其實還涉及到了高校的內部王國的問題。實際上很多時候,對于一些比較大型的高校來說,學生不嚴重的違法,都很容易進行內部處理,而對于重點大學,這方面的影響力則更大,這是不限于留學生的。
這種自由已經可以說是特權了,而且確實帶來了一些復雜的后果,這種情況下難道要靠更自由來解決問題嗎?實際上從美國支持巴勒斯坦的學生的境遇我們可以看出,國內高校這方面的獨立權是遠高于美國同行的。
![]()
另一個問題則是導師對學生的壓榨,乍一看這似乎和自由無關,但是這正是自由主義的表現形式。在一個絕對自由的環境,弱者是自然會被強者壓榨的,而導師掌握著更多的資源,在自由化的環境之中,天然面對學生有優勢,如果繼續自由下去,怕不是某些學生真的就要變成奴工了。
我國當下學術界的很多問題,壓根不是自由太少,而是該管的不管,偏偏不少人明明已經看到了各種問題,但是還是自欺欺人的說只要更學術自由就萬事大吉了,這種想法已經與理性沒有關系了。
當然,我國的學術自由確實有些地方值得提高。比如說我國高校教師還很喜歡宣傳自己的一套價值觀,這本來就很沒意思了,但是偏偏面對和他不一樣的價值觀的時候,態度往往不是交流,而是發癲,把一切和自己觀念不一樣的人打成民粹,似乎見不得別人說中國好。這種自由可真是太純正了,簡直是純而又純的意識形態傳教士。相比之下,保守主義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真誠一點,甘陽就承認,通識教育就是用來塑造意識形態的。
退一步說,自由主義有它的可取之處,但從來不是包治百病。對待這些思想,還是實用一點比較好。不過在狂熱的知識分子看來,這種實用看法可能是和排隊在教會領雞蛋的大媽一樣的行為。從這個角度說,意識形態可以說是一種當代知識分子的宗教。
![]()
歐洲古代的教士為什么需要宗教,因為他們需要神來指導自己,來確定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但事實證明,這種思想既有可能帶來善舉,也有可能帶來以神為名義的戰爭;康德在論證一些思想的時候也提到了神,但是他所說的神并非是傳統宗教學上的那個實體,而是一個保證道德公設合理性的形而上學存在。說白了就是沒有了上帝,還是需要一個實體去坐那個位子,知識分子很難抗拒這種東西。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國知識分子喜歡設立某種人設也就不足為奇了。在十年運動里被迫害,隨后幡然醒悟,這是非常典型的異教徒皈依的設定啊。這些知識分子可能沒有意識到,但是行為上卻論證了這一點,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本質是宗教式的。
![]()
但是如果實際查一下資歷的話,我們可能會發現很多自稱在十年運動之中被迫害的知識分子,實際上當年是積極參與者,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從狂熱的角度倒也很容易理解,當年積極參與,是把主席當做了哲人王,來滿足自己的狂熱;后來則是投奔了自由主義,來滿足自己的狂熱,從前到后是完全連貫的,沒有什么年輕犯的錯,沒有什么墻頭草,只有一以貫之的狂熱。
對于教徒來說,狂熱可能是一種美德,但是對于認識和改造現實來說,是很容易把事情搞糟的。所以主席喜歡實事求是,不喜歡“四個偉大”。在今天這個現代體系已經愈發脆弱,非理性思潮已經在加劇蘊釀的時刻,我們更應當思考如何維持理性的堤防。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這確實有點難,用理智看待這個世界,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切思想都有它的局限性,現實世界注定有些問題沒有簡單的解決方案。最可怕的是,沒有什么神明或是至高無上的思想來保證你的想法,你的行為是有意義的。知識分子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很容易陷入虛無與恐懼。
或許這就是人民群眾比知識分子好的地方,意義來自于現實生活之中,有意義就是好好活。許三多很容易相信這一點,但是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接受這個事實卻需要莫大的勇氣。很多知識分子面對舊的狂熱的崩塌,選擇的不是接受現實,而是逃向下一個狂熱之中。
現實總是冰冷的,哪怕是圣子,也需要分發五餅二魚。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在過去上百年的流行終究是有物質基礎的,但是現在,這個基礎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動搖。如果不愿意接受現實的話,接下來我國某些知識分子恐怕還會變得更狂熱更非理性。
![]()
最后,我們客觀的說,這并非是自由主義一家的問題,比如保守主義相信所謂的神圣秩序,左翼容易教條的看待歷史必然性,而遺忘到底什么是歷史的辯證法。這些想法都存在類似的缺陷,但在過去的時間里,對我國的學術界影響最大的無疑還是自由主義,當下問題最大的也是自由主義。
筆者誠摯地希望,我國的知識分子能對時代的難題做出有價值的回答。但,留給他們回答問題的時間,真的還有很多嗎?
該期文章導讀: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