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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強迫性地向上滑動屏幕的動作,已經成為當代生活的標志性手勢。手指往上一劃,幾乎不經意間,又一波新鮮內容撲面而來。可能是一段舞蹈挑戰,一個憤怒的政治咆哮,一個烹飪竅門,一個危機的切片畫面,或者一段讓人失笑的短劇。每個片段只持續幾秒,然后下一次滑動又立刻把它替換掉。與先前一切數字媒介消費方式相比,這種行為真正的獨特之處并不只是短,而在于其整體結構:為無限滑動而精心設計的平臺,為最大化“黏住用戶”而精密調校的算法,以及一個以多巴胺為核心的反饋回路,讓停止使用的感覺不再像是一個自主決策,更像是一場意志力的潰敗。
如今,一項來自格里菲斯大學(Griffith University)的系統綜述與薈萃分析擺在我們面前,它綜合了71項研究、合計98299名參與者的數據,給出迄今最為全面的評估,用以回答這些平臺究竟正在對我們的心智和情緒做些什么。研究結果表明,這場由 TikTok 引領并迅速擴散至 Instagram Reels、YouTube Shorts 及其他平臺的短視頻革命,與認知功能和心理健康的可測量惡化存在相關關系,而這種惡化尤為集中地體現在注意力、抑制控制、焦慮和壓力等方面。
您可以把薈萃分析想象成一位“超級統計學家”。假設世界各地有許多研究團隊在分別測量同一座山的高度,因為測量工具、天氣、選取的起點不同,他們得到了一系列略有差異的結果。薈萃分析的工作,就像把這些測量結果全部收集起來,先進行標準化處理(統一指標和口徑),再根據每項測量的“可靠程度”和“信息量大小”(例如樣本量、方差等)賦予不同權重,計算出一個加權后的綜合高度估計,而不是簡單的算術平均值。同時,它還會系統分析這些結果之間為什么存在差異,例如是工具不同、樣本不同,還是方法本身的問題,也就是所謂對“異質性”的分析。借助這樣的過程,我們得到的結論往往比依賴任何一項單獨測量都更精確、更穩健,也更具有推廣意義。
這些證據出現的時機頗為關鍵。短視頻早已不再局限于單純的娛樂,而是滲入教育、政治競選、廣告營銷與日常消費等領域,成為人類歷史上滲透最廣的媒介形態之一。然而,相關研究的整體版圖卻極為碎片化,單項研究往往給出互相矛盾的結論:有的發現平臺使用與心理困擾之間存在顯著關聯,有的未檢測到任何關系,還有一些甚至報告了正向效應。
由蘭·阮(Lan Nguyen)領銜、發表在《心理學公報》(Psychological Bulletin)上的格里菲斯大學團隊,正是試圖通過薈萃分析來化解這些分歧。他們不只要回答“是否存在關聯”這一基礎問題,還要進一步厘清哪些健康領域的相關性最為突出,青少年與成年人之間是否存在差異,以及不同測量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釋研究結果的變異。由此勾勒出的,是一幅關于這種技術的畫像。它跨越年齡層與平臺類型,以相當一致的方式發揮作用,呈現出在認知控制層面中度程度的削弱,在情緒障礙、孤獨感與睡眠紊亂方面則體現為較弱但持續的相關,同時卻似乎并未觸動自我認知中的某些維度,例如身體意象與自尊。
在所有發現之中,關于認知的結果尤其突出,無論在一致性還是在效應大小上都頗為醒目。在十四項考察認知各個方面的研究中,短視頻使用程度的提高與較差的認知表現之間存在中等效應量的負相關(r = ?0.34)。這里的 r,是統計學里常說的“皮爾遜相關系數”,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個專門用來衡量兩個連續變量之間是否呈線性地“一起變”,以及“往哪個方向一起變”的數字評分,取值范圍從 ?1 到 1。
為了更直觀一點,可以先看兩個簡單例子。若一個班里,學生每天花在學習上的時間越多,考試分數整體上越高,那么“學習時間”和“考試成績”之間通常會得到一個接近 0.7 甚至 0.8 的正相關系數 r,這說明兩者是“同漲同落”的線性關系,而且關系還挺緊密。相反,如果我們看“刷短視頻時間”和“專注力測試得分”,假如統計后發現 r 是負的,比方說 ?0.3 左右,就意味著總體趨勢是:刷得越多,得分越容易偏低,但這種關系只是“有明顯傾向”,談不上精確的一一對應,更不意味著每個個體都一定符合這個模式。
需要強調的是,“相關”并不等于“因果”。皮爾遜相關系數 r 只能告訴我們兩個變量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線性地“同漲同落”,也就是是否存在統計意義上的相關關系,卻不足以證明其中一個變量必然導致了另一個變量的變化。
再回到這篇研究本身。r = ?0.34 里的“負號”表示方向,是說短視頻使用越多,認知表現整體上越差,也就是一邊往上走,另一邊更傾向往下走。“0.34”這個數值則代表強度。通常在統計學的經驗規則里,相關系數大約 0.1 視為“弱相關”,0.3 左右視為“中等相關”,0.5 以上才會被認為是“強相關”。所以 ?0.34 的意思是,這不是一點點若有若無的關系,而是一個可以清楚觀察到的中等強度負相關。用通俗的話概括,就是:在這十四項研究合并起來的總體數據中,確實存在這樣一條穩定趨勢,短視頻刷得越多的人,在注意力、抑制沖動等認知測驗中的平均表現越容易打折扣,但它描述的是“概率上的整體傾向”,而不是“誰多刷一點短視頻,認知就必然出問題”的命運判決書。
這一關系在不同的測量口徑下都表現出相當穩定的特征。無論研究是用類成癮式使用模式的量表來衡量,還是用總體暴露時長,抑或是通過對平臺的情感投入強度來刻畫參與程度,短視頻使用與認知表現之間的負相關都同樣清晰可見。當研究者進一步把“認知”拆分為若干具體子功能時,可以看到注意力和抑制控制承受了最主要的沖擊,這兩項的相關系數都落在中等效應量區間(分別為 r = ?0.38 和 r = ?0.41);語言能力、記憶以及工作記憶雖然同樣與短視頻使用呈現負向關系,但效應略弱一些,卻依然具有統計學意義。唯獨推理能力未顯示出顯著關聯,不過在一定程度上,這更有可能反映出針對這一領域的研究數量仍然偏少。整體來看,這一模式并不是在宣告智力功能的全面塌陷,而是揭示出一個被精準打中的薄弱環節,那就是支撐持續專注和抵御干擾的那套神經系統。而偏偏正是這些能力,構成了深度閱讀、復雜問題求解,以及支撐學術與職業成就所必需的長時間專注性認知投入的基礎。
用來解釋這些模式的理論框架中,最常被援引的是格羅夫斯和湯普森在 1970 年提出的“習慣化與敏化雙過程理論”(Habituation: A dual-process theory)。這套理論原本是用來說明有機體在面對重復刺激時反應如何發生變化的,用到短視頻情境中則格外具有解釋力。依照這一理論,持續暴露在節奏極快、刺激強烈的內容之下,會讓大腦對較為緩慢、耗費心力的任務產生“習慣化”反應。換句話說,對于一個已經習慣用手指輕輕一劃就能掠過那些“立刻好看”內容的大腦來說,讀完一整章教材、從頭到尾聽完一堂長課,會變得幾乎難以忍受地枯燥。與此同時,這些平臺又通過算法推薦不斷推高“敏化”水平,以經過精密計算的呈現節奏和內容組合,源源不斷地投喂新奇與獎賞,持續強化那種沖動式參與模式,把用戶訓練成只愿意追逐即時滿足,而不愿忍受維持專注所帶來的那一點不適。
這種架構絕非偶然,而是圍繞“最大化用戶停留時間”這一商業目標刻意設計出來的。平臺通過有意識地削弱自然停頓點,并以變動比率強化程序的方式發放難以預期的獎賞,所倚仗的正是讓老虎機格外“有效”的那一整套心理機制。
神經影像學與腦電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為上述行為發現提供了旁證,顯示重度社交媒體用戶在大腦結構和功能上都存在可觀測的差異。瓦拉和鄭采用視覺奇異刺激任務(visual oddball task)開展事件相關電位研究時發現,重度短視頻用戶在面對新奇刺激與重復刺激時的 P300 成分波幅均有所下降,這意味著在神經電生理層面,他們的注意力分配和更新關鍵信息的能力已經出現減弱。其他研究則在前額葉皮層發育,以及紋狀體獎賞通路等關鍵環節上,發現了報告存在社交媒體使用問題者與一般用戶之間的差異,提示頻繁暴露于由算法精心包裝、不斷推送的獎勵信號,可能與前額葉調節功能的削弱有關。
何及其同事的研究進一步表明,那些在社交媒體成癮量表上得分較高的個體,表現出認知靈活性下降以及多巴胺獎賞加工模式的改變,其具體表現包括腹側被蓋區(ventral tegmental area, VTA)激活水平降低,以及在執行控制網絡中的任務相關功能連接減弱。誠然,這些研究同樣無法直接證明因果關系,完全有可能是本身就存在認知差異的人更容易被短視頻吸引,而不是短視頻“事后”把他們塑造成現在的樣子。但就方向性而言,這些神經層面的結果與行為數據高度一致,共同指向一個值得重視的判斷:長期沉浸在高度碎片化、高速切換的內容消費模式中,很可能與執行功能隨時間推移出現漸進性削弱密切相關。
這一系列認知層面的關聯之所以格外令人憂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們似乎在不同生命發展階段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薈萃分析中的調節效應檢驗顯示,年齡并未成為顯著的調節變量,也就是說,以青少年為對象的研究與以成年人為對象的研究,在效應大小上并不存在統計意義上的顯著差別。這一結果與許多人的直觀假設背道而馳。按照常理,我們會認為:前額葉皮層尚在發育、自我調控能力尚不成熟的青少年,應當比成年人更容易受到這些平臺的不良影響。然而,這組發現提示,短視頻使用與認知結果之間的聯系機制,很可能在整個生命歷程中以相似的方式發揮作用。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這些平臺調動的是跨年齡段始終高度活躍的多巴胺獎賞系統。
圣馬丁·伊尼格斯及其合作者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研究發現,與問題性社交媒體使用相關的自我調節過程,在青少年與成人樣本中都相當穩定,這進一步支持了這樣一種判斷:一旦置身于一整套以神經化學獎賞路徑為核心、專門用來牢牢攫取注意力的技術環境中,所謂“認知成熟度”的差異,可能遠沒有我們之前想象得那么重要。其含義相當冷峻。短視頻平臺在某種意義上可被視作一種“注意力超刺激”,就像超加工食品可以繞開人類為自然食物來源所進化出的飽腹機制一樣,它們同樣可能壓倒那些本應用來維持平衡的內在調節系統,即便對象是一位在認知上已經完全成熟的成年人。
與認知結果相比,基于六十一項研究得出的心理健康相關發現,勾勒出一幅同樣有主線、但明顯更加細膩的圖景。整體平均效應量 r = ?0.21,表明短視頻使用與心理健康之間存在較弱的負向關聯,這一效應明顯弱于在認知領域觀察到的相關強度。然而,這一匯總數字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不同心理健康維度之間相當顯著的差異。就具體指標而言,焦慮與壓力呈現出中等程度的負相關(分別為 r = ?0.33 和 r = ?0.34),其效應量與認知結果大體相當;抑郁則表現為較弱但依然顯著的負向關聯(r = ?0.23)。
孤獨感、睡眠質量、主觀幸福感以及整體情緒狀態等指標則多為弱負相關,整體指向短視頻使用與心理困擾之間確實存在聯系,但這種聯系既談不上完全一致,也遠非壓倒性。最引人注目的是,薈萃分析并未發現平臺使用與身體意象或自尊之間存在顯著關聯,這不僅有別于公眾關于社交媒體影響的普遍印象,也與部分既有系統綜述曾報告“存在負相關”的結論相矛盾。
短視頻與心理健康困擾之間的聯系,似乎是通過多條機制路徑發生作用,其中一部分與一般社交媒體的影響途徑重疊,另一部分則與短視頻平臺自身的獨特設計特征密切相關。所謂多巴胺獎賞系統(dopaminergic reward system)為此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解釋框架。陳、蘇等研究者提出,過度參與可能會改變多巴胺通路的功能,形成一種一方面不斷加碼刺激、另一方面對日常獎賞卻日益遲鈍的循環。這些平臺高度個性化的算法推薦,會精細追蹤用戶偏好,源源不斷地推送越來越“對胃口”的內容,從而誘發高頻且強烈的多巴胺釋放。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模式可能讓用戶對生活中普通的愉悅來源反應越來越不敏感,更容易出現快感缺失這一抑郁的核心癥狀之一。
同時,短視頻所特有的高參與觀看風格,包括無休止的劃屏、即時滿足以及內容的高速切換,也在持續強化一種以數字分心為主的情緒調節方式,擠壓掉面對面社交、體育鍛煉等具有恢復性作用的活動空間。
“社會傳染”提供了另一條解釋路徑,尤其有助于理解這些平臺如何塑造用戶對心理健康的認知以及癥狀的表達方式。用戶在短視頻平臺上頻繁接觸到關于心理疾病的個人敘述、癥狀描述和診斷標簽,這些內容往往以通俗易懂、甚至經過戲劇化處理的形式出現。反復暴露于此類信息之下,會提高用戶對心理癥狀的敏感度,促使他們進行自我比較,或者借用這些敘事來詮釋原本模糊的情緒體驗。
這一過程一方面有可能提升心理健康素養,推動更多人主動尋求專業幫助;另一方面也引發了對非專業內容如何影響癥狀呈現與自我診斷的擔憂。在大量觀看呈現妥瑞綜合征(Tourette's syndrome)的視頻之后,部分青少年出現抽動樣行為的現象,正是一個典型例證。通過示范效應以及對功能性癥狀的模仿性呈現,這些平臺似乎不僅在影響人們“感覺如何”,也在悄然改變人們如何理解并表達自己的痛苦。
睡眠紊亂則構成第三條重要的機制路徑,它一方面牽連認知與情緒調節系統,另一方面也直接涉及一整套生理過程。節奏極快的短視頻內容往往使大腦長時間處于過度喚醒狀態,推遲入睡時間并拉低整體睡眠質量。屏幕所發出的藍光會抑制褪黑素和血清素的分泌,干擾機體的晝夜節律,而算法又優先推送高度“抓人”的內容,不斷驅使用戶在本該休息的時段繼續一刷再刷。由于睡眠不足本身就會顯著削弱情緒調節能力,同時也是焦慮、抑郁以及認知受損的公認危險因素,這些平臺很可能正是通過破壞恢復性的睡眠,間接加劇了心理困擾。薈萃分析顯示,短視頻使用與睡眠質量之間存在較弱但統計上顯著的負相關(r = ?0.22),不過也有部分單項研究未能復現這一結果,提示這類關聯是否出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具體的使用模式,尤其是是否存在長期“臨睡前刷屏”的習慣。
在所有結果當中, 最令人費解的, 正是與身體意象和自尊有關的那條“無關聯”結論。這個發現既挑戰了公眾對于社交媒體影響的普遍印象, 也與部分既有綜述提出“存在負相關”的結論不符。加布里埃爾等人的元分析曾報告, 社交媒體使用與青少年自尊之間存在顯著的負向關系 ; 康特的系統綜述則指出, TikTok 使用與較差的身體意象感知有關。同時, 加拉尼斯也提醒, 其中一些效應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少數測量方式存疑、且僅以二元指標呈現的研究所拉高 。而在此次薈萃分析所覆蓋的單項研究層面, 平臺使用與自我認知之間則呈現出正負并存的局面: 有的研究發現使用越多, 自我評價越低, 另一些則觀察到相反的模式。這一結果提示, 二者之間的聯系高度依賴于所接觸內容的類型以及個體本身的特征。
短視頻平臺一方面充斥著以外貌為中心、強化不現實審美標準的內容, 另一方面也為身體積極主義提供了空間, 鼓勵多元身材與樣貌的呈現; 它既通過內容創作和點贊機制為用戶提供爭取認同的渠道, 也通過圍繞共同興趣和經歷的互動, 構建出支持性社群。“使用與滿足理論”(Uses and Gratifications Theory)認為, 個體是帶著特定需要去選擇媒介的。那些以自我提升或尋找社群支持為目標而使用平臺的用戶, 可能在互動中獲得自尊與自我接納感的提升; 相反, 如果用戶主要沉浸在與理想化形象的向上社會比較之中, 自我價值感就更有可能在這種比較中被一點點侵蝕。
這種高度依賴具體內容的變異性,直指現有研究的一個根本局限,即過于強調使用“量”的差異,而忽略了暴露“質”的細節。大多數被納入的研究,都是用類成癮量表、使用時長、使用頻率或者一些簡單的“是否使用”指標來衡量短視頻參與程度,但這些指標都無法告訴我們,用戶在平臺上究竟接觸到了什么。每天刷三個小時短視頻,如果內容主要是教育講解、烹飪演示和幽默短劇,其心理影響很可能與每天刷三個小時奢華生活方式展示和極端身材標準截然不同,然而在現有的測量框架中,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使用模式往往被視為等價。調節效應分析表明,測量方式會顯著影響觀察到的關聯強度:以問題性使用為核心的成癮量表得出的負相關最強,時長的關聯明顯較弱,而單純的使用頻率與心理健康之間甚至未呈現出穩定的顯著關系。這種差異,一方面可能反映了量表在心理測量學質量上的高低不一(成癮與時長指標通常比頻率問題更規范、更可靠),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揭示出參與方式本身在性質上的不同。
成癮量表評估的是問題性使用,聚焦于控制力喪失、戒斷樣反應以及對學業、工作和日常責任的干擾,因此抓住的是整個參與光譜中明顯偏向病理一端的體驗;時長只是粗略記錄一個人一天耗在平臺上的總時間,卻不區分這些時間是花在主動創作還是被動刷屏、用在教育內容還是外貌導向內容上;頻率則只說明一個人一天打開平臺多少次,卻既不知道每次停留多久,也不了解投入程度多高,很可能恰恰漏掉了那些對認知和情緒結果最關鍵的長時間沉浸。
類成癮指標得出最強關聯這一事實,也順勢引出了一個關鍵問題:我們目前觀察到的這些效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描繪的是“典型用戶”的處境,還是主要反映了存在問題性參與模式那一部分群體的體驗。考慮到超過半數被納入研究依賴類成癮量表,薈萃分析給出的總體效應,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重度或強迫性使用者的聲音,同時低估了多數普通用戶的日常使用狀況。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因此放松對這類技術的警惕。即便只是相當比例的用戶發展出類成癮模式,其本身所代表的公共衛生負擔也已不容小覷。但這確實提示人們,適度使用所帶來的風險,可能比整體統計數據所暗示的要小得多。對于政策制定和干預設計而言,這一層區分至關重要。相比于面向所有人的普遍限制或制造新一輪道德恐慌,針對問題性使用群體提供定向支持或許更為穩妥;與此同時,從平臺端出發,對那些專為延長使用時間而設計的機制予以削弱或改造,則有可能在不犧牲普通用戶合理使用空間的前提下,降低高風險人群的整體暴露。
在調節效應的分析中,平臺類型對心理健康結果而非認知結果表現出了顯著的影響。與只考察 TikTok 使用的研究相比,將多個短視頻平臺統合起來的“泛短視頻使用”與心理健康指標之間呈現出更強的負相關。這一點很可能與“泛使用”往往意味著同時活躍于多個平臺有關,而既有研究早已表明,多平臺用戶在心理健康方面承擔的風險要明顯更高。普里馬克(Brian A. Primack)及其同事在一項具有全國代表性的研究中發現,與僅使用 0–2 種社交媒體平臺的個體相比,同時使用 7–11 種平臺的人出現較高水平抑郁和焦慮癥狀的幾率超過 3 倍,提示跨平臺的累積暴露本身會疊加心理脆弱性。
美國曾出現的 TikTok 暫禁風波,促使部分用戶轉向 RedNote、Lemon8 等替代應用,這一場景恰好說明,用戶往往在不同應用之間遷移流動,而不是對單一平臺保持長期忠誠。隨著短視頻功能被越來越多地整合進整個社交媒體生態之中,Instagram Reels、YouTube Shorts、Facebook Reels、Snapchat Spotlight 等紛紛加入爭奪注意力的戰局,未來的研究與公共衛生工作或許更應將暴露概念化為一種跨平臺的累積狀態,而不是只盯住某一款單一應用。與其將 TikTok 與其他平臺截然區分,不如說真正關鍵的是這些平臺共同具備的結構性特征:全屏單視頻播放、滑動式導航、幾乎沒有自然停頓點的無限下拉,以及以“參與度最大化”為目標的算法推薦系統。
還需要注意的是,不到半數納入研究在分析中對潛在混雜變量作了控制,只有大約一成的研究在統計模型中納入了“整體社交媒體使用”這一關鍵協變量。這一點極大削弱了我們判斷短視頻效應是否真正具有“獨特性”的能力。在那少數確實將社交媒體相關協變量納入模型的研究中,即便在控制了社交媒體總時長、使用平臺數量以及其他屏幕媒介使用之后,短視頻使用與各類健康指標之間的負相關依然顯著存在。
亨特的一項實驗研究尤其值得注意:在這項研究中,被隨機分配到干預組的參與者被要求在接下來三周內總體壓縮社交媒體使用,并特別避免使用 TikTok,而對照組則維持原有的日常使用習慣。三周結束時,干預組在抑郁癥狀、錯失恐懼(fear of missing out, FOMO)和社會比較感三個方面都出現了顯著下降,而對照組未見類似變化。這一結果至少說明,目前觀察到的這些負相關現象,不能簡單歸結為“大家普遍在用社交媒體”這一籠統事實;但由于該實驗將“避免使用 TikTok”和“整體壓縮社交媒體使用”合并為同一項干預,我們暫時仍無法在因果層面精確拆分出 TikTok 本身究竟承擔了多大的獨立作用。
從地理分布來看,現有證據的外推性同樣受到明顯限制。納入研究中大約有74%來自亞洲,且主要集中在中國,只有約11%來自北美,另有約11%來自歐洲,來自非洲和中美洲的研究則屈指可數。這種高度集中的格局,一方面反映了抖音在中國市場的早期主導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各地區科研資助與研究議題設定的優先順序;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目前的證據基礎并不能充分代表全球用戶在短視頻平臺上的真實體驗。文化因素會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個體如何使用社交媒體,以及如何把線上互動納入自我價值與身份認同的框架之中。拉丁美洲、非洲以及部分亞洲地區研究的缺位,使我們很難有把握地宣稱這些發現具有跨文化的普適性。今后的薈萃工作若要提高代表性,就有必要在檢索策略中納入更多語種,并系統利用各類區域性數據庫,以覆蓋目前被忽視的研究語境與人群。
在所有方法學局限之中,最嚴重的一項仍然是研究設計本身。在整個證據庫里,約有 87% 的研究采用的是橫斷面相關設計。從因果關系和作用方向的角度來看,這幾乎構成一種近乎致命的弱點。薈萃分析中識別出的每一條關聯,都可以在邏輯上被多種反向或者雙向的解釋合理說明。原本就存在注意力困難的個體,可能更偏好短視頻,因為與長篇文字或長時長視頻相比,短視頻對持續專注的要求要低得多;已經身處焦慮或抑郁狀態的人,可能把這些平臺當作分心工具或情緒調節手段;認知功能基線較低的人,可能更難從高度刺激的內容流中抽離出來,因此表現出更高的使用量。還有一些潛在的第三變量,例如人格特質、情緒調節能力不足或線下支持系統匱乏,同樣可能一方面推動平臺參與度升高,另一方面增加健康惡化的風險。
在少數縱向研究中,我們才開始看到一些關于時間順序與方向性的線索。沙里菲安和扎霍德內(Sharifian 和 Zahodne)的研究發現,社交媒體使用與認知功能之間存在雙向關系;于等人的研究則指出,問題性短視頻使用與后續的自殺意念和自傷行為存在關聯,其中睡眠紊亂與抑郁在二者之間發揮中介作用。不過,與數量龐大的橫斷面研究相比,這類縱向證據依然鳳毛麟角。真正的實驗研究更是面臨明顯的倫理約束:要在較長時間內有意讓參與者暴露在可能有害的高水平使用之下,在倫理上幾乎難以成立,而短期的實驗室操弄又很可能無法捕捉那些只有在長期、慢性暴露下才會顯現的效應。
薈萃分析最清楚傳達出來的,并不是一條已經被鎖定的因果鏈,而是一組足夠穩定、值得持續追蹤的統計模式。注意力與抑制控制方面的中度負相關,在多項研究和多種測量方式中反復出現,提示那種與這些平臺高度捆綁的使用模式,與可量化的認知困難存在關聯,尤其集中在對學業成績和工作表現至關重要的認知環節上。焦慮、壓力、抑郁、孤獨以及睡眠紊亂等指標雖然只呈現較弱但持續存在的相關,卻說明對于一個不容忽視的用戶子群體而言,這些平臺與心理痛苦之間確實存在統計上的連結。年齡并未作為顯著調節變量出現,則意味著不論具體機制如何運作,它在不同發展階段中的表現方式大體相似,這一發現有力挑戰了“青少年才是唯一高危群體”的通行想象。
至于在身體意象和自尊上未能觀察到顯著關聯的結果,再結合跨研究效應大小隨內容特征而擺動所揭示的“內容強調效應”,則進一步提醒人們:如果未來研究仍然只盯著用戶“用了多少”,而忽略他們究竟在看什么、以何種方式參與,那么幾乎可以肯定,我們很難真正摸清問題的核心所在。
從這些發現出發,未來的研究議程可以在多個方向上同步展開。多波次的縱向研究可以幫助厘清時間順序,回答“先有高強度使用還是先有健康困擾”這一關鍵問題,同時識別出在發展出問題性使用風險方面更為脆弱的個體。實驗研究則可以在操弄使用時長的基礎上,同時操弄內容類型,系統比較教育內容、娛樂內容與外貌焦點內容對不同結局指標所產生的差異性影響。神經影像學研究可以更系統地考察重度使用與大腦中注意網絡和獎賞回路在結構與功能上的變化之間是否存在關聯。內容分析可以描繪用戶在不同平臺上實際接觸到的內容譜系,并梳理算法如何重塑信息流、塑造人們的觀看路徑。
個體差異研究則可以聚焦人格特質、自我調節能力以及具體情境因素,找出哪些人更容易在這種使用環境中受損,哪些人則展現出更強的適應力與韌性。干預研究則可以評估數字素養項目、使用提醒與“輕推”機制、平臺設計調整乃至以認知行為療法為取向的介入,是否真的能夠幫助用戶建立起更為健康、可持續的短視頻使用模式。
政策層面的含義則更加難以簡化為若干口號。澳大利亞提出設定社交媒體使用最低年齡的立法方案,反映出社會各界對保護青少年用戶日益高漲的焦慮。然而,僅靠年齡門檻既無法觸及真正驅動黏性使用的底層設計機制,也無力改變一個現實,即這些技術如今已經被廣泛用于教育、政治參與和社會連接等多種正當目的。全面封堵的設想,一方面可能切斷娛樂、信息獲取、社群構建與自我表達等實實在在的收益,另一方面又無法覆蓋據本次薈萃結果來看同樣面臨風險的成年用戶。相較之下,從平臺層面入手的干預或許更具前景。使用提醒、可選擇的時間上限、休息通知、提高算法透明度、內容多樣性工具以及賦予用戶更多對推薦系統的控制權,都有可能在不剝奪訪問權的前提下,為個體重新騰挪出一定的自我調節空間。這類設計究竟能否真正減少問題性使用,仍是一項需要通過嚴謹實證評估來回答的開放課題,而不能僅憑良好愿望予以肯定。
相比于一味的道德恐慌或毫無保留的擁抱,“金發姑娘假說”(Goldilocks Hypothesis)為理解數字媒介的影響提供了一個更為細膩的分析框架。這一假說認為,中等程度的數字媒介使用反而可能有助于提升福祉,而過度使用或幾乎不用,則更容易與較差的結果相伴而生。真正的難點在于,如何具體界定什么算是“中等”,以及如何承認在不同個體、不同情境和不同內容類型之下,這個最佳點很可能截然不同。一個高中生如果每天花三小時刷教育類短視頻,同時依然保持良好的學業表現、健康的睡眠節律和扎實的線下人際關系,他未必因此受到明顯傷害;而另一個學生即便每天只刷一小時短視頻,卻總是在深夜沉浸于外貌焦點內容,本身又長期飽受焦慮困擾,那么他的使用模式就很可能需要額外的關注與干預。僅僅盯著“用掉了多少分鐘”這一指標,根本無法捕捉這類關鍵差別。參與的質量、發生的時機,以及這種使用在個體整體生活結構中所承擔的功能角色,比機械的時長統計重要得多。
從這次綜合匯總中浮現出來的,并不是一份對短視頻技術的終局判決書,而是一幅關于這種技術的畫像,其中一切影響都深刻依賴于“如何使用”“由誰使用”以及“置于何種情境之中”。短視頻使用與認知困難、情緒困擾之間那一組穩定存在的相關,構成了一個真實的公共衛生議題,值得繼續投入研究資源并納入政策視野。不同測量方式與不同心理健康領域之間效應大小的差異則提示,這些結果既不完全一致,也談不上是不可改變的宿命。
年齡未能發揮調節作用的發現,打破了“問題只發生在青少年身上”這一方便卻過度簡化的敘事,同時也指出,如今成年人在這些平臺上的參與模式,同樣與類似的風險緊密相連。至于研究在地理上的高度集中以及實驗研究幾乎完全缺席的現狀,則進一步強調了一個事實:在具體機制如何運作、因果關系如何鋪展以及各種干預究竟是否有效等關鍵問題上,我們目前仍然存在大量有待填補的未知。
也許最根本的一點,是這項薈萃分析讓我們看清了,僅僅從“使用時長”或“打開頻率”的角度去理解這些平臺是多么不夠。從更長遠的視角看,這一領域的研究必須從單一的量化指標中解放出來,轉而轉向對參與“體驗結構”的刻畫:究竟是什么把用戶吸引到平臺上,他們在其中想要尋找又實際遭遇到了哪些內容,他們在情緒上如何加以解讀與回應,他們的使用是否擠占了其他活動,還是只是填補了原本空置的時間,他們的參與是在服務聯結還是在加劇孤立,是在促進學習還是淪為逃避,是在支撐自我表達還是在放大由比較驅動的焦慮。恰恰是這些目前被測量工具嚴重忽略的質性維度,很可能最終決定這項技術是在促進還是在損害人的發展。
一項系統綜述可以匯總現有證據,辨認出某些反復出現的模式,但它無法替我們在那些現有研究設計尚無法回答的問題上作出最后裁決。它能做到的,也正是這項薈萃分析真正完成的工作,是勾勒出我們目前所能看清的知識邊界,標注出亟待填補的空白,并清楚地提醒我們:指尖向上的那一劃,從來都不是毫無后果的動作。
引用來源:《Feeds, Feelings, and Focus: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 Examining the Cognitive and Mental Health Correlates of Short-Form Video Use》
地址:https://psycnet.apa.org/fulltext/2026-89350-0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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