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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麥秋
編輯|珍妮
“你應該一個人做過很多事情吧。”朋友問我。
要聊這個我可就來勁了,“那太多了,一個人吃飯唱歌看電影搬家過生日都是最基礎的,我還一個人過除夕,一個人做手術住院,一個人背包旅行,單程走了半個中國。”我覺得好像還漏了什么,想了幾秒鐘,一拍大腿,拿出殺手锏:“我還一個人上路過,這個沒法超越了。”
“上什么路?”
“黃泉路啊。”
一車人被我逗得大笑,我好像很喜歡這種可以給朋友帶來歡樂的感覺。
另一個女生朋友問我:“那你在低谷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會想死嗎?”
“會啊,每一天都會。”我笑著回答她,語氣甚至還有點驕傲。是呀,即便如此,我還是活著呢,越活生命力越旺盛了,這很值得驕傲不是嗎。
關于怎么結束生命這件事,我曾經認真思考過無數次,但我這個人吧膽又小,怕疼,怕血,怕高,怕黑,怕水,怕上社會新聞,也怕給別人添麻煩。不敢主動采取行動,于是覺得意外離世可能是最舒坦的死法了。生無可戀的日子里,總在期待意外降臨,我頻頻對自己說,好想知道死了是什么感覺啊。人就不該瞎許愿,你永遠不知道命運之神會以什么方式讓你如愿。
1
那天我準備出門參加一個活動,目的地離家有四十分鐘車程。正好是例假第一天,為了防止被痛經影響狀態,出門前特意吃了止疼藥。我一直有個很不好的習慣,為了藥物盡快起效,我會在說明書標注的劑量上多加一倍或者更多的藥量。加上擔心遲到,著急忙慌地就拿錯了一瓶鎮定類藥物,是在這之前還沒試過的新藥。
常年熬夜加班,以及一個人開車到處出差形成的條件反射讓我不管有多疲憊,只要上了車就能集中注意力,安全駕駛到目的地,最輝煌的戰績是曾經獨自一人通宵駕車行駛了一千公里。但是那天一坐上車就渾身乏力,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我吃錯藥了。我放倒駕駛座的椅子,想著瞇十分鐘可能就好了。然而躺了一會兒,情況卻越來越糟,我開始出現頭暈,心悸,反胃的癥狀,手心和后背在冒汗。我在車里來回翻身,怎么躺都不自在,身體開始出現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可怕感受:我好像處在一種快速掉電的狀態,大腦一點一點在關機。
我的家人都在兩小時車程外的老家,他們可能都不記得我的住址了。我也不太習慣和父母打電話,他們鮮少對我表達關心,或者說他們表達關心的方式常常是責罵。小時候有次下雨天,放學回家路太滑摔了一跤,我媽看見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關心我摔得疼不疼,而是怪我把淺色衣服摔臟了很難洗干凈。這樣的小事多了以后,我就變得小心翼翼的,明明是最親近的人,但和他們說話我總是拘謹,分享快樂可能會被嘲諷,述說煩惱可以獲得更多的煩惱,久而久之也不太愿意和他們溝通了。哪怕工作之后下班路上遭遇猥瑣男尾隨,嚇得哭著回了家,我媽也只是不痛不癢說了一句:“誰讓你穿裙子出門的。”
2
我坐在車里,意識逐漸模糊,想著這可能是我撥出的最后一通電話了,抱著一絲希望打給了正在外地出差的男朋友,沒有人接,更絕望了。關鍵時候男朋友這個角色怎么還是不靠譜,三年前我在濕地公園玩滑板,速度太快剎不住車,摔到了腦袋,血液像剛洗完頭來不及擦干的水順著發梢流了一地,我害怕極了,顫抖著手撿回摔飛出去的手機找人求救。當時那屆前男友大哥正在家里打游戲,直到我進了手術室他也沒有出現。平時山盟海誓豪言壯語,說愛到可以為我付出生命的人,在手術后醫生說我需要住院觀察問他能不能入院陪護的時候猶豫了。
我在醫院一只手舉著輸液瓶,下樓拿外賣,學著用左手吃飯,游走在醫院各個樓層,做各種檢查,艱難地上洗手間,穿著病服腦袋纏得像個印度人,偷溜出醫院大門去旁邊小店買零食解饞,引來路人紛紛側目。也經常睡得昏昏沉沉,沒注意到輸液瓶空了,血液順著輸液管向藥水瓶的方向流出,每次換新的藥水前都要先把滲出去的血液處理干凈,次數多了,惹得護士姐姐很惱火。在我說了幾次“不好意思啊太麻煩你了”之后,她終于忍不住說“你跟我道歉干什么?女孩子一個人住院怎么也不知道照顧著自己點。”好奇怪,她明明語氣有些冰冷,我卻感受到一陣溫熱,溫得我眼眶發紅,我一直以為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呢。
3
我緊緊攥著手機,聽筒里是禮貌的系統提示音,她告訴我說“通話已轉至語音留言,您嘗試聯系的用戶無法接聽,請在提示音后錄制留言,完成后掛斷即可。”很讓人絕望,這句話在我聽來更像是提示我,你的人生要掛啦。我很意外,雖然想死的念頭曾經出現過無數次,但真正直面瀕死感的瞬間,我的大腦飛速閃過的都是怎么才能讓自己活下來。求救電話沒人接,小區一樓有非常充足的免費停車位,所以地下停車場一直挺冷清的,如果暈倒在地庫,大概要過很久才會有人發現吧。我想至少得回到一樓,至少得有人發現我,或許還有搶救的機會。
我從車里下來,居然沒有忘記要關門鎖車。從起身到走進電梯廳,身體的電量又掉了一大半,視線變得模糊,眼前的一切朦朧得像個醒不來的夢,越是想努力扯開眼皮看得清楚些,黑暗就越是快速地吞沒整個世界。進入電梯后我甚至無法看清按鍵上的樓層數字,連抬手都很吃力,我在負二樓,不知道按下的是負一樓,還是一樓,眼睛已經睜不開來確認了。我好累,好想躺下,我想我真的不應該亂許愿,早知道這么靈,不如許點有用的,比如身心健康,升官發財之類的。
我對時間失去了概念,好像只是一瞬間,又好像度過了漫長的半生,往事一幕幕在腦海里飛速閃過。我在想,這種死法會不會過于孤獨凄涼了。我好像還沒有做好準備呢,今天出門是要去小劇場參加脫口秀活動的,在我的Bucket List上,脫口秀演員這項體驗還沒有打勾。男友說出差回來跟我一起吃晚飯,他會因為我突然離開傷心難過嗎?會不會因為沒有接到我最后一通電話抱憾終身郁郁寡歡?沒錯啦,小時候偶像劇看多了是會幻想這些劇情的。我連認真和他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了嗎?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還沒看過Taylor Swift的演唱會,沒有鍛練出肌肉。我想學沖浪,想登頂雪山,想參加鐵人三項。我想吃麥當勞,今天還沒吃飯呢,做餓死鬼也太慘了吧。是我哪里做得不夠好所以受到懲罰了嗎?是我太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現在要被收回去了嗎?還是五天前的晚上我不應該跟我媽吵架?
嚴格來講,那不算正式的吵架。我幾乎沒有和我媽吵過架,通常是她一直批斗我,我不說話,她罵我罵累了,解氣了,批斗大會結束,或者我實在忍不了才會頂一句嘴。而她從不理會我這句話有沒有道理,只會向我發出更猛烈的進攻,我不喜歡無休止地被罵,一般都忍著不回應,這個從小養成的,不表達情緒的習慣,長大后滲透到了我處理其他各種人際關系中。不同的是,小時候在媽媽面前是害怕表達,成年后變成了不擅長表達,也不喜歡面對沖突。常常為了關系融洽做老好人,很難拒絕朋友,同事,領導,客戶的需求,邊界意識越來越模糊,只有在戀愛關系里向來硬氣,典型的窩里橫。我非常羨慕身邊和媽媽關系特別好的朋友,也悄悄觀察過她們,她們看起來都很外向很陽光,有什么想法都會大方自然地說出來,不管是滑稽的,天真的,自私的,善意的。
4
要說最早的輕生念頭,可以追溯到我的幼兒園時期。人的記憶有時候強得可怕,五六歲發生的事情三十年后都還記得。幼年時期父母在東北做童裝生意,我做過很多年留守兒童。我出生在南方小鎮,這里90年代重男輕女的觀念還挺重的,奶奶特別寵我哥,但不太喜歡我。那時候的我還不懂,原來性別可以是我的原罪。
我媽逢年過節回老家,聽鄰居小姐妹們說奶奶平常幾乎不管我,把我鎖在家里,帶著哥哥出去玩。她們路過我家常常就是大門緊鎖,里面傳出我哇哇大哭的聲音,偶爾也會撞見奶奶打罵我。她們說這么小的孩子,太可憐了。我媽雖然聽著心疼,但忙于生意也照顧不了兩個小孩,只是偶爾回老家看看孩子就走了。我的記憶庫里零星有幾個那段時期的畫面。
我坐在床上,被子嚴嚴實實在我身邊裹了一圈,輔助我穩穩坐著不至于倒下,樣子很像種一棵小樹苗。家里沒有人,我的懷里好像是有揣著一個奶瓶,我哭累了就坐著睡著了。
奶奶要出門,她用麻繩把我綁在八仙桌旁的長凳上,像拴住一只小狗,老房子采光不好,關上了門大白天也很昏暗,墻上有幅巨大的年畫,上面的老虎張嘴咧著尖牙盯著我,家里沒有人,我很害怕。
奶奶把我放在澡盆子里給我洗澡,我愛玩水洗好澡也不肯出來,她端起整個澡盆子,把我連同洗澡水一起倒在家門口空地上,我的小腳趾卡在了下水口的鐵絲網上,她呵斥我幾句后關上了家門,把我留在漆黑的門外。
這些記憶過于零碎,我甚至回憶不起前后相關的事件,也曾懷疑過它們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的夢境和幻想。印象中奶奶是個常年躺在藤椅上曬太陽沒什么活力的人,她真的端得起連我帶水的一個大澡盆嗎?我的左腳小腳趾上確實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圓形突起,但沒法分辨是不是小時候被鐵絲網卡住的傷口留下的痕跡,唯一有跡可循的是成年后的我依然很怕黑,還有很嚴重的分離焦慮。
有天晚上我爸媽一起出去進貨,留我和哥哥在家,不記得他當時做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舉動,我去客廳哭了很久。哭累了走到灶臺邊,拿起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那個年紀的我對死亡并沒有很明確的認知,只是覺得總被哥哥欺負,總是哭的日子讓人難熬,也許抹了脖子,就可以結束這件我沒有能力解決的事情了。又或者像額頭一樣留下傷口,爸媽回來看見了會心疼我,知道我被“家庭霸凌”了,替我伸張正義。那是我第一次嘗試自殺,到底還是不敢下手,后來的童年時光里,我嘗試過偷我爸的打火機,拆開來聞里面的丁烷氣體讓自己中毒。以及吞枸杞自盡,當時我還不認識枸杞,以為是葡萄干變異成了紅色毒藥,如今回想起來好像既早熟,又有點傻傻的智力不太健全的樣子。
5
我聽見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搖搖晃晃走出電梯,上下眼皮完全耷拉在了一起,我在一片黑暗中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應該往哪邊走才是單元樓出口,也不確定自己在一樓,還是在負一樓,周圍很安靜,無法用聽覺判斷方向。我用盡全身力氣呼救,“有沒有人,救救我,我不行了,有沒有人…”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任何動靜,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真實地用喉嚨發出了聲音,還是這求救聲只回蕩在我的腦海里。我在一片寂靜里向右手邊走了幾步,出口是在這邊嗎?下一步應該怎么辦?什么也看不見,一個人也沒有。絕望至極的時刻,我的臉上捕捉到有一絲微風拂過,非常微弱柔和的風,換成平日里可能完全注意不到,也許是眼睛看不見,感官變得更為發達了吧。我想起來這棟樓的電梯右邊是條連廊,一樓的住戶把欄桿外的草坪當成小花園在照料,放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所以單元樓出口就在我的左手邊。平常出入各種建筑還是得留心觀察,關鍵時候可真能救命。
我轉身向左邊走去,那一絲微風不止為我提供了方向,好像也給搖搖晃晃的身體注入了一點生機。吃力地走了幾步之后,我的視力恢復了些,但也只是像個對焦系統壞掉的老相機,我能看見走廊盡頭的光亮,但除此以外的東西全都模糊不清。平常只需幾步就能穿過的走廊,此刻困難得像通過一條漫長而幽暗的隧道。我住的這棟樓旁邊就是小區的側門,只要循著光,走到室外,大概不到二十米就是門衛室,再堅持一下就能得救了,我跟自己說“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我的身體越來越沉,兩條腿越來越不受控制。我聽見手機響了,但看不清屏幕,憑借感覺用手指劃過頻幕下方,電話接通了,是男友的聲音,他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他問我:“你在哪呢?你怎么了?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里開始變得踏實,我想開口和他講話,但嗓子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發出嘟嘟囔囔的聲音。
我的力氣最終全部耗盡,眼前這個模糊不清的世界,地平線開始旋轉,傾翻。心里滿是遺憾,全都結束了?可是我很快就要走到門衛室了,好不甘心,再多堅持一下就好了。摔倒的時候頭撞在了地面上,正好和三年前玩滑板摔到的是同一個位置。不知道是痛覺起到了刺激神經的作用,還是因為平躺下來血液回流到了腦部,又或者求生的意志被電話里熟悉的聲音穩穩托住了,讓我無限地眷戀這個世界,倒地之后意識和知覺全回來了,我甚至都覺得武俠劇臺詞沒有瞎編了,大俠說:“我的身體我自己心里清楚。”躺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我能感受到大腦在緩慢復蘇,我明確知道自己死不掉了,也是第一次覺得卷不動不如躺平這句話好有哲理呢。
我和男友說:“我晚點再回你電話。”
他說:“好,我等你。”
我坐在地上緩了一會兒,隨后吃力地起身回家。離我三五米外的花壇邊站著兩個人,她們面對著我目睹了全過程,在我摔倒的時候,并沒有人上來問我有沒有事,或是扶我一把,人類有時候也挺冷漠的。以后再有人跟我說不結婚不生小孩老了以后死在家里都沒人發現的話,我就告訴他,死外頭了被人發現了也沒用,人家也不一定搭理我。
回到家渾身冰冷,我把暖氣開到30度,把沙發上還沒洗的幾件衣服挪到地毯上,裹上毛毯蜷在沙發里,好暖和,于是把身上的毛毯緊了緊。嗯,活著真好。
6
家里的客廳采光很好,邊套的大橫廳,有著占滿整面墻的大窗戶,第一次和中介來看房子,我就知道我喜歡這里。窗簾找人定做了透光不透人的白色天絲絨,即使是盛夏刺眼的陽光,透窗簾也變得柔和。我不喜歡原先的黑色百葉窗,是嵌在窗框內的設計,到了晚上整塊墻面一片漆黑,開合也很不方便。選地毯稍費了些周折,房東買的沙發顏色有些怪異,和市面上大部分地毯都很不搭,我最終還是選到了一塊棕色的樣式復古的羊毛地毯。跨城搬家之后我好像失去了把住處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的力氣。量尺寸,網購,溝通安裝師傅,這些本就簡單日常的事務變得沉重又艱難。也許是從前的生活耗盡了我的心氣,也許是擔心日后的工作生活會常有變動,不想花太多精力在這個臨時居所上吧。我在這里住了一年之后,才慢慢開始動手把這里布置成像符合自己生活習慣和審美偏好的樣子。
我看著塞得滿滿當當的垃圾桶和地毯上那堆還沒來得及洗的臟衣服,開始慶幸今天的“死里逃生”,這要是我媽來我的家幫我處理后續事宜,免不了一頓嘮叨,坐實了她對我獨居生活的凄慘想象,“衣服也不洗,被子也不疊,垃圾也不倒,地板上還有頭發,太慘了”,她對我總是有很多言過其實的負面評價,十年前還住在家里的時候,她形容我的衣柜太臭說“打開衣柜門熏得我都睜不開眼睛了。”很離譜,首先我衣柜真的不臭,我很愛干凈的,其次熏眼睛有沒有可能是她買的衣柜有甲醛啊。
我一直活在家人的各種評價里,旁人也許很難想象我都三十幾歲了,燙了卷發后回老家吃飯會把頭發扎好,不讓他們看出卷發痕跡。我太了解他們了,果不其然第一天安然無恙,第二天回家忘記扎頭發了,我媽說:“你這個頭發好難看啊,為什么燙成這樣。”我爸:“好顯老,跟老太婆一樣,難看。”我哥:“像村姑。”即使我真心覺得那個發型很好看也很適合我,還是免不了因為這些負面評價懊惱,但如果我很認真提出反對意見,就會被貼上“難商量,兇巴巴,不好相處”的標簽,或是換來幾句更難聽的話,我厭倦這種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反抗。曾經聽我媽講起過一個關于我的童年往事,她說她在忙手里的工作,我在旁邊吵吵鬧鬧的,她順手拿起一把剪刀指著我說:“你要再這么吵,我就一剪刀扎死你。”我用稚嫩的聲音嚴肅回答她:“那你不能這么做,你要扎死我你可就沒有女兒了,吃虧的是你。”我媽的脾氣瞬間柔軟下去,覺得這小孩吵鬧歸吵鬧,還挺可愛的。對這個故事我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只是有些感慨,再小一些的我明明還是有直面沖突的勇氣,甚至還帶著些幽默感。這樣的能力在我成長過程中終于還是慢慢遺失了,我在家里的常態就是像個啞巴,不太講話。
7
七八歲的時候,我哥帶著鄰居家幾個小朋友一起玩,我試圖融入他們,被親哥哥聯合別人家小孩一起欺負,我躲在家旁邊的巷子里哭。我媽在家聽見了,沖出來走到我面前,用兇狠的語氣跟我說:“怎么了,你是覺得自己很委屈嗎?要這么委屈你怎么不去死死掉算了。”這個情節在我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她好像明知道我是被欺負的那個,可是她沒有安慰我,對這么小的一個孩子說出冰冷又惡毒的話,她怎么忍心的?寫下這個片段的瞬間我被這件事情的荒誕逗笑了,但是它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就像個噩夢,不斷提醒我,你的媽媽不愛你,她希望你不存在。
童年時期還有很多類似的噩夢,比如小學時候放學回家在客廳寫作業,我媽在跟她的小姐妹聊天,完全不顧及我在場什么都能聊,也許她覺得小孩子還不懂事吧。她會聊到當年懷我的時候在跟我爸鬧矛盾,特別不想生下我,用各種方式虐待自己希望可以流產。不得不感慨,我的命是真硬啊。我不太能記得那時候的具體感受了,只是常常覺得自己在家是個多余的人。
又比如我媽不堪忍受婆媳關系,夫妻爭吵,以及照看兩個孩子的種種瑣事崩潰后常會把我領到跟前,一遍遍向我哭訴當年生我的坎坷,我奶奶對她有多苛刻,生意失敗后的生活有多拮據不易。她說:“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也不用吃這么多苦頭。”她把她生活的不順遂全部歸因在我身上,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在做一個乖小孩,也沒有人問過我愿不愿意出生在這樣一個充滿爭吵與不安的家庭。她說她擔心離婚了我爸會給我找后媽,后媽一定會虐待我。我的童年似乎承受了太多對于那個年紀來講過于沉重的心理負擔,我知道我媽的辛苦,于是學著聽話懂事,把自己的想法,情緒,不甘心和不服氣全部收起。
8
五天前,我因為準備去老家戶籍科辦手續和家里要戶口本。這件事情我從春節開始和我媽提起,一直到三月份她都沒有給我正面回應,只要我提到戶口本她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一會兒叫我早點結婚,一會兒和我聊蔬菜瓜果,一會兒發小侄子的視頻給我。我很討厭這種感覺,從小就是這樣,判斷我的需求正確與否全憑她的個人好惡,我永遠在被忽視,好像只要不回應我就代表這件事結束了。我回老家把我精神衛生科的確診病例放在了我媽的桌子上,等待他們從外地過完春假回家。我希望我媽看見病例會對我多一點心疼,關愛和支持,我確實也是黔驢技窮了。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她的電話,最后還是我先聯系的她,我小心翼翼問她有沒有看我的病例。
“我看了啊,看到了又怎么樣?”她沒有變,她對我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冷血。“我們昨天很晚才到家,收拾你哥小孩子們的行李,家里一團亂,我哪有功夫管你。”
我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那戶口本的事情怎么說?”
“你要戶口本也可以,先去把房產證過戶給你哥。”好像意識到這件事情對我的不公,她的語氣開始沒有那么沖了,“我會去跟你哥哥商量一下的,讓他將來給你一點補償。”
初春的夜晚還是有著凜冽的寒冷,九點左右的街道已經非常冷清,我坐在咖啡店門口的長椅上握著手機,手腕凍得有些僵硬,四周一片寂靜,我清楚聽見了自己的心碎掉的聲音,那些碎片散落一地,隨后被寒風吹起,四下飄零。我說“好啊,去啊,什么時候?”
“那我要先問問你哥,看他什么時候有空。”
對話進行到這里我已經沒辦法再勸自己繼續做個聽話懂事的女兒了,我哭喊著說:“你就是從小到大都偏心哥哥。”
“我哪里偏心了?我是沒給你飯吃嗎?你回家我不讓你住了嗎?你知道你哥哥做生意多辛苦嗎?你就是三十幾歲的人了自己過得不好來賴家里。”
電話掛斷了,我不確定是她掛的,還是信號故障。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淚一直流,天亮了才終于哭累睡著了。沒睡多久就醒了,眼睛睜開發現全都不是夢,又開始流淚。我像一個接了水管的流淚機器,靈魂已經被斬殺,只有眼淚一直掉停不下來。我怎么都無法理解,我媽明知道我的狀態并不算好,還是選擇殘忍斬斷我和這個世界最后的關聯,我不懂為什么。
9
我真的過得不好嗎?我一直都很獨立呀,工作勤奮,聰明好學,自力更生,與人為善,從未停止過對這個世界的探索,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在生活。如果因為從前對原生家庭的愛有些不切實際的渴求顯得人格不夠獨立的話,那在收到來自媽媽的全盤否定那一刻,這份執念也已消亡。只是因為尚未成家生子,在她的眼里我就很失敗,八年前我也曾為了滿足她的期待訂過婚,分手后父母對我的定義就是“愚蠢,被男人騙了錢,沒有用的廢物”,全然遺忘了當初是他們逼我訂的婚。我哥結婚之后,父母就越發著急催促我完成婚姻這件事,似乎在我媽看來,這個家是我哥和我嫂子的家,我不該一直賴著不走,她給我張羅過各種奇怪的相親對象。她所說的為我好,最終好像只是原生家庭對女兒的驅逐。
離開老家的這三年,我一直在被精神疾病和軀體化反應折磨,每隔一兩周必然經歷一次情緒過山車,悲傷痛苦就像梅雨季節里的濕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努力經營了五年的感情無疾而終;疫情期間經歷了兩次親人突然病逝;我失去了一次成為母親的機會,也許此生都不再會擁有這個身份;相識18年關系最好的朋友利用我,背叛我;三十二歲離開熟悉的家鄉,從零開始學著在新的城市重建自己坍塌的生活,努力工作直到身體垮掉,換來的是無盡的自我懷疑。細數一下,這本苦難功績薄上的成就還真不少。
我曾經在一次深感無力的時候發信息給我媽,我說“媽,我最近有點不快樂。”我渴望來自家人的愛,我不覺得這是件丟臉的事情,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有的正常情感需求。她只需要說一句“不快樂回家住幾天吧,你還有媽嗎呢”。哪怕只是虛情假意的客套話,只要有這句話,就能穩穩地托住我,讓我不會在無底深淵繼續墜落。
她回復我:“你又沒有老公,你又沒有小孩,你怎么可能會快樂。”我徹底放棄了想和媽媽交心的想法。
“你有老公,有小孩,還有孫子孫女,你快樂嗎?”
“我只是一個傳統的人,傳統地過日子,不結婚生孩子的人都是異類,是社會垃圾,你不要來挑戰我的認知。”
我媽出生在60年代,作為家里的長女,出嫁之前要照顧家里的弟弟妹妹,結婚之后操持自己的家,輔助我爸照顧爺爺奶奶,養老送終。人到中年還要幫我哥經營生意,伺候一大家子人,我看得見她的辛苦和不易,也自認為我成不了這樣偉大的女性。又或者說,我對這樣的生活樣本是充滿恐懼的,我恐懼為三代人奉獻自己的一生,恐懼媽媽向我描述的被婚姻被孩子拖累的感覺。恐懼活成媽媽算不算是最不孝順的女兒?我不知道,有時候向她表達關心和出于善意的建議也只能換來一句“家里的事情你不要來插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力不讓她為我的事情操心,我以為同是女性,理所當然是會理解對方,鼓勵和支持對方的。在她讓我過戶房產證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背叛。她曾經在家抱怨過很多次外公重男輕女偏心兩個舅舅,她明明自己深受其苦,但等到她可以行使這份權力的時候,并沒有公允地站在同為女性的我這邊,甚至是希望我把本就屬于自己的那部份產權讓渡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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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房子是在大約20年前拆遷所得的垂直樓,房產證上有我們一家四口的名字。媽媽曾經跟我說過,以后房子都是留給哥哥的,我不可以回來爭家產。我從小要強,既然她這么說,那么日后就算淪落到睡天橋靠撿垃圾為生,我都不會要他們的東西。我也確實爭氣,18歲之后幾乎沒再花過家里的錢。成年人自力更生本無可厚非,但我哥連談戀愛約女生吃飯看電影都是我媽主動給的錢,我一直試圖向我媽證明我比哥哥獨立,比他優秀。媽媽的眼淚是我最恐懼看到的東西,而媽媽的認可我窮盡半生努力都得不到。
她明明是主動在為我哥做主來剝削我,怎么能說得好像在為我爭取利益一樣?似乎我還得感謝這張無人認領的名叫“補償”的空頭支票。中國被迫要和日本簽《馬關條約》了,慈禧和光緒說,你先簽字,我去跟日本人商量一下讓伊藤博文以后給你點補償,這像話嘛。況且補償聽起來就是個會讓人感受到不公平的詞,只有在一個人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時候才會用到它。擁有愛和資源的人不需要補償。
從那天開始,我在這個世界好像徹底失去了錨點。像個獨自穿越暴風雪的人艱難地在積雪中走了很久,一回頭發現來時的腳印已經被大雪完全覆蓋,整個世界茫茫一片蒼白,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該往哪走。甚至連對“我”都失去了感知,“我”是誰?“我”和這個世界都是真實存在的嗎?這個“我”好像被黑洞吞食了,時間也跟著停住了,她所有的感知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孤獨,和錐心之痛。
11
我躺在沙發上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整個客廳已經被空調打得悶熱,但我并沒有不舒適的體感,只覺得渾身暖烘烘的,很充盈,很有安全感。
手機鈴聲響了,是男友打來的。
“你怎么了呀?怎么沒給我回電話呢?發生什么事情了?”
“沒事啊。”我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狀態,假裝無事發生,用故作輕松的語氣回答他。
“你是不是摔倒了?我看到語音信箱了。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說。”他的聲音里有幾分尚未被徹底隱藏好的焦急和顫抖。
原來我撥出去的電話一直沒有掛斷,語音信箱全程記錄了我絕望的求救聲。
整個自救過程都表現得異常冷靜的我終于繃不住了,我說“我剛剛準備出門,我…我在停車場要暈倒了…然后我就上樓找保安,一個人都沒有…我好害怕…”越說越哽咽,越說越后怕,“我以為我要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渾身難受,我沒有力氣回家…”
“剛剛一直沒緩過來,我想發信息跟你說我沒事不用擔心,我給忘了…”我越說越哭得稀里嘩啦,“我最近精神狀態很不好,和你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不應該拿你發泄情緒,我以前不是一個這么討厭的人,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好想好起來…”
他好似在和路邊一只受傷的小貓說話,聲音像柔軟的毛毯一樣包裹著我,他說:“哎呀沒事的,你不要這么說。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我說過我會一直陪著你走出來的,你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說:“我好想吃芝士蛋糕。”
他說:“好呀,我現在就幫你點一份送到家里。”
我掛完電話窩在沙發里,刪掉了手機里很多不必再留著的聯系人,告訴背刺我的朋友“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只是念及朋友情面沒有說而已”,我不想再要那些無用的禮貌和體面了。
過去幾年,我的生活在一次次自我療愈和迎接新的痛苦兩者交替中向前推進。我特別喜歡,并且一直在踐行的一條準則是“生活是用來體驗的”。即便如此,我依然時常哭著哭著就把自己給哭笑了,我不知道我的人生到底在體驗些什么,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永遠都不可能再好起來了,我會無休無止地和心理疾病纏斗,直到離開世界那天。我從未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為什么身邊最親近的人,總是帶給我傷害最多。我也想不通為什么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好的我,結果是失去了一切。我在沙發上哭,在被窩里哭,在辦公室哭,在漆黑的放映廳哭,在開車途中哭,在馬路邊哭,吃飯哭,走路哭,睡不著哭,睡醒了也哭,像是要把所有的悲傷都哭出體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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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格里充滿了糾結和矛盾,我覺得像我這樣在充滿忽視和苛責的環境里長大的人,理應早就習慣不放期待在任何人身上了,雷厲風行,殺伐果決才是獨立女性本色。工作和生活層面,我確實做到了獨立不依靠別人,但內心深處的某種匱乏感又讓我在家庭和親密關系里有著過高的精神依賴。我當然是擁有反抗意識的,但又習慣于順從,害怕沖突,害怕自己會給別人帶來有意無意的負面情緒。叛逆但又非常懂事,只會用自毀的方式來反抗父母不合理的權威,用親身實踐得到一個糟糕的結果,去向他們證明他們是錯的。很幼稚,對自己很不負責任,父母從不覺得我有在顧及他們,該受到的言語攻擊一點都不會少,最后我還得默默去為那個糟糕結果買單。來自父母的規訓和審判滲透在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里,最后內化成了一套行為準則,無時無刻不在約束自己:我要得體,我要禮貌,我要什么都做得很好,我不能表達不滿釋放攻擊性,我不能麻煩別人,展現脆弱和失敗會被人嘲笑,我要做一個友善的好人,我要首先滿足別人的期待…我好像從來沒有放肆地為自己活過。
在另一個人面前坦誠地表達脆弱和恐懼,此刻反而成了一種自我救贖。這通電話瓦解了我性格中最要強的那部分,我不想再規定自己一定要是什么樣子的了,我允許自己放下評價,我允許自己軟弱,我想表達負面情緒,我想真誠道歉,我想談論愛情。我知道,我確定,和我通電話的這個人,是當下我在這個世界唯一想要伸手去夠的錨點,我不想要飄蕩在半空的感覺,我想要穩穩地踩在地面上,我想要抓住這種“我想要”的感覺。我勇敢承認此時此刻的我恐懼死亡,恐懼孤獨,我不想一個人站在雪地里四顧茫然,我想要雪地盡頭有一間木頭小屋,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戶,如信念般指引我向前。當我穿過雪地,風塵仆仆地推開門,屋里的人正在燉熱湯,聽見開門的動靜轉過頭來笑著和我說:“你回來啦,等你很久了呢。”
那天晚上睡覺前,我在淋浴間沖了很久的熱水,想著洗個熱水澡舒服睡個覺。熱水沖著沖著開始變涼,我把水龍頭往右邊調了一點,水更涼了,我往右邊又多調了一點,這回出來的徹底是冷水,從頭到腳把我澆得一頓哆嗦。我開始有些不耐煩,心想什么破熱水器。但是該不會…我嘗試把水龍頭向左邊調整,熱水重新回歸,小小的淋浴間很快被水蒸汽填滿,原本冷到發抖的身體開始暖和起來。我在這里住了快兩年了,怎么會連熱水朝哪邊都記錯。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問自己我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搞錯了,水龍頭,我的生活,我自以為善良高尚的處事方式,我的聽話懂事,好像全都是錯的。我撕心裂肺地哭著,眼淚鼻涕一把接著一把的。真是可惜,旁邊要是有個攝影鏡頭拍下來絕對是奧斯卡時刻,Meryl Streep看了都要起立為我鼓掌。
通常影視劇拍到這里,女主角就要畫上黑色眼線了,露出邪魅的笑,黑化,復仇,重生之這一世我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哈哈哈,沒有的,生活畢竟不是爽劇。我后來發了信息給家里,我說,“我不同意簽字,想要我的那四分之一就按市值金額等價交換。你們的教育方式很有問題,以后不要再這樣對小朋友了。”這突如其來的不懂事似乎讓一向強勢的我爸媽失去了對策,我少費了很多周章,快速順利地拿到了戶口本。
生活并沒有因為我的一次撕破表面寧靜體面而從此一掃陰霾,豁然開朗,扶搖直上。但我確實很少再哭了,偶爾情緒翻涌,也很快可以控制住。
我跟自己說,“既然那次意外沒有把你帶走,不如就先隨便活兩年吧。”
“想想人生還有什么沒體驗過的事情,有力氣的話就去做一做。”
“那么艱難的情緒風暴都挺過來了,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我常把手放在胸口,掌心貼著心臟感受它的每次跳動,安慰自己別害怕,我一直會和你在一起。
我對自己的要求也越來越低,每天的KPI只有保持呼吸。從床上起來了,洗臉刷牙了,真厲害。一天能吃兩頓飯已經很規律了。運動環從40分鐘降到了30分鐘,又從15分鐘降到了5分鐘,通常是下樓丟個垃圾,手表就提示我運動圓環已合上,我也會配合地夸獎自己“今天又是個運動健將呢”。我放肆地在家休息,毫無罪惡感地睡懶覺,避開所有可能會給我帶來情緒刺激的人和事。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我幾乎斷絕了和所有人的聯系,把自己關在家里,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活著,每天生無可戀地頑強堅持著,在紙質筆記本上一遍一遍重復地寫著“活下去”,眼淚滴落在紙頁上,暈開字跡,像一朵朵墨色的花。生命有時候很神奇,墜入無底深淵,暗無天日,看不見一絲希望,生活好像永遠都不可能再好起來了,于是我說那就索性在谷底待著吧,爛掉吧。悄悄地,緩慢地,谷底那棵種子發芽了,長出了新的生命。
至于和父母的關系,我暫時沒有心力去處理了。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我只能幻想自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假裝我本來就沒有父母,那些傷心往事都不曾發生。這個方法雖然有點不孝,但很有效。所有讓我痛苦的回憶就像電腦里的秘密文件被打成壓縮包,移到了文件夾的最底層路徑。只是偶爾收到父母的信息還是會情緒閃回,晚上會做噩夢,哭喊著醒過來。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提過關于房產證過戶和補償金的事情,我不確定他們是理虧了還是覺得我瘋了。我媽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天她說的話有著殺死自己女兒的威力,那通二十分鐘的電話,她幾乎全程都在罵我,數落我,她說她的人生因為有我的存在一點都不快活,明明我是整個家里占用她時間和精力最少的一個。她也不會知道,在她眼里一事無成的女兒從前還挺愛她的。但這些對我來說統統都已經不重要了,對于那些求而不得的愛和認可,我終于能下定決心放下執念了,以后我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寫下這篇文章并不為聲討他們,也不為歌頌苦難,只是梳理我的過往人生,也是我為自己找回生命力所做的事情之一,正如伍爾夫所指“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我想,我們討論原生家庭,并不是為了爭辯是非,或者讓父母來為自己的不如意背鍋。事實上,能意識到在某件事情上做了錯誤決策,大方向孩子道歉,并且想辦法補救的父母也許并不常見。對我來說,如果可以意識到某些不算很好的性格特質是如何產生的,如何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被不斷規訓,強化,刻進了我的行為準則。這樣的反思和覺察可以幫助我更清楚地明白自己過去是什么樣的人,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修正自己,重塑自己。我從未停止過在這個層面對自己的剖析和探索,過程很痛苦,但我想打破自己身上的精神枷鎖,我想找回那個從未被規訓過的自己,我想把代際創傷終結于此。
我厭惡成長過程中那些來自父母的謾罵,羞辱,扭曲,打壓,否定。它們讓我終日活在自我懷疑的泥潭里,永遠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配擁有美好的事物,沒有人會真心喜歡我認可我愛我。脆弱,敏感,焦慮,恐懼,矛盾,不懂怎么和別人相處。優柔寡斷,過度共情,別人的感受永遠優先于自己,為了平和與體面,一步步退讓邊界,直到生活全方位崩盤。
現在的我好像終于可以用相對輕盈的狀態去看待往事了,好像可以不再為難自己了。只是當時正處在風暴中心的我還未能做到。如果有命運之神,我好希望她會看見我的眼睛,堅定地和我說別害怕,向前走,你人生中最痛苦的十年就快熬過去了。命運之神好像從未出現,全程鼓勵我,陪伴我走出風暴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不敢說我已經痊愈了,也許未來還會時常反復,但我確實更有力量了,也更懂得了自己內心的平靜才是最重要的一切。
寫作感想:
我想用麥秋這個名字來發表這篇文章。秋天的麥子,聽起來收獲滿滿的樣子,還有種略帶文藝的美感哈哈哈哈。
開玩笑的,其實麥秋在我的老家很接地氣,念起來很像一種手搟面的方言音譯成普通話,外面的面館很少有賣這個品類。小時候一到夏天,天氣炎熱大家都沒什么胃口吃飯,周末幾個舅舅姨媽會帶著各自的小孩一起聚到外婆家吃這種手搟面,外婆搟面,澆頭雷打不動永遠是一大鍋土豆燉排骨,我喜歡土豆的一切衍生品。我媽和小姨會各自去熟悉的菜市場買來各種鹵味和小菜,那時候外公也還在世,這種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快樂地吃著最簡單的食物,熱鬧歡騰的場景好像再也回不去了。我很懷念那一切,但人生終歸是條單行線,禁止倒車,就用這個名字來做紀念和告別吧。
謝謝珍妮老師一路的陪伴和引導,也謝謝編輯老師們決定發表我這篇文筆技法都很青澀的文章,它從我的電腦里誕生,去到了更廣闊的平臺,對我來說好像完成了用寫下人生故事的方式來自我療愈的最后一個環節。如果能給有著類似經歷的人帶來一絲力量也算是我的"福報"吧。
也想和所有讀到這篇文章的朋友說不必為我過去的經歷難過,我現在很好,以后也會很好。
我愛這個世界!
編輯導師|珍妮
寫作者,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注冊針灸師
目前在西門菲沙大學學習小說和跨體裁(hybrid-form)創意寫作。她喜歡在寫作中讓人物經歷種種緣分巧合,發現內在的覺悟和成長。作品見于三明治,emerge25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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