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證人，做了一個“不背叛彼此”的決定

11月12日，成都鐵路運輸第一法院的法庭里，曾經的成都芳草街派出所副所長徐詠斌再次出現在被告席上。不遠處，證人席上坐著的是羅某——他曾是芳草街派出所的探長，徐詠斌的下屬。

今年9月，徐詠斌被控徇私枉法案一審首次開庭；11月3日，該案第二次開庭。

他知道，這一幕遲早會到來——早在開庭前一周，他在朋友圈寫下那段預言式的文字：

“如何讓戰友反目，同事操戈？在一個人最絕望的時刻，告訴他，就是你的戰友把你推到了懸崖邊……那份曾經背靠背的戰友情誼，再也回不去。”

一位年輕的辦案新手，一個曾被視為良師益友的副所長，二人無法回避的“對視”，注定要發生?；虺聊驅χ?，都將成為雙方警察生涯最后的證詞。

01 “警察來了”

一切要從2020年7月7日的夜晚說起。

那天晚上，成都高新區“漢韻足御”店里的工作人員的對講機響起“010，010”的暗號，“警察來了”。

民警在檢查足浴店包廂發現，男女赤身裸體，涉嫌賣淫嫖娼。警方將現場人員控制后，在吧臺搜出一疊下鐘單。下鐘單顯示，當日有多名顧客購買了“口交”和“打飛機”等色情服務。

警燈閃爍，幾十人被帶回派出所。7月8日凌晨3點，一位名叫蔡某軍的男子被警方叫到了派出所，做了一份筆錄后，當日中午就離開了芳草街派出所。

這段筆錄，此后成為整起“副所長徇私枉法案”的關鍵點。

被認定為“漢韻足御”賣淫團伙主犯的茍某某沒有想到，案件的走向最終偏離了所有人的預期。

2021年4月1日，成都高新區檢察院將該組織賣淫案訴至法院。提起公訴月余后，2021年5月12日，成都高新區法院公開開庭審理該案，其中，“主犯”茍某某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案件似乎告一段落。

但在賣淫案的庭審中，多次出現一個名字——“軍哥”。

主犯茍某某供述，這家足浴店有四個股東，其中出資股東是外號叫“軍哥”“蔣哥”的男子，而“軍哥”就是蔡某軍。

茍某某的辯護人在法庭上提交證據，證明足浴店收入由蔡某軍收取。

但法院認為，蔡某軍“雖未到案，其是否參與組織賣淫活動不影響對茍某某犯罪性質的認定”。案件就此定讞。

一審落槌后，只有茍某某一人提出上訴。

他寫下的申訴信里反復提到：“我替大哥背了黑鍋?！?/p>

對此，成都中院決定二審不開庭審理，于2021年7月28日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可在茍某某的敘述里，故事并沒有結束。

服刑后，他持續反映、反復舉報——那家足浴店的真正老板，是蔡某軍；而在蔡的背后，還有三名公職人員股東。

直到2023年，最高檢巡回檢查時注意到此案。那一刻，三年前遭到忽略的舉報材料，被重新翻出。

02 調查重啟

2023年11月，蔡某軍、蔣某因涉嫌組織賣淫罪被立案偵查。幾乎同時，芳草街派出所的多名警員被查。

主管治安的社區民警彭某、探組長羅某相繼被立案；11月4日，副所長徐詠斌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隨后被刑拘。2024年3月，徐詠斌因涉嫌徇私枉法被提起公訴。

成都鐵路運輸檢察院的指控很清晰：徐詠斌因徇私情，在案件偵辦期間包庇蔡某軍，致其未被追訴。

起訴書的四條指控，均涉及羅某與徐詠斌：

“其一，徐詠斌銷毀2020年7月8日對蔡某軍的詢問記錄，并向羅某等人隱瞞其到案事實； 其二，檢察機關退補偵查時，徐詠斌以同案犯未指認、資金未關聯為由，不安排羅某偵查； 其三，芳草街派出所接收舉報材料后，徐詠斌未開展偵查即回復‘無戰果’； 其四，羅某提議涂改兩份未入卷筆錄的辨認時間由2020年改為2021年，從而謊稱派出所對坦白檢舉材料有所行動，徐詠斌同意羅某所為?！?/strong>

這一連串的“未做”與“銷毀”，成為指控的全部支點。

徐詠斌有另一套敘述。

徐詠斌家屬提供的相關聊天記錄顯示，在組織賣淫案偵辦過程中，徐詠斌對“軍哥”可能為蔡惠軍的線索，安排了警員讓涉案人員辨認，未果；徐詠斌曾聯系美團工作人員，查詢涉案足浴店的美團流水，也未果；徐詠斌曾提醒辦案民警羅某，要查茍某某的銀行流水，但“均未關聯上蔡惠軍。”比如起訴書指控徐詠斌銷毀了蔡惠軍的詢問筆錄，結果微信聊天記錄顯示，徐詠斌把筆錄發到了探組群里。

一段2021年5月13日的聊天記錄中，徐詠斌批評羅某工作草率：

“當時檢察院專門喊追上家的嘛。還專門安排了工作，沒辨認起也算工作??！不附卷人家要是認為包庇咋辦。

做了工作，明明是去做了辨認，辨認不起不留工作痕跡！習慣非常差！”

這是他辯護的證據之一——如果真要隱瞞，何必提醒下屬留下“工作痕跡”？他否認“主觀徇私”。

而最讓他痛苦的，不是指控，而是羅某的證言。

因為羅某在供述中，指認徐詠斌隱瞞了蔡某軍到案并制作筆錄的事實，指認徐故意不安排對蔡某軍開展工作，指認他收到坦檢材料之后沒借到提票就說算了。

但徐詠斌在朋友圈說——

“我一點都不怪他。

我也被他們指居在同一個地方，感同身受。曾經的戰友，對我充滿的尊敬，把我當成良師益友，到了鐵檢的指居點之后，突然幡然醒悟，對我進行了揭發和指控。

如果他是幾年前就認識到我的真面目，那這幾年來，他在我身邊表現出的戰友情，真是太為難他了，畢竟每天要角色扮演實在是很辛苦。

如果他之前沒有認識到我的真面目，那突然覺醒就只剩一種可能性，鐵檢在指居期間向他灌輸了很多信息，很多假消息。

一個人在極端絕望的情況下，被告知原來背靠背的戰友故意隱瞞事實，故意拿你頂罪，正常人都會崩潰?！?/strong>

徐詠斌知道，在羅某的同步錄音錄像里面，他對著鐵檢的檢察官痛哭流涕，“這個不是事實啊，這個筆錄是怎么形成的，你們清楚啊你們看同錄啊”。

開庭前，他早已預想過和昔日戰友羅某再次相見，究竟是何種場景。作為公訴人一方的證人，羅某大概率會操戈相向吧。

“我曾經的戰友，背靠背的戰友，目前來看我們就要在法庭上互相指責詰難，確實是一件今人痛心的事情。

我被羈押了441天，我認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跨過的坎。

但鐵檢讓我失去了曾經背靠背的戰友，永遠都回不了頭，我會記恨一輩子，說好的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03 庭審

但徐詠斌錯了。

旁聽者回憶，羅某走進法庭時，先朝被告席看了一眼，徐詠斌也抬頭，雙方點頭致意。

坐上證人席，羅某開口就說：

“我今天來就是兩件事，第一，我實事求是；第二，我憑良心說話。”

他此前對徐詠斌的供述，出于誤會和壓力，有失真實。

例如，起訴書指控稱，組織賣淫案退回補充偵查時，徐詠斌未安排偵查工作。

但羅某在庭審上表示，并非如此。兩次要求核實“軍哥”身份的退補，徐詠斌給他出過三個主意。

第一是繼續突破在案在押的人，比如茍某某。其次，去銀行看一下對手信息，第三突破一下茍某某的老婆蔡某某。為什么通過蔡某某？茍某某既然要保幕后老板，那么幕后老板就肯定得穩定安撫家屬。這時，蔡某某就很有可能接觸過軍哥。

但沒人指認“軍哥”，蔡某某說她見都沒見過。諷刺的是，僅僅6個月后，蔡某某就把自己和“軍哥”的通話錄音交給了負責賣淫案二審的成都中院。

連證人都是包庇“軍哥”。羅某說，當時我能想到的都做了，“我案子辦得沒有問題，我沒覺得我們辦得有問題?！?/p>

至于茍某某的坦白檢舉材料為何沒顧上，羅某的解釋是，不斷有新工作過來，可能沒那么急，就先擱置了，期間徐詠斌一直有所提醒。

辯護人問：你涂改兩份未入卷筆錄是為了掩蓋枉法行為嗎？

羅某答：那是為應付檢查，怕妨礙自己的評價，跟辦案沒關系。

公訴人問：之前你在自述材料中講，自己和另一人不具備獨立辦案能力，徐詠斌當起了你們的臨時組長，“漢韻”這個案子自然由徐詠斌牽頭了，這是否屬實？

羅某坦言：現在回頭看，那樣說有點像是在推卸責任。

全程，徐詠斌盯著屏幕，沒有直視羅某。

一陣時代的急流，把他從算不得烏有之鄉的芳草街派出所，拋進了政法隊伍整頓的疾風驟雨中。有些人被風暴裹挾，有些人被拋棄。三位公職人員股東和背后的保護鏈條，就寫在茍某某等人的筆錄里。

只是出事時，為此買單的邏輯總是如此——實習生、臨時工、一位基層警察，或者一位副所長。

對徐詠斌而言，目前僅有的幸運不過是，他不想面對的互相指責、直面人性丑惡的戲碼沒有真在法庭上演。

徐詠斌大錯特錯。

輪到他發問時，關于案件、關于先前為何指控自己，他閉口不提。

徐詠斌只是問：

“你最近過得好嗎？我只想問這個問題，以后都好好的，其他沒有了。”

羅某沒有回答。他把臉扭到另外一邊，頭用力往上仰，努力沒讓眼淚流下來。

作者：流血又流淚

部分信息綜合自瀟湘晨報、津云新聞等公開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