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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 C.Dennett(1942-2024)
丹尼爾·丹尼特
丹尼爾·丹尼特是當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很可能是最著名的一個。他同時還是認知科學家,既擅長宏大敘事,又精通科學細節,剛柔并濟。
多年來,丹尼特出了很多書,中國讀者熟悉的就有《意識的解釋》《直覺泵和其他思考工具》《從細菌到巴赫再回來》《自由的進化》《達爾文的危險思想》,等等,我認為這些書都是愛思考的聰明人的必讀書。
這本《我一直在想》是丹尼特的個人回憶錄,講述了他在人生各個階段思考哲學問題的歷程。書中的故事十分精彩,我就不劇透了——我想從歷史中跳出來,幫你橫向地簡單梳理一下丹尼特的思想。
——萬維鋼
科學作家
得到App《精英日課》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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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中帶柔的丹尼特
——萬維鋼
科學作家,得到App《精英日課》專欄作者
我們為什么需要了解丹尼特?更廣泛地說,為什么在當今科學昌明、技術發達的時代,還要關心哲學?
因為有些重大問題,科學還暫時不能、也許永遠都無法給出答案,而我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哲學的作用是讓我們不至于完全束手無策:只要你能清晰思考,你就能得到比不思考好得多的答案。
事實證明這里確有巨大的空間。單憑現有的科學事實,哲學家就能提供非常精彩的思考。
丹尼特關心的,恰恰是一些最難的問題。這里我說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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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最難的問題,用尋常的事物解釋不尋常的東西
第一個問題關于心智:人的心智,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說心智是不同于物質的某種存在,比如靈魂,你帶來的問題比解決的問題多得多。要想讓心智能接收身體的信號和操縱身體,它不能只是簡單的“不是物質”,它必須能跟正常物質,比如原子,發生互動才行。可是怎么互動呢?現有的物理定律已經幾乎能解釋物質的一切運動規律,并沒有給與靈魂的互動留下靠譜的窗口。
早期的哲學家,比如笛卡爾,很自然地把心智和物質分開,他提出的模型被后世稱為“笛卡爾劇院”:我們的大腦就如同一個小劇院,各種感知和念頭在這里上演劇情,觀眾席上坐著一個小小的“我”,注視著舞臺上的一切。
你不需要是個唯物主義者,也不需要堅持哪個意識形態,只要清晰思考,就可以發現笛卡爾這個模型的問題:這個小小的“我”究竟是什么?它是由什么組成的?它如何和肉體相互作用?與其說笛卡爾的模型是在回答問題,還不如說是在擱置問題。
但如果你說根本就沒有什么靈魂,一切都是物質的,那組成人體的這一堆原子怎么就“活”了呢?人的意識到底是什么?我們為什么會有“自我”這個體驗?
第二個問題關于自由意志:人有絕對自由的選擇嗎?
乍看之下,這個問題很簡單:我現在隨時都可以選擇用手摸一下鼻子,也可以選擇不摸,沒有任何外部力量能阻止我的選擇,這難道不就是我的自由意志嗎?
但科學家會說:你那個自由是一種幻覺。有些實驗說,你做與不做一個動作,其實在你意識到自己的選擇之前就已經選擇了,你的選擇根本就不是主動的。也許是因為環境中的某個小因素,也許是因為你的身體感覺,也許是你此刻的心情或者此前的經歷。
自由意志問題的本質,是人到底能不能脫離生物學規律和物理定律去做決定。既然人只是一個生物,如果大腦只是一臺由原子構成的機器,人當然就只能服從定律,當然沒有自由意志。機器的運行完全由初始條件、邊界條件和外界輸入決定,沒留給“自由”任何空間。
生物學家羅伯特·薩波斯基(Robert Sapolsky)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基因、文化、環境、情境等方面列出證據,具體可以參見他2023年出版的書《決定論》(Determined)。他在書中說明,人的每一個決策都不是自主選擇,而是被動結果,完全服從生物學。
可是沒有自由意志這個觀點真的很難讓人接受。如果沒有自由意志,我們為什么還會感覺很自由呢?如果人只是機器,“壞人”為什么還應該為自己的行為和錯誤接受懲罰呢?這就牽扯出一系列新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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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問題更深:世界是“空”的嗎?
大乘佛學講“色即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說一切事物都不存在什么本質的“自性”,都可以被解構。像什么身份認同、信念、體驗、選擇、心智,包括“自我”,都只不過是一些臨時生成的主觀概念和因緣際會的暫時現象而已,都是原子的舞蹈。
你想想也的確是這樣。世界杯決賽場上使用過的、有梅西簽名的足球和普通足球又有什么區別?你的珍視只不過是一種執著。
那既然如此,一個人和一堆原子有什么區別?人這種存在,和木星大氣里的一個旋渦,又有什么不同?我們憑什么要特別珍視人?
心智、自由意志和空性,這三個問題的背后是同一個矛盾。客觀現實強烈地把我們推向唯物主義——一切不過是原子在跳舞,沒有什么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可是你只要細想,就又很難接受這個冷硬的事實。如果一切只是原子在跳舞,“我”又算什么?為什么我會感覺自己有自由?為什么我會覺得一個人比一堆氣體更值得珍視?
我敢說,不論后世的人把這些問題想到多么高深的地步,哲學教科書都不能繞過丹尼特。
丹尼特的解法巧妙而又中肯,他能用尋常的事物解釋不尋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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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不過是一種意向立場
關于心智,丹尼特提出的關鍵思想叫“多重草稿模型”。丹尼特說:大腦里并不存在什么笛卡爾劇場里的小人兒——這里根本就沒有坐鎮中樞的觀察者,我們的各種感知和念頭不斷地冒出來,它們雜亂無章地交織在一起,并且不停地修改彼此,是在共同譜寫一個流動的故事。
簡單說,大腦就像一個新聞編輯室,有很多記者和編輯在寫稿,但沒有一個“主編”決定最終版。一篇稿子——也就是一個感知或者念頭,能進入你的顯意識,只不過是因為它的聲音比較大而已。丹尼特生動地說:這就如同一篇報道在大腦內部突然“走紅”一樣。
你不妨觀想一下自己的內心,看看是不是這樣。一個個念頭此起彼伏,有的你能注意到,有的你根本沒有留神它就過去了,前一個念頭還沒結束,就已經被后一個念頭悄悄改寫。
你回頭看,以為自己的意識是個連貫的敘事,有一個獨特的“我”在統領,其實那是個主觀幻覺。意識其實是無數個微故事被隨時撰寫、忽略、重寫和突顯的過程。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小人兒來統領。而所謂“自我”,只不過是我們為整合經歷而構造的敘事引力中心。
丹尼特不但認為意識不神秘,而且認為“有意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特權。他說:所謂我們認為一個東西有意識,只不過是一種方便的立場而已。丹尼特把我們對物體的解釋,按照你如何預測它的行為,分為三個層級。
第一級是物理立場(physical stance):我們只當這東西是個自然的存在,也許考慮它的物質成分和運行規律,但僅此而已。比如你對一塊石頭、對太陽系中的行星,就是物理立場——你可以完全根據自然規律預測它們的運動,你不認為它們是活的。
第二級是設計立場(design stance):我們當某個東西有特定的功能,也許是專門設計出來的。比如汽車能開,菜刀能切菜。它們之所以是這個樣子,是因為就是這樣用的。
第三級是意向立場:我們當某個東西有自身的想法和目的,而不是只被外界束縛。比如我們對人類和至少某些動物就是采取意向立場。
那你說這些立場都是嚴格劃分的嗎?設計立場是因為那個東西一定是誰設計出來的,意向立場是因為這個東西一定是生物學意義上活的嗎?不是!妙處就在于,這三個解釋層級只是我們方便的分類而已,我們關心的只是立場對這個東西的行為的預測力。
比如說,一臺計算機處于關機狀態的時候,你只會用物理立場看它;它開機運行程序,你就會用設計立場看它;而當你跟它下棋的時候,你就可能用意向立場了,說電腦“想要”在這里吃你一個子……而自始至終那都只是一臺計算機,并沒有發生什么神奇的飛躍,只是你根據情境采取了不同的立場。
所以丹尼特說,所謂這個東西有心智,也只不過是一種意向立場。
這樣一來,心智就不是二元論意義上的本質特征,而只是一種方便的、主觀的描述而已。只要一個系統足夠復雜,值得用意向立場刻畫,我們就可以說它“有心智”。人的心智跟計算機的心智沒有絕對本質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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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避免,就能相對自由
關于自由意志,丹尼特采取了一個比薩波斯基更符合直覺的立場。薩波斯基說得沒錯:人不可能擁有凌駕于因果律之上的自由,但我們日常所說的“自由選擇”,其實并不是那么絕對的自由。
丹尼特巧妙地重新定義了自由意志。他提出,只要你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選擇,把原來不可避免的事情變成可避免,你就多了一分自由意志。
相對的自由。
比如說,一個沒有眨眼反射的動物,對眼睛的任何傷害都只能承受,這就很不自由。一旦它進化出來了眨眼反射,就能避免一部分傷害,這就稍微自由了一點點。更高級的動物能主動規避危險——丹尼特稱之為“可避免性”(evitability),那就是更進一步的自由。而我們人類不僅能規避風險,還能規劃人生、選擇生活方式,我們不是更自由嗎?
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由是一種不斷進化的能力。這跟薩波斯基的觀點不矛盾,但丹尼特把問題換了個角度,讓我們看到了自由的另一面,這種自由意志也許更值得追求。
不同于一團氣體,人有心智這個真實模式
在丹尼特的諸多哲學貢獻中,我最喜歡的是“真實模式”(Real Patterns)這個概念。我認為丹尼特的這個思想很好地回應了佛學關于“空”的說法。
是的,萬事萬物都沒有自性。一個人、一株植物和一輛汽車、一團空氣沒有本質區別,都只不過是一堆原子組成的某種模式而已。
但是丹尼特說,那些模式是真實的。不但物理事物的模式是真實的,非實體的事物也是真實模式。
你的信念、體驗、選擇,這些心智現象雖然沒有本質的自性,但也不是幻覺,它們就如同“愛情”“威脅”“舞蹈”“可愛”一樣真實。只要這個模式可以被壓縮成穩定的抽象結構,可以用來做預測,那就是真實模式。
這些模式都是由一堆原子組成的結構和行為的構成,但你不能說它們僅僅是一堆原子的疊加:它們其實是復雜系統“涌現”出來的東西。這就像舞蹈不能等同于每個舞者的動作相加,而是各個動作匯聚成的更高層次的東西,它有自己的描述語言。
你的確可以說心智只不過是大腦的計算活動,但是有了真實模式這個視角,你應該看到這不是任意一種活動:這是在無數個大腦中可靠地反復出現的、有自身的抽象規律的、難以用低層次活動完全解釋的、高級的、可壓縮且可預測的真實模式。
因為人有心智這個真實模式而一團氣體沒有,我們仍然可以說人不同于一團氣體。
哪怕你不同意丹尼特,也應該熟練掌握他的思維工具
當然,丹尼特以上這些解釋不是哲學家能提供的唯一解釋,當代哲學家對意識和自由意志有許多不同的學說。但我看丹尼特的獨特之處在于剛中帶柔:他一方面強硬地堅持無神論,另一方面又給人文主義留下了接口。
我們身處的只是一個物理世界,這里沒有任何怪力亂神。但這個世界允許我們有心智,并且感受自由意志。
我們很慶幸地擁有“自我”——能跳舞,能創造文化,能使用語言,還能產生宗教。這些事情并不能簡單地用一句“都是原子組成的”來概括,它們跟原子之間隔了很多層,但是丹尼特說,這些的確是可以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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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特擁有兩件最鋒利的思想武器:一個是進化論,一個是計算機。達爾文進化論展現了純粹機械的過程如何能塑造出復雜生物和高級智能;計算機則給思想家提供了類比,讓我們猜測和理解大腦如何處理信息。在我看來,這兩件武器是當代思想者必備的功夫。
哪怕你不同意丹尼特的結論或者立場,你也應該熟練掌握他的思維工具。這些框架和方法能讓你與當代最強大的頭腦對話。我們這個時代有太多在細小領域深耕一生的專家,但是極少有人能像丹尼特這樣跨越多個領域進行宏觀思考。
可惜丹尼特在2024年(82歲時)去世了。哲學家82歲并不算太老,他本可能繼續貢獻許多洞見……
不過丹尼特的確見到了ChatGPT!他很驚異于高水平AI來得如此之快,但是他也充滿憂慮。他擔心我們對AI的意向立場會變得如此之強,以至于我們會過分信任AI生成的內容,甚至過早地把公共話語權和判斷權讓渡給AI。我對丹尼特這個擔憂不是那么贊同,當然我理解丹尼特是想讓AI先實現責任可追和動機可控再說——但如果人也只不過是一種機器,人也不是那么負責任,人的動機也不是那么可控,我們憑什么就不能把權威交給AI呢?只可惜他不能跟我們一起見證后續的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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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劃:蘆丁
編輯: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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