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酷女作家，60年前就預(yù)言了今日的美國

狄迪恩八部作品合集《為了活下去，我們給自己講故事》上市已經(jīng)兩月有余，相信大家還在緩慢推進中，愿各位享受與狄迪恩同行的樂趣。

——用一位讀者朋友的話說，便是“坐在她的副駕上，手肘搭在降下玻璃的車窗外，咬著食指，共享她的視界。”

作為“新新聞主義”的先驅(qū)，狄迪恩“以清晰有力的語言，見證著我們時代最頑固難解的真相”；以看似極度個人化的視角、散文般的行文，描摹長達半個世紀(jì)的美國文化與政治圖景，下筆卻始終客觀冷靜，如手術(shù)刀般犀利精準(zhǔn)。

敘事者的“在場”，讓她冷峻的敘事顯得可親可信。于是，她得以在最私人的領(lǐng)域發(fā)現(xiàn)公共性，在奪人眼球的大事件中奪回個人的語言——這正是狄迪恩的風(fēng)格密碼，以一種獨一無二的個人聲音，講述無數(shù)個“我”的共同經(jīng)驗。

在《懶行向伯利恒》《亨利去后》《南部與西部》的譯者許曄看來，狄迪恩六十年前寫就的、與如今流量時代相悖的文字，先知般預(yù)言了這個時代。那些脫胎于一時一地的非虛構(gòu)作品，超越了時空的局限，指向某些普遍的永恒的命題。

時代風(fēng)云變幻，某些劇目仍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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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前的狄迪恩和2025年的美國

許曄

新聞界一直有種說法，“新聞是易碎品”，它似乎只有當(dāng)下短暫的作用，在第二天，今天傍晚，或者于我們?nèi)缃裆硖幍男畔⒑榱鲿r代，在下一分鐘，下一秒，就會被新的熱點取代，但瓊·狄迪恩的新聞作品，即便成稿于半個世紀(jì)前，依舊生命力旺盛，能闡述和解釋2025年的美國。

美國總讓我感到困惑。就像外界解讀中國時總依賴簡化的標(biāo)簽一樣，我們在看待美國時也總把它視作一個模糊的整體。我在這里居住了幾年，美國不再是簡短的文字音像，而是生活日常——Costco超市會員卡、墨西哥卷餅、醫(yī)療賬單、保險詐騙電話……但我還是很難理解這個國家，這里總有處于光譜兩極的信息，互相矛盾，又同時存在。

全世界房價和收入最高的地方，街頭游蕩著身無分文的可憐人和癮君子。競選口號高喊“法律和秩序”，卻選出一個身負三十四項州重罪的人做總統(tǒng)。有人相信AI會在兩年內(nèi)取代初級程序員和會計，同時有人堅信給孩子打疫苗是背叛上帝。

有次旅行，我和同伴們在猶他州一個小鎮(zhèn)上吃飯。一家火爆的日式餐廳里，除了前臺接待，一位烤肉師傅和我跟同伴們外，全部都是白人面孔。女士們金發(fā)碧眼，穿著漂亮得體的連衣裙。一個十幾個人的大家庭坐在我們旁邊，爸爸向烤肉師傅驕傲地介紹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伴侶。

兩個小時車程外，僅僅一線之隔，就是紙醉金迷的賭城。高速旁林立著碩大的律所廣告牌：我們處理離婚、破產(chǎn)、車禍官司。假的埃菲爾鐵塔下是24小時營業(yè)的賭場。穿皮衣的攬客女郎在街上用皮鞭輕拍男性游客的屁股。天橋上游客熙熙攘攘，站著一個假僧侶，還有乞討回家路費的賭徒。

這里有極度的樂觀，認為黃金時代會再次到來；也有極度的悲觀，認定這個國家正在墮入深淵，無法回頭。

這種極端的分裂感，在2024年總統(tǒng)大選時達到了頂點。不同立場的選民就像是來自兩個敵對國家的陌生人，只因必須要分擔(dān)房租而咬牙勉強住在一棟房子里。我問一個朋友，你們價值觀如此不同，在許多議題上持相反的立場，美國人的共識到底是什么？她給的回答是：“待人和善，幫助他人。”一種全人類共通的美德。

狄迪恩給了我一些解答，甚至在某種層面上，她給了我很多慰藉。在她筆下，美國就是這般極端對立的交融和碰撞，一個龐大混雜、和諧又矛盾的符號系統(tǒng)。西部的人不會記得過去，南部的人不會遺忘過去。人們相信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錢，相信未來總是金光燦爛，又成為欲望的俘虜，被承諾背叛。一個團結(jié)的、奉行共有價值觀的美國，可能只是后人和外界的想象，在2025年它不存在，在1970年它不存在，或許早在1787年費城會議召開的時候，它就從來沒有存在過。它就是那只巨獸，在向心力和離心力的雙重撕扯下，懶行向伯利恒。

就連狄迪恩自己的新聞寫作風(fēng)格，也是矛盾的和諧統(tǒng)一。她的寫作是個人化的，摻雜著自身的記憶和情感，她也謙稱自己“沒有一雙攝像機一般冷靜客觀的眼睛”，但她對美國的記錄誠實又客觀，冷靜到甚至有時讓人膽寒。她的文字有如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纖弱冷冽，毫不留情地拆解美國人的生活、信仰和整個社會。

她擅長解讀符號，從一條浴巾、一棟房屋、一樁命案，便可一窺龐雜的美國。但她并不癡迷于制造符號的迷宮，把讀者繞得暈頭轉(zhuǎn)向，只為了顯示自己的高深；相反，對宏觀敘事，或者如她文中多次提到的“承諾”“希望”，她都心存懷疑，冷眼旁觀。她會在一張桌子上看到國家和歷史，也會在信仰中看到人生無常。

這種寫作方式是反流量邏輯的，哪怕寫的是熱點事件，狄迪恩也不會屈從于獵奇和猛料的誘惑，而是試圖從細枝末節(jié)中鎖定背后的核心。在當(dāng)下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這種寫作方式顯得格外不討巧，但我覺得，它或許能給面臨生存危機的新聞業(yè)提供一種可探索的可能性。

在我剛?cè)胄袝r，互聯(lián)網(wǎng)對傳統(tǒng)媒體行業(yè)的沖擊就已經(jīng)開始了，接著是自媒體，微博，公眾號，但很快，它們也被短視頻取代。流量邏輯和算法在重新分配人們的時間，注意力被切割為兩分鐘的片段，被信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諸如提供新信息等功能，也不再獨屬新聞業(yè)，年輕人從抖音和YouTube上獲取信息，他們對網(wǎng)紅的信任度，可能已經(jīng)超過傳統(tǒng)媒體。從業(yè)者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我們的價值在哪里？

這個行業(yè)中最有價值的調(diào)查報道，可惜從來就不是一門好生意，能承擔(dān)壓力產(chǎn)出調(diào)查報道者，已是鳳毛麟角。一些媒體選擇順應(yīng)商業(yè)邏輯，批量制造無價值的易碎品，以獲取流量和點擊；還有一些，專注榨取離奇的情節(jié)和曲折的故事，打包送到編劇桌上，用影視改編證明自己的經(jīng)濟價值。

新聞業(yè)艱難求生的今天，我很難去指責(zé)他們?yōu)榱松孢x擇放棄新聞最嚴(yán)肅深刻的部分，我也沒有資格，在算法和短視頻統(tǒng)治世界前，我和當(dāng)時的同行們就在流量誘惑下妥協(xié)過，比如會議專題頁面上大圖展示代表們的衣服和包，標(biāo)題里挑逗人心的字眼，還有迫使不幸卷入熱點事件（并非公共事件）的普通人，回答所謂網(wǎng)友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流量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借口，成全了我們的懶惰和貪婪，最終，讓我們被流量豢養(yǎng)。

狄迪恩譏諷這種報道，嘲諷它們把細枝末節(jié)當(dāng)作獨家猛料，把人物肆意捏成老套劇目中的角色，只為了完成符合“人性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事實上，狄迪恩的諷刺有著某種先知感。比如紐約中央公園跑者案，她批評媒體普遍把這起強奸毆打案塑造成窮兇極惡的年輕黑人對高知白人女性的犯罪，以滿足紐約人對濫情故事的熱衷。十多年后，真兇現(xiàn)身，而這些無辜的孩子中有人已經(jīng)坐了十三年牢。

狄迪恩總在提醒我們，不要軟弱到放棄思考，也不要自大到以為自己所寫的就是真實。

或許正是這跨越大半個世紀(jì)的同行緣分，讓我跟狄迪恩相遇。剛開始翻譯時，我完成碩士項目，離開了美國；書快出版時，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美國。可以說，狄迪恩連接著我跟美國，重塑著我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和認知。我?guī)е鴮λ挠洃浫チ怂龑戇^的地方，竟然有種恍惚感，因為同樣的劇目今天依舊在上演，只是換了一群演員。

她寫她的祖先拋下過往，西進加州尋找未來；今天的加州依舊是應(yīng)許之地，來自全世界的移民到此淘金。她寫露西·米勒殺夫案，寫露西相信美好生活的中產(chǎn)階級幻夢，寫人們聊著案件里的婚外情、愛和死亡；而一年半以前，一個硅谷程序員在家殘忍殺害了妻子，人們也相信他原本有美好的未來，人們依舊在聊著案件里的婚外情、愛和死亡。她寫洛杉磯人相信城市會無限擴張，工程能讓他們一夜暴富；今天舊金山、西雅圖、奧斯汀的人們，也有著一樣的房價暴漲的信仰。紐約的清晨薄霧和石頭建筑還在，拉斯維加斯不分晝夜的賭場也還在，政治表演還在，媒體的陳詞濫調(diào)也還在。

狄迪恩說，西部的祖先教導(dǎo)他們要遺忘歷史，但最終，她自己也成了歷史的一部分。我身邊同齡的美國朋友已經(jīng)不知道她，還知道這位作家的，只有碩士項目的教授們，還有一位跟我同一個興趣班的老太太。在狄迪恩逝世三年多以后，這套中文譯作終于面世了，我很期待有更多人閱讀她。

整個翻譯的旅程非常快樂，一半是對語言的享受，一半是考古的樂趣。當(dāng)然也有痛苦。因為此次作品是新聞報道集錦，許多幾十年前流行的人物、品牌、事件，對那個年代的讀者而言，是當(dāng)下發(fā)生的事，無需注解，但于我，這些都是歷史。尤其是《懶行至伯利恒》這篇，文中許多人講的是嬉皮士黑話。

機緣巧合，我找到了一個“嬉皮語言詞典”，是一個當(dāng)年的嬉皮士建起的網(wǎng)站，存檔了嬉皮音樂、文章等，為了懷念那個充滿愛、音樂和鮮花的夏天。紫色頁面背景亮得能灼燒人眼，文字是熒光黃和熒光綠。在詞典開頭，這位嬉皮士寫道：“……但最重要的作用，是幫助英語為第二語言的人理解他們在閱讀嬉皮文學(xué)時可能會遇到的術(shù)語。畢竟，這是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所以即便你知道酸是啥意思，也不代表世界上其他人知道。”

翻譯完《懶行至伯利恒》一書后，我給網(wǎng)站的郵箱發(fā)了封郵件，向他表達感謝。一分鐘后，郵件被退回，“550 此地址無人”。我順著網(wǎng)站菜單找到了他的專欄，2002年夏天，他上傳了最后一篇專欄。他腦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腫瘤，能活多久，不知道。因為要接受化療，除了胡子，他腦袋上一根毛都不會再長了。在這篇專欄的開頭，他說：“最后一次，我祝每個人有個美麗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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