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段永平“退休”二十多年后的罕見公開對話。
訪談中,他 10 次提及 “犯錯”、12 次強調 “看懂”、29 次感慨 “很難”,既復盤了步步高從功能機向智能機轉型的危機與突破,也拆解了對蘋果、騰訊等企業的投資邏輯。
他推崇用戶導向的企業文化,認為好文化能指引企業回歸正道;在投資上堅持 “少而精”,重視安全邊際與機會成本,反對盲目抄作業。從企業授權管理到投資標的選擇,從對諾基亞、松下的案例剖析到對 AI、電動車行業的判斷,這份訪談濃縮了他一以貫之的商業智慧與人生選擇。
訪談于2025年10月16日進行,以下為企業管理和投資的精華內容,Enjoy:
來源:雪球
關于投資核心理念
“買股票就是買公司。” “投資很簡單,但是不容易。” “你一定要看公司,你一定要看懂生意,你也要看懂未來的現金流。” “大部分公司都不容易看懂。” “老巴的安全邊際不是指便宜,安全邊際指的是你對公司有多懂。” “便宜的東西可以更便宜。”
關于懂與不懂
“懂不懂,其實是個灰色地帶。” “不懂不等于不掙錢。” 買股票就是買公司這句話,能有1%的人真懂這句話就了不起,做到就更難。”
關于看公司
“懂生意很重要,不懂生意投資是很難做的。” “我做企業出來的,看懂別人的生意相對容易,但我也懂不了太多的生意。” “我覺得我對蘋果、騰訊、茅臺這三家公司是比較懂的。”
關于企業文化
文化好,最主要的就是最終它會走回正道,有一個北斗星在指引著它,它到底該干什么。不是為了生意,你僅僅討論生意是很容易犯錯誤的。 “文化好的公司,不是不會犯錯,而是最終能走回正道。”
關于“不做”的智慧
“人們關心的是我們做過什么,其實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做的那些事情。”
01
聊企業經營
方三文:我問一個企業具體經營的問題。可能對步步高系來說,它有個非常大的變化是后來做了智能手機,原來做過別的電子產品,做過功能機,后來做了智能手機,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這個決策過程,好像最開始你是不贊成的?
段永平:對。
方三文:后來是怎么又做了呢?
段永平:因為他們是CEO,我贊不贊成不影響他們做不做決定。大家也是走投無路了,我們做電話機,一年兩年就做到全國第一了。后來覺得這個市場再做下去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前景,然后手機來了,沈煒覺得我們應該做手機。我那時候覺得我們做手機可能做不過松下、索尼、摩托羅拉等。
方三文:這些是功能機時代的事情?
段永平:功能機時代。然后他說,阿段不是的。他最后說服我的,是說手機其實是個性化非常強的東西。我原來是認為它跟家電一樣,別人規模比我們大,我們很難打得過別人。我說,如果你認為它是很個性化的東西,那我們就有機會,我們能夠做出差異化,我們能夠做得跟別人不一樣,在有的地方可以做得比別人好。加上我們做企業已經有很多年的經驗了。我們公司的規矩就是這樣,不管我反不反對,CEO做的決定就是他們做的決定,結果也是他們自己來承受的。他不能說阿段反對,所以我沒做,我沒有責任。我只是作為一個顧問的角色。很多人不太理解,以為我是個老板,其實我在公司早就不是,我甚至當CEO的時候就不太管,都是讓他們做決定。所以他們接過去也是很順,放權是要很長時間的。
方三文:從做功能機到智能機是不是一個更大的決定?
段永平:那個不是什么決定,是被逼的,功能機賣不動了,我們差點都死在上面了。雖然我們功能機已經做得非常好了,但是智能機來得非常的兇猛,就那么一瞬間,把市場基本上占了。我們那時候手里還有好多功能機,所以三十年(慶)的時候,大家也是很感慨,我們渡過去了。我那時候還專門回去過,因為我們存了很多物料,當時的現金消耗得非常快,我記得賬面有七、八十個億的現金,看著往下掉,掉到最后就快到底了,又開始回來了。因為那時候智能機已經出來,我們出智能機一代兩代差不多,就緩過來了。中間有一年的時間,2012年到2013年,我們虧了不少錢。當時我回去就說,如果我們要倒的話,不要倒得太難看,也看過別人倒,倒完了以后就是一地雞毛。我說這不行,不能讓供應商吃虧,也不要讓員工吃虧。當然我這么說,我是有一點底氣的,因為我投資這一塊一直都沒有動,就相當于我們的后備役部隊一樣,一直都沒有上,最后也沒有上,所以還挺好。反正弟兄們也真的是很爭氣。
方三文:從功能機往智能機轉的過程中,其實比從做電話到做手機要面臨過更大的危機?
段永平:因為規模太大,我覺得我們也是有失誤的,就是不夠敏感。因為在功能機上做得很好了,我們其實是有風險承受能力的,但是那一次確實虧得也挺多。以前也犯過類似的錯誤,但是規模沒有那么大,所以緩過來也挺快。
方三文:沒想到它的銷量會下滑得這么厲害?
段永平:是的。降的速度太快了,因為我們過去的經驗曲線認為它是慢慢降的,其實我們早就在開發智能機,也知道這個趨勢,但是功能機還是下了很多單,總覺得有一個過程。沒想到它一瞬間就過去了,像現在的AI一樣。
方三文:新技術推動新的產品,它的這種普及程度比想象中快?
段永平:你也可以這么說。主要是新的產品確實很好,它一下就把老的產品完全替代了,而且智能機出來以后,你看多少東西被替代:相機沒了,像我們做的電子詞典、復讀機、學習機,基本上都被手機替代了。
方三文:因為智能機現在是一個非常大的產業了。我回想起我的一些經歷,我看過摩托羅拉一款手機叫6188,其實已經有智能機的雛形;后來有一個諾基亞的E71,它也是智能機的一個雛形?
段永平:諾基亞做那一款我印象非常深,我拿到了很興奮,但是發現用起來好弱智。以前我們用諾基亞手機用得很習慣,它把界面全改了。我拿起來不會用,你想我一學工科的人,在那折騰半天都不知道怎么用,所以諾基亞最后倒了一點都不意外,我覺得這公司的文化肯定是爛掉了。
方三文:但是我覺得它畢竟在那個地方走出了一步,雖然最后沒成功,是不是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也許它那個企業里面也有人對產業、產品的趨勢有一些相對正確的判斷?
段永平:產品趨勢都沒有問題,誰都看得見,但是它的文化很重要。
方三文:他們沒這個能力?
段永平:他們太注重市場占有率了,太注重生意,不太注重用戶,所以才會有那么大的miss,而且它后來又miss了一次。其實安卓出來的時候,谷歌是去找過他們的,希望諾基亞轉安卓,他們不干,他們要守住自己那個東西,終于把自己給守死了,所以這個沒辦法。
方三文:至少像摩托羅拉、諾基亞,曾經是知名度非常高的企業,他們曾經在管理方面很有經驗?
段永平:管理救不了一家公司,他們在戰略上、在文化上出問題了。
方三文:我記得你曾經是比較推崇松下的管理,后來是不是這個看法也有些變化?
段永平:松下還是蠻厲害的一家公司,但是我覺得日本這種大文化,不是特別容易理解。最早我去找過松下,想跟他們合作做手機。我跟陳明永、沈煒兩個人去松下,一直從科長、部長,見到了中村社長,他們就問我們的來意,當時我們對自己不是太有信心,對技術、對資金的來源,對后面發展還是有點不太有底的,就覺得找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公司合作,說不定會更有機會。我跟他們講,以我們的實力,合作的話,我們在中國市場兩年做到前三名、三年做到前兩名,都是很有可能的。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問過我,你為什么這么認為?所以我離開松下我就知道,他們根本就不信任你,松下這方面很官僚,包括我見到社長,社長跟我講“當我在做一個決策的時候,我就想著松下老人站在我背后會怎么想”,我心想完蛋了,因為松下老人早就不在了。
喬布斯跟蒂姆·庫克講,你當CEO就是你做決策,你不要想我喬布斯會做什么,這就對了。我也是這樣跟大家講,他們是CEO,他們做決策,一定不要想阿段會怎么做,你要那么想,我們早就完了,不會等到今天。所以我覺得,松下的文化確實是出了問題。
方三文:它可能把自己過往的體制、成就,可能看得太重了?
段永平:這個我不知道。我沒有關心過發生什么事,我就覺得它那樣不對。尤其是一個社長跟我講,他在做決策的時候想著,老社長站在背后怎么想,我覺得他們背了很重的負擔。因為你的眼睛是要看到用戶的,他們的眼睛是看倒后鏡的。等時間足夠長,一定是會出毛病的。
方三文:按你剛才的描述,首先你建立了很好的授權機制,很早的時候就讓合作伙伴自己去決策,然后你也很早退出了,這種經營管理的安排好像在企業家里面并不常見?
段永平: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常見的企業家。我并不關心別人想干什么,我想打球,別人想打球他們也可以到處打。最主要的是他們干得比我好,我覺得他們比我的動力要強。我覺得我該干的事我都干過,然后我還有其他享受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待在那個地方?而且我很信任他們,我覺得這點很重要,我也不怕他們犯錯誤。
方三文:但是我看到的很多的企業家,他希望自己一直在一線?
段永平:這跟我沒有關系,不在乎他們想什么。
方三文:一個叫“路邊邊走”的用戶問,他說創始人老板離開公司,他有什么辦法判斷可以離開了或者條件成熟了?
段永平:他覺得可以離開的時候就可以離開,但是很難,不是很多人可以做到這一點。難在哪里?難在他不想。他要想的話總是能找到辦法。這個其實無可非議,我不覺得這個東西有什么好討論的,有些人他喜歡做這件事情,我喜歡讓弟兄們做,我覺得其實就是一個選擇,你不選又想羨慕我的生活,你又想享受你的生活,那做不到啊。有些人是喜歡工作的,我是真不喜歡。
方三文:一方面,我覺得人很敬業,一直在工作,好像是一種好的品質;但同時我們又不能否認,隨著人的年齡的增長,他的能力是會下降的,是不是總的來說,還是得承認人對企業,即使是創始人對企業的貢獻,他也是階段性的?
段永平:我不認為可以這么想。我覺得這個沒有道理。巴菲特90多歲了,人家做得也挺好,剛剛退休。他為什么退了我不知道,可能身體沒有以前那么好。我前兩年去見他,他帶我們參觀辦公室,是帶著我們一堆人走的,走了50多分鐘,所以那個時候他身體還不錯,最近我不知道,但是我看他開股東大會其實還OK,他是覺得也許確實該交班了。巴菲特是一個特別典型的例子,他就是喜歡做這件事情,他就一直在做。
你為什么非要因為年齡就退休呢?我不覺得年齡一定是一個障礙,但自己要對自己有個評價,你要自己都啥也記不住了,做個決策也是暈暈乎乎的,當然如果是你自己的公司,你愿意,其實別人也沒有可說的東西。其實我在當CEO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很多自主權了,所以我交給他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很少在辦公室,我要么就去打球,要么就去打球。
02
聊投資
方三文:一個用戶叫“一根白”問的,第一次接觸股票投資是什么契機?
段永平:這還需要契機嗎,到處都知道有股票。我退休了以后,搬到這里來生活了,我也不能天天24小時打球,我也不會去找份工作。后來就想著,投資好像跟生意有關,跟企業有關系,我就來研究研究,也買了很多書,包括看圖看線,看不懂。我這一工科出來的人,怎么這圖我就看不懂,他們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那樣的結論?
后來直到我看了老巴的東西,其實啥也沒看,就看“買股票就是買公司”,我就看到那一句話,突然就明白了,這句話就夠了。因為剩下的就是你怎么看公司,那不是老巴能夠教的,你不懂企業,跟你講多少理論也是白講。但是我畢竟是做企業出來的,看懂別人的生意也相對來講比較容易,但是我也懂不了太多的生意,這些年就那么幾個。我覺得懂生意很重要,不懂生意投資是很難做的。
方三文: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你的投資理念的話,是不是買股票就是買公司?
段永平:是的。但是后面那句話是,你要看懂公司,這個很難。為什么說投資很簡單,但是不容易?簡單就是你一定要看公司,你一定要看懂生意,你也要看懂未來的現金流;難是難在你很難做到這一點,大部分公司都不容易看懂。
方三文:我記得巴菲特還是芒格說過,他說一輩子投資的話,如果是有個打孔機,打20個孔,你的額度用完了嗎?
段永平:我應該還沒有。
方三文:20個孔,你感覺現在自己打了多少個了?
段永平:我可以數得出來,我自己真的投過比較大金額的,最早是網易,然后雅虎應該算,投雅虎其實就是想買阿里。后來差不多就到蘋果了,伯克希爾哈撒韋我的比重也不大,蘋果比較大,茅臺其實也蠻大的。騰訊,我現在其實還可以。通用電氣就是在2008年危機時,確實投了一下,我現在想不起比重來了。但是他們換CEO以后,我就很快就退出了。我覺得按今天的想法,我是不會投通用電氣的,通用電氣的商業模式并不好。我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的水平。
方三文:我們還是先數數孔,谷歌算一個孔嗎?
段永平:谷歌其實都不算,我沒有在谷歌上真的下過重注。
方三文:拼多多算嗎?
段永平:拼多多可以算。拼多多很特殊了,是因為我在早期的時候,初創階段的時候就已經投了。所以我投的錢其實比重很少,賺的錢確實很多。嚴格意義上其實都不算,因為我不是說我看懂了往里投,我是稀里糊涂投的。
方三文:如果再想不出別的孔的話,聽起來就10個孔還沒打完。
段永平:差不多,小10個孔,所以我還有很久可以做投資,因為要做夠20個。
方三文:可能全世界二級市場的投資人里,敢說自己20個孔的額度沒用完的人可能也很少?
段永平:這個不知道,看你的定義。到20個孔,有些人一輩子其實都到不了,他就沒有重倉過任何公司,他最高的重倉就是5個點。甚至很有名的投資人,比方說彼得·林奇,他一輩子做過2000多個股票,他一定很忙,所以頭發白得也很早,早早的就退休了,比我還早。我不知道他現在還做不做投資,他估計現在還做,就自己給自己做。
方三文:大概的結論就是這20個孔沒用完?
段永平:關鍵看你對于孔的定義是什么。老巴他碰過的股票也不止20個,但他真正重倉,他跟你說的這些股票,其實是不多的。
方三文:有哪個孔是你覺得打了孔,其實不是很滿意的?
段永平:不會有這樣的現象,因為你不滿意,你趕緊就跑了,它就已經不在你孔那里了,不然邏輯上不成立,你不喜歡你還拿著,這跟小孩不一樣,你不喜歡,你還得留著,股票你不喜歡,你可以用腳投票的。
方三文:我們接下來把它說細一點,你剛才說理解“買股票就是買公司”這個理念是容易的,但是要搞懂一家具體公司不容易?
段永平:理解理念不容易,理解這句話非常難。我看在雪球上那些球友們,能有1%的人真懂這句話就了不起,做到就更難。但是做不到的人,也是能掙錢的。
方三文:搞懂公司還是很難,怎么樣確定自己搞懂了一個公司?我們就以網易為例,你怎么樣確定自己搞懂了?
段永平:我本身做游戲出身,我跟他們游戲團隊聊聊,覺得他們是一幫很熱愛游戲的人,真的很認真,這是第一。第二,這個商業模式,我覺得它很有道理,加上它的現金當時比市值高。我作為風投一樣的,買進去很簡單。加上當時有這個契機,剛好股票低成那個樣子,大家都是恐慌性的,覺得他們要完蛋了,我覺得他們大概率是有機會掙錢的,剛好我賬上有點現金,就滿倉買了網易,6個月漲了20倍。
你說我看懂了嗎,我要看懂了,我應該把整個網易買下來。所以懂這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大致覺得他們是能掙錢的,我覺得我的投資風險不會特別的高。為什么你能夠拿到那么久,賺了那么多錢你還不賣?問題那些錢對我來講它并不多,所以我可以比較理性的去想一件事情。如果我只有那么多錢,我還真保不住我也可能賣掉,所以保持理性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方三文:對網易的判斷里面,聽起來包括了兩個部分,一是你對游戲這個商業本身有個判斷,覺得它是能掙錢的?
段永平:當然,我做游戲出身的,我可懂游戲了。
方三文:第二,對它的定價的判斷,比如說它的股價很低,可能低于它的持有的凈現金。這個其實也是老巴說的安全邊際?
段永平:老巴的安全邊際不是指這個,安全邊際指的是你對公司有多懂,這是我的理解。不是說有多便宜,便宜的東西可以更便宜的,當時我就是覺得他們是有機會賺錢,但是并不知道它能賺多少。我要知道它能賺今天這么多錢,我哪怕晚一點,我也會多買,不會賣,我后來也是賣掉的,所以表示我其實也沒有那么懂。
方三文:懂和不懂,按你這么說,其實它處于一個灰色的區域,不是那么清晰的一個標準,是這樣嗎?
段永平:我也不知道,但是到處問人家的人肯定是不懂的。那么不問的人是不是就懂了,你可以說它屬于灰色地帶。至少我賺了100多倍,你說我懂還是不懂,我賣肯定有我賣的原因,有賣的道理,而且我其實也沒少賺,因為我有其他的也很好的投資標的。
方三文:我們再說另一個標的——蘋果公司。一個叫“莉莉安78”的用戶問,15年前蘋果是一個賣硬件的公司,現在利潤是一半硬件一半軟件,商業模式有了變化,你買的時候是不是就有這個判斷?
段永平:我是2011年買的,那個時候已經很清晰了。
方三文:你當時能判斷,類似平臺業務、軟件的業務它會創造更多的利潤?
段永平:我是這個行當里頭的,我怎么會不知道。那都不是叫判斷,那是一個你看得見的一個東西。
方三文:水桶里的魚?
段永平:那倒談不上,但至少是一個不遠處的大象,我們自己就在做這個生意,我當然能看見。
方三文:你好像在企業文化方面,對蘋果也有一個判斷是嗎?
段永平:對,我覺得他們的企業文化很好。
方三文:你為什么認為它的企業文化很好?
段永平:我覺得他們用戶導向做得很好,他們不是那種很生意導向的公司,他們非常在乎把東西做好,非常在乎用戶體驗,非常在乎怎么改善,非常的想得很長遠。所以給用戶提供不了價值的東西,或者提供不了足夠價值的產品,再熱門他們也不會做。我們之前發生過爭論,你說蘋果到底會不會出大屏,我說他們一定會,但是我們等了三年才出來,但是我怎么就知道它會出大屏?
方三文:因為大屏是用戶需求。
段永平:對呀,我們做這行的,我們大屏都出來了。所以我就知道用戶是一定會要大屏的,但是我沒想到他們扛了三年。
方三文:這個事情我也是很困惑的。
段永平:我從來沒有困惑過,我就知道他們犯錯誤了,蒂姆·庫克在這個地方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他有點像中村。喬布斯說過這個是最好的,所以他們就不屑去做。其實他們早就在研究,研究室里頭所有的大屏它都有,但是他們就是沒有推,當然他們可能也是因為覺得性能還不夠好,或者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反正最后他們推了。
我另外給你再舉個例子,最早的時候他們說要做iTV,就是電視機。我記得打球的時候,信誓旦旦告訴我,他們一定會做,樣品都看見了。我說他們一定不會,他們問我為什么,我說他們能做什么?我用同樣的話跟我公司的人也講過,因為我們也做電視,他們后來就把它砍掉了,后來劉作虎上來,又做了一次,又砍了一次。我說咋回事劉作虎,我當年就跟你講過的,我們為什么不做電視,他非要再嘗一下。陳明永還讓他試了,就像當年我讓陳明永試一樣。試完他覺得確實不對,因為這個產品沒有辦法提供太有價值的東西。
十幾年前,到處在說蘋果要出蘋果車、電動車,我說它們絕不會有這個電動車的,很多人說不可能,它們都在做了,我說它們做不出來,不是技術的問題,是它們到底能干什么。那么大個車,蘋果能夠提供的價值非常有限,它賣什么價?它有沒有足夠的差異化?這是我對蘋果比一般人了解的地方。如果真的出蘋果車,我很高興,我很想看到它們到底能做什么,但是我就是認為它們做不出來。直到最近,我到紐約碰到蘋果店的老板,他告訴我,他們那個店停了三年,改了一次,是準備賣蘋果車的那個改法,后來又改回來。我說原來你們其實早就知道不賣蘋果車的,他們至少提前一年到兩年就知道這個事,但是蘋果其實沒有宣布。我一聽它們還真是做過蘋果車,其實這個都超出我想象的,我以為它們只是在研究。你看果然像我說那樣,其實這就是它的文化,它發現產品沒有辦法給用戶增加足夠的價值的時候,它們就不碰了,它們不會為了生意去做。它們要是為了做生意的話,完全可以做車,它要做車也不會有誰比它做得更好。但是它到底最后會怎么樣,我不知道。這是我的理解,我覺得這家公司的文化還是蠻好的,當然好文化的公司也不少。
方三文:但是它也可能會犯錯,比如說剛才你舉的做大屏手機三年沒做,然后差一點做的蘋果車?
段永平:文化好,最主要的就是最終它會走回正道,有一個北斗星在指引著它,它到底該干什么。不是為了生意,你僅僅討論生意是很容易犯錯誤的。
方三文:如果有好的文化的話,并不能完全避免犯錯,但是可能犯了錯誤被糾正的概率大于沒有好的文化?
段永平:犯錯誤的概率大家其實都差不多的,只是說你犯不犯下去,還有就是你有沒有不為清單。我們三十年下來,犯的錯誤就是比其他人少。你看我在雪球上寫的那一條,人們關心的是我們做過什么,其實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做的那些事情。因為我們知道這個事對我們不合適,就不做了,不做不就少犯很多錯誤嗎,做對的事情的概率就大了。其實就是小小的一點點的差別,可能三十年就是很大的差別。
方三文:你也曾經在2008年的時候買過通用電氣,后來你對它的看法是有些變化的。對它的看法的這個變化,主要是在商業模式還是企業文化方面?
段永平:以前我覺得是在企業文化上,商業模式其實我一直就沒看懂,但企業文化我以前喜歡,他們說的這個時代在變,唯一不變成是誠信,對誠信特別強調。但我后來我去看他們主頁,我找不到這句話了,我從找不到那句話開始就決定賣了,我就覺得他們都不再強調這件事情,加上商業模式我確實看不懂,買賣了太多的公司。最早的是因為受杰克·韋爾奇的影響,覺得這家公司好神奇,后來發現其實也沒有誰是神奇的。
方三文:是不是對杰克·韋爾奇你可能都祛魅了?
段永平:倒也談不上,我不了解,還好是賣了。我賣的時候4000多個億的市值,現在可能都不到了,你想我把它換成蘋果,多大差別啊。我大概拿了可能兩、三年或者三、四年,沒有拿太久。
方三文:很多用戶他也有自我的認知,說自己對具體的公司理解是有限的。但是他認可一些人對公司有理解,那種投資方法叫抄作業,你覺得抄作業是不是一種可持續的投資的方法?
段永平:它很難,因為抄作業你是滯后的。你抄老巴的作業還好,老巴的東西都是透明的,你抄我的怎么抄?我又不公布我的持倉,我買得多買得少,你根本就不知道啊,你比重跟不上。我可能買個東西,就是為了逼自己多看一看,你也跟著,一看阿段也買了,你就All In了,你的All In不就錯了嘛。所以我覺得這個很難,你不懂企業確實是很難,不懂企業最好就是不要碰。
方三文:你覺得買指數比抄作業要好?
段永平:我認為你要買,不能說買指數,因為指數有好多種,不是所有的指數都可以買的。老巴講的指數其實就是標普500指數,它并不是所有的指數,指數可能有幾千個,或者納斯達克100指數也可以。
方三文:有一個用戶叫 “迷人的打新小沙暴”,他問,是什么原因或者什么樣的思考,讓你去考慮投資英偉達這樣的看起來是一個高度變化的行業中的一個企業?
段永平:我以前也以為它高度變化,但是后來發現它們確實很厲害,它們的生態確實很強,你看英偉達和OpenAI的合作,以及AMD和OpenAI的合作,你就可以看出來英偉達有多強。英偉達是投資1000個億,但是是給它芯片,拿它的股份;AMD是我給你芯片,我給你股份求求你用用我。現在所有的人都想用別的芯片,是因為他們恐懼英偉達的壟斷,太貴了,要花好多的錢,在軍備競賽的這些大廠,AI要趕上去你都得去買芯片。所以大家非常的希望再拱出一家來,因為半導體一旦同質化,價格一下就下來了。但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所以英偉達確實是厲害,然后我也看了一下黃仁勛很多視頻,這個人我也很欣賞,他十多年前講的東西和今天講的東西是一樣的,他早就看到了,一直在朝那個方向做。所以你現在就不得不去想,他現在講的東西依然是他對未來的認同,所以我覺得投一點看看吧,AI這個東西我覺得至少摻和一下,不要錯過了。完全錯過了,好像有點不太合適。
方三文:你認為AI是一個有需求的東西,像英偉達這樣的公司,在這個行業里面,它的競爭力是有一定的可持續性?
段永平:至少目前還是這么認為。
方三文:如果它是一個同質化的、沒有持續性的,你就不會考慮投資它?
段永平:當然不會。我以前是覺得半導體很難做的,所以我不會在英特爾上面虧錢,因為我沒有碰過,我以前也沒有投過半導體,這也是我錯過英偉達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其實我早就看到,但是沒有關注,直到這兩年AI起來了以后,以前是覺得就是偶爾的、被炒起來的一個東西,我現在覺得不像是炒起來,仔細關注關注很有意思,這家公司真的蠻有意思。
方三文:我們從英偉達這樣的公司延伸出去,商業創新尤其是技術進步,它會創造很多新的商業,發掘新的需求。它也會摧毀一些老的商業,通常創新對企業會有很高的需求,甚至會有一些運氣方面的需求,他們是創新成功的幸運者。那也有一些公司,處在不需要那么多創新的一個行業里面,這兩個相比,你更傾向于哪一種?
段永平:傾向于我能看懂,傾向于我覺得它未來賺到的錢是匹配我的投資機會成本的。
科技行業必須得創新,因為新的東西會出來,會滿足更多的用戶需求,你要不變就死了。你想可口可樂它們也會改變一下口味,但是原來的口味是一定要保留的,它只是會因為健康的原因或者其他原因加一些新的東西。
方三文:從搞懂的角度,這兩種里,是不是要搞懂一家需要創新的企業會更難一些?
段永平: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谷歌,但是就是搞不懂,我現在有點懂了。但又開始擔心了,搜索的生意會在多大的程度上被AI取代?像ChatGPT,包括Gemini本身,會取代多少搜索,我不知道。但是我總的來講,我覺得這家公司還是挺好的,所以我前段時間還買了一些。
方三文:要搞懂不變的東西,或者搞懂創新的東西,其實都挺難?
段永平:當然,搞懂什么都難,但是再難也沒有高爾夫難。
方三文:特斯拉這個公司,你這些年對它的看法是不是也有些變化?
段永平:沒有什么本質的變化,確實覺得埃隆·馬斯克這個人厲害,他有很多想法,也確實是很先進的。但是投資我覺得比較難,從個人的角度來講,我不是很喜歡這個人的品行。你投資實際上是在跟他做朋友,我不想跟他做朋友,哪怕給我錢我也不干。所以我沒有那么喜歡這件事情,但是我認識到他確實是厲害。
方三文:你覺得他的生意怎么樣?
段永平:電動車這個生意不會太好,會很累,它差異化很小。但是特斯拉的電動車,它是做出了差異化的,大部分電動車的生意我覺得會很艱苦,特斯拉總體來講確實做得好,你看它款式也少,對吧?東西很單一,量又很大,那它相對來講,成本就會低,它是很可能有錢賺。
我很早就在博客上寫過特斯拉,我最早是很喜歡特斯拉的,你看我的車牌都是“我們愛特斯拉”。后來就看馬斯克那些事,我就覺得有點不太喜歡這個人,加上我買了他們車以后,看服務各方面,好多我沒那么滿意的東西,又把股票也賣了。當然這是個錯誤的決策,我可能應該留著,但是我覺得很難,確實很難。我真的沒有那么喜歡這個人,但是我尊重他,我覺得他確實有很多東西是做得很了不起的,尤其是SpaceX,那個太牛了,非常厲害,而且星鏈也很厲害。電動車我不知道,我覺得就那么回事吧,我不是很喜歡特斯拉車,但是我喜歡它的星鏈,我是它的客戶,然后你看SpaceX,我覺得確實也是厲害的。馬斯克是個牛人。毫無疑問,肯定比我牛太多了,但這不意味著我一定要喜歡他。
方三文:老巴說不要投資四個輪子的生意,你覺得電動車或者現在大家搞的智能駕駛會改變四個輪子的生意本質嗎?
段永平:很難。電動車比汽油車要簡單,就是一個電機,然后什么形狀其實它都可以做,最后勢必慢慢價格競爭會越來越多,當然如果你真的打得就剩一、兩個牌子的時候,它們可能達成默契,還是有錢賺的。智能駕駛這個東西,如果每個人都自己搞,其實也很累。我不知道,我不在這個行當里頭,我是覺得也可能將來大家都用谷歌的方案,或者是用某幾家的方案,那最后大家也是同質化的,大家的東西都差不多,最后就賺個平均利潤。不是說就沒有錢賺,因為沒有很好的差異化,所以也很難有很好的利潤。
大家要是卷的話,卷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一定是要卷完了,剩下的人才能夠賺錢,現在我不知道有多少家企業在做電動車,就像我們當年做游戲機一樣,可能有幾百家,卷到最后就剩幾家,那幾家是賺錢的,但這幾百家都是要倒的。所以你現在看到的電動車大部分都會死掉,這個我可以肯定,誰會活下來我不知道。
方三文:你總體上傾向于無論是電動還是智能化,它并沒有改變這個行業的根本特征?
段永平:我不知道電動車是不是真的能夠節能,能夠環保。我其實一直都沒有搞清楚這件事情,因為你從宏觀、從長遠的角度來講,電池本身是一個不太環保的東西,所以我不是很清楚,生產電的過程就很難講了。當然你要太陽能真的使用得很好,可能電動車真的會變得特別有益;如果將來真的人類實現了核聚變發電,那確實它是有意義的,但是我沒有很深入的研究過。如果真是那樣,那汽油車就活不下去,汽油車就很難了。但是電動車之間,它們會依然繼續卷下去,它們的差異化是比汽油車要小的。
方三文:無法改變這個行業的強競爭的特征?
段永平:汽車行業的競爭沒有比方說太陽能硅片的競爭那么強烈,也沒有航空公司的競爭那么強烈,因為航空公司就是A到B,你是出100塊,那我就也頂多就賣100塊,它沒有什么差異化,最后就是靠航線壟斷。當然,你也沒有辦法真的壟斷一個航線,因為政府總是會多給兩條航線讓你們來競爭,汽車也是一樣的。
方三文:現在像特斯拉這樣的公司,它花了很多的精力去做另外一項業務,就是人形機器人,你覺得這個東西是有商業價值的嗎?
段永平:你家里配幾個機器人,連保姆都不用請了,那當然好,還可以提供情緒價值,多好啊。能不能做到,有人覺得肯定可以,所以就去賭,我一般不會,我覺得除非我真的看懂了,真的能做到,我不是太理解為什么要有人形機器人,因為機器人是不需要人形的,是不是人形并不重要。炒菜機器人為什么要長得像個保姆呢,當然它如果能夠做到,又沒有什么代價,那也許是有道理的,因為人有人的好處,它兩條腿走路靈活很多,你要是四個輪子的話,有很多地方可能去不了。但是你是不是要有頭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像當中是沒有必要的,你可以有四肢你可以有八肢,你好多個手都可以。
方三文:我再問一個最老的公司——伯克希爾,老巴剛剛退休,它過去算是基業長青的公司了,現在也有很多持有它的股票的人,有一個用戶叫“江畔初月初照人”,他問,巴菲特退休了,伯克希爾這個公司能不能基業長青?
段永平:那他可能對這家公司完全不了解。第一,老巴買的這些公司都在;第二,接班人對于他的文化是承接的,他們都是在努力的找未來現金流好的公司,這一點是不會變的。至于說這個接班人的水平怎么樣,老巴有犯錯誤的時候,但老巴找的人也不會說差到哪里去,它這個文化是不會變的,它們不會是一家投機的公司,你拿著伯克希爾哈撒韋,肯定比隨便買一個共同基金要好。你有什么好選的呢?你如果不懂投資,那就應該買像伯克希爾哈撒韋這樣的公司,或者像標普500指數這樣的,一定是比買基金好。你知道它們是誰,你知道它們的歷史。你買這個可能比黑石比其它要好,長期來講它的回報很可能是比他們要高。
方三文:你覺得老巴的公司能持續之前的優勢的概率是大的?
段永平:我覺得他們的方式方法,他們的思維方式是成立的,至于說他們能不能夠跑贏標普500指數不知道。我也專門跟老巴聊過這個事,你覺得你未來還可以跑贏標普500指數嗎,他說非常難,但是他覺得可能可以跑贏一點點,他就是喜歡做這件事,不然他就買標普500指數,他就徹底不管了就完了。所以他們的機會成本就是標普500指數,所以他們只有在覺得可以跑贏標普500指數的時候才會出手,不然他就不干了,不然他就買標普500指數就好了。
可簡單的一件事,我是這樣想的,哪天我真的決定不打算做投資了,或者說我傳給小孩的時候發現我某個孩子是不懂投資的,你也沒辦法搞懂,不懂的人,你有時候你是沒辦法的,你就給他買標普500指數就好,或者是買伯克希爾哈撒韋。我有個朋友過世了,他的孩子就跟我講,他就是買了一半的標普500指數,買了一半的伯克希爾哈撒韋。這就對了,這安排挺好的,然后他們就不操心了,他們也不管你市場怎么怎么樣,反正他們就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因為標普500指數有分紅,那一半的股票的分紅足夠他們花了。伯克希爾哈撒韋就拿著,這樣他會省好多心。
方三文:2021年的時候,大概2600塊的時候,從未來現金流折現的角度來
說,你不能說那個價格是很有吸引力的,是吧?
段永平:其實就是取決于你的機會成本,我賣掉了以后錢放在哪,我并不能夠得到更高的回報。其實它的分紅還是比利息高,所以你就拿著,我并沒有虧。股價上,大家覺得如果我要是當時賣掉,我不就多賺了?投資不能這么想,投資這么想你早就賣掉,那些2600塊的時候覺得該賣的人,可能1200塊就賣掉,所以他們拿不到那個時候;拿到那個時候,他可能將來會拿到3000、4000塊都是有可能的。
方三文:如果當時有個你認為可以無縫切過去的,將來自由現金流折現比茅臺好的標的,其實你是會換的?
段永平:當然會,投資是要賣的,我覺得很多人對所謂的價值投資有個很大的誤解就是,你要長期持有,就不可以賣了。長期持有是一個意向,我買的那個剎那我是打算長期持有的,但是你永遠要算你的機會成本。如果你發現一個更好的公司,你覺得更踏實,比方說五年前看懂了英偉達,你看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你手里只有茅臺,如果能夠換的話,你沒有道理不換。但你也看不懂,你就不要扯這個事,那就跟你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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