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代達矢，影武者，逝去

仲代達矢去世了。

跟黑澤明合作的，三船敏郎更有名，但我更喜歡仲代：當然是因為《影武者》和《亂》。

京都有一家老店，是黑澤明晚年愛去的，里面有許多照片。

我看到這一張，覺得，應該是年輕時的仲代達矢吧？

但他還是老了更加帥。

我覺得仲代先生與黑澤明，將日本戰國與武田信玄，提高到了不屬于他們的高度。

《用心棒》，他的疏懶與冷峻。

《椿三十郎》，他狡黠又通透。

《亂》，驕傲，多疑，悔恨，癲狂。

這些都在《影武者》里達到完美：畢竟，他得演一個戲中戲。

平民扮演武田信玄，然后終于成為了武田信玄。

黑澤明愛油畫，很擅長把人放在他畫好的世界里，看人去沖突斗爭：流動、變幻、撞、逃、倉皇、悲愴、喜悅，然后迸裂出些絢爛火花。

黑澤明喜歡莎士比亞。《亂》脫胎自李爾王，《蜘蛛巢城》脫胎自《麥克白》。這兩個故事里的諸侯大名，皆出于架空。

《影武者》背景倒是真的：武田信玄的上洛之夢、長筱會戰，大體合于歷史框架。

電影序幕氣氛枯寂，靜，慢，小全景。燈如豆，影影綽綽。信玄、替身信廉、影武者，余下的只有黑暗。光和黑暗是制造影子的材料。

影武者蟄伏，傻笑，聽信玄和信廉談論他，然后忽然爆發，指斥信玄，呆住。這一系列動作，既有節奏感又突然。很舞臺劇。

疑似黑白氛圍的、緩慢的、枯寂的序幕之后，速度開始推快了。

黑澤明希望世界看到他想像中的畫面，《夢》在這點達于極致。《影武者》里，有許多畫顯然是他想留下的：冷月下扶槍而睡的士卒，仰望天守閣及之后的夜空，莽莽蒼蒼如林的足輕兵，一色殷紅的武田赤備騎兵，以及影武者的夢里追逐——那段彩云翻卷，大有《夢》的意味。

因為動作少，所以大到信玄彌留之際忽然爆發的對京都之渴望，小到信廉每次說服影武者的姿態，都富有靜中取動的表現力。

最美妙者，莫過于影武者初次上任時，武田家小姓們對他的前倨后恭——當影武者嬉笑自若時，毫無主公架勢；但當他端起信玄架勢時，一下子魂兮歸來。

電影進程，是從枯寂靜態（開頭的六分鐘幽暗小全景）向絢爛動態前進。中后期，奔跑的長鏡頭、萬軍奔行的呼聲、外景的風聲，在不斷給人速度感。終于推進到結尾，風林火山的旗幟、廣袤無邊的軍陣，赤備突襲，鐵炮三段擊，巨大的響動，絢爛的色彩，戰馬悲號，血肉模糊，大響、大動、高速度。電影節奏在這時起飛，然后隕落下去了。

影武者的題材，隆慶一郎和原哲夫合作過漫畫《影武者德川家康》。若論情節，那一版氣魄更大：關原，一場雨定天下事，刺客殺家康，影武者坐鎮定大局。

但《影武者》選的這幕，更含義長遠。或者說，簡直是為了結尾的長筱，才選定了這一切。

題外話：

《亂》里他演的一文字秀虎，公認原型除了李爾王，就是毛利元就（三矢之誓嘛），但如果考慮到被兒子背叛這點和“虎”字，其實也大有武田信虎的味道。

武田信玄，一如影武者指斥的那樣，不算什么正義代表。

影武者答應做他替身，談不上忠誠，更多是種責任。他是信玄的影子，代表著某種肉身的利益。他一天不宣布死亡，信玄、權力、對家族的感召力、赤備的士氣、風林火山的體系，一切就都還在。所以，他呵止士兵，以正軍心的情節也暗示：

影武者存在的最大意義，不是“動”，而是“不動”。如信長所說：他是山。

這電影里順手刻畫了信長和家康，很有趣：對信玄死訊的不確定、對鐵炮手仔細的詢問，都暗示家康的厚重謹慎。

信長逗家康喝紅酒是典型的魔王調戲式套路，聽說信玄死了后還要高歌一曲“人間五十年”。

長筱被后世賦予了太多意義，鳥居強右衛門的傳奇豪舉，還有許多：武田家的隕滅，信長地位的確立，信長包圍網的大突破，等等。

按照真實打法，則此戰鐵炮與步兵肉搏并重。但在電影里，肉搏被忽略掉了。故事變成了一條簡單的線索：

勝賴莽撞求戰；赤備呼嘯奔襲；信長鐵炮橫空而擊。武田的冷兵器馬蹄，倒在了信長火槍之下。

這一段鏡頭，漫長，重復。騎兵沖鋒一次比一次迅烈，火槍回應一次比一次響亮。

風林火山旗倒下，武田敗北。木柵上的鐵炮冷眼看著騎兵倒下，不動聲色。

影武者最后奔上戰場，去企圖再扶起風林火山的旗幟，最后尸體倒在連子川里——1923年，黑澤明自己經歷過這么件事：大地震，他幸存，在隅田川岸上看見水里布滿尸體。

冷兵器的巔峰、兵法運籌、騎兵的風林火山，倒在了西式的、新式的火槍之下。連同一起倒下的，是東方式戰術里奉為信條的風林火山。

當然也有影武者，那種純出于東方精神里的東西：家族榮耀，權力傳承，責任，信義。

仲代達矢扮演的影武者，，從開始不愿加入，到最后誓與武田家——或者更確切點，武田家的榮耀——共死，倒在西式機械槍火之下。

最后他去水里追一面旗。這個舉動，連同旗幟本身，連同信義、責任，以及武田家的赤備，比起對面的鐵炮和改革精神，顯得既蒼涼又虛無。

古典的絢爛殉死。

雖然武田信玄在許多故事里都是個大胖子——所以戰國愛好者叫他胖虎的多——但仲代達矢這個瘦子武田信玄，無可挑剔。

如果非要挑，大概就是，如開頭所述：他將武田信玄提高到了不屬于他的史詩高度。

“歷史上的武田信玄，以及可能存在的影武者，大概沒有負載這么復雜的狡黠、焦慮、責任、成熟、驕傲、恐懼、威嚴、夢想，沒有這么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