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山貝
東京國際電影節,知名度雖不比歐洲三大,但它作為亞洲最老牌的A類電影節,地位仍然是十分重要的。
現在亞洲最重要的兩個電影節,就是釜山和東京。
釜山歷史較短,也是這幾年才趕上東京。所以要說歷史底蘊,東京還是亞洲電影節老大。
最近王傳君獲得了東京影帝,這個獎絕對是很有含金量的一個獎。如今大家都沒有看過《春樹》這部電影,不是討論的時候,倒是可以聊一下東京國際電影節歷史上的那些影帝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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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的品味,一直在幾個宏大主題之間穿梭發展:它既表彰那些承載著國家寓言的紀念碑式表演,也深入探索心理崩潰的內在風暴;它頌揚身體極限轉化的精湛技藝,也同樣珍視非職業演員的原始真實;它向傳奇巨星的道德分量致敬,最終又在晚近的獎項中,將焦點從個體轉向了關系和集體。
在東京的歷史上,分量最重的一條脈絡,是表彰那些將個人命運與宏大社會敘事相結合的表演。在這些作品中,演員的身體成為了民族奮斗、體制反思或階層變遷的場域。
這一脈絡的起點,是1987年授予張藝謀(《老井》)的影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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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
張藝謀是東京歷史上第一個影帝。他所飾演的孫旺泉,在黃土高原上帶領村民與嚴酷自然搏斗。張藝謀的成就,在于身體的自然主義——他將自己化身為那片土地,他的表演內容不是個體的心理描繪,而是集體意志的物理性體現。
七年后,東京電影節再次聚焦中國,但視角已然轉變。牛振華《背靠背,臉對臉》的獲獎,標志著東京對中國的洞察力從鄉土史詩轉向了城市諷刺。牛振華飾演的副館長王雙立,其斗爭對象不再是自然,而是精妙復雜的官僚體制。他的表演成就,在于對中國官場情態的精湛演繹。他所有的武器,比如奉承、暗算、不動聲色的周旋,都用一種算計的表演風格來呈現。東京敏銳地捕捉并嘉獎了中國電影從「人與自然」到「人與社會」的深刻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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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背,臉對臉》
這條「中國敘事」的脈絡在2010年延續,但已變為一曲后工業挽歌。王千源(《鋼的琴》)飾演的下崗工人陳桂林,為了女兒,試圖用廢鐵造一架鋼琴。王千源的角色面對體制的崩潰和令人沮喪的環境,他報之以黑色幽默和小人物的創造力。
同樣,王景春(《警察日記》)飾演的公安局局長,則體現了東京對去英雄化日常現實主義的認可。王景春的表演安靜而直率,他塑造的不是一個刻板的勞模,而是一個在體制內維持個人廉正、并最終被過度勞累壓垮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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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日記》
從張藝謀的身體抗爭,到牛振華的體制周旋,再到王千源的工業挽歌,東京的影帝獎項,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關于中國社會變遷的現實主義圖譜。
與宏大的社會敘事相對,東京的另一條核心脈絡,是向內的探索:表彰那些精準呈現心理崩潰、存在主義危機,以及人性陰暗面的表演。
一個關鍵的轉折點是1997年。役所廣司(《X圣治》)的獲獎,開啟了東京對心理恐怖的系統性關注。役所廣司飾演的刑警高部,不是一個英雄。他的表演成就,在于對內在崩潰的精準呈現。在調查連環催眠殺人案的同時,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在妻子的病情和嫌疑人的影響下逐步瓦解。役所廣司通過極度的克制和憂郁疏離的外表,傳達了這種令人不安的心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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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圣治》
如果說役所廣司是被動卷入崩潰,那么布拉德·蘭弗洛(《納粹追兇》)則是主動的邪惡覺醒。東京將獎項授予這位年輕演員,以表彰他對一個16歲少年的驚人刻畫。蘭弗洛扮演的不是一個被腐蝕的無辜者,而是一個主動的腐蝕者。他惡魔般健康的面孔之下,是正在萌芽的惡毒,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獎項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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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追兇》
這條脈絡在20年后(2017年)獲得了呼應。段奕宏(《暴雪將至》)飾演的余國偉,同樣是一個在調查中走向自我毀滅的人物。段奕宏的表演成就,在于對毀滅性執念的刻畫。他所飾演的保衛科長癡迷于追查連環殺手,以至于對弱者虛張聲勢,并利用女性作為誘餌。他最終從屠龍者變成了怪物,其個人野心與他所處的工廠倒閉的時代背景共同構成了這場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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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將至》
此外,安德魯·霍華德(《殺手中間人》)飾演的冷血殺手喬恩,在偶遇童年戀人后,其沉睡的良知被喚醒,陷入了哲學式的憂郁和存在主義危機。東京通過這些獎項,持續地獎勵那些敢于直視人性深淵、演繹心理失序的勇敢表演。
所有國際電影節,都會始終堅持表彰那些純粹技藝精湛的表演,東京自然也不例外。那些將身體作為畫布,進行極限轉化的演員永遠是值得尊重的。
那么東京電影節表演技藝的頂峰,我想提名2008年的文森特·卡索(《頭號公敵》)。他飾演法國傳奇罪犯雅克·梅林,貢獻了一生一次的表演。卡索的成就,在于某種徹底的轉化。他跨越角色數十年,改變體重、聲音和舉止,塑造了一個魅力四射的精神分裂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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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號公敵》
僅僅三年后,東京表彰了這種技藝的另一極:弗朗索瓦·克魯塞(《觸不可及》)。他飾演一位四肢癱瘓的富翁。他的表演是極簡主義的,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在頸部以上。他僅憑面部表情、眼神和聲音,就傳達了完整的情感光譜(傲慢、幽默、痛苦、喜悅)。這個角色告訴我們,限制可以是演員最強大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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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不可及》
這種對身體的極致運用,在2014年表現為一種生理性墮落。羅伯特·維凱威茲(《威猛的天使》)飾演一位慢性酒精中毒者。他的表演極其逼真,展現了酒鬼行為的每一個層面和細微差別——從否認、自我辯解,到極端的、可怕的絕望,足以讓觀眾生理性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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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猛的天使》
而保羅·巴雷斯特羅斯(《選美小姐》)則將轉化帶入了身份領域。他飾演跨性別女性特麗莎,作為一名仿妝藝術家,巴雷斯特羅斯的表演是多層次的:既是技術性的易裝,也是深刻情感性的演繹,展現了角色充滿活力和韌性的一生,以及在斗爭中達到樂觀與現實的平衡。
與推崇精湛技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京擁有一條同樣強勁的「反技術」脈絡。它持續將最高表演獎授予非職業演員,或那些表演與真實生活界限模糊的演員。
2004年,奧爾哈斯·努蘇帕耶夫(《斯佐的愛》)獲獎,他是一名14歲的非職業演員。他扮演一個在90年代哈薩克斯坦殘酷社會圖景中成長的少年。他的表演極其出色,正因為它不是表演,而是一種被攝影機捕捉到的、原始且未經雕琢的「新現實主義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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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佐的愛》
2007年,東京重申了這一偏愛,將獎項授予10歲的非職業演員達米安·烏爾(《追火車日記》)。他飾演一個試圖賄賂命運以求與父親相遇的6歲男孩。有人說,烏爾用他的肩膀撐起了整部電影,他演得毫不費力,充滿了純真和決心。評委會認為,一個孩子真實的凝視,可以構成比成人更強大的表演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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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火車日記》
這一脈絡在2009年達到了最激進的頂點。赫里斯托·赫里斯托夫(《保加利亞天空下》)在片中飾演赫里斯托,一位試圖擺脫毒癮的藝術家。影片部分基于演員的真實生活,而赫里斯托夫在拍攝結束后不久便因吸毒過量去世。他的表演變成了純粹的紀實,他在銀幕上的被動主要是由毒品引起的。這是一個安魂曲式的獎項,東京承認,最偉大的表演成就可能就是記錄下一個人為生命而進行的、真實的、絕望的、并最終失敗了的斗爭。
與挖掘素人相對,東京也扮演著經典鑒賞者的角色。在某些年份,獎項的意義不僅在于角色,更在于演員本人。這是對傳奇的致敬,獎勵他們為影片帶來的歷史分量。
1989年,東京將影帝授予了馬龍·白蘭度(《血染的季節》)。白蘭度在這部揭露南非種族隔離的電影中,僅以客串角色出場,飾演人權律師麥肯齊。白蘭度為該片無償出演,利用自己的傳奇地位進行了一次直接的政治聲明。東京獎勵的不僅是表演,更是這個姿態,它利用自己的平臺,共同簽署了對種族隔離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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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季節》
1992年,馬克斯·馮·敘多夫(《無聲的接觸》)的獲獎,則是對歐洲藝術電影的致敬。他飾演一位才華橫溢但已有40年沒有作曲的亨利·凱斯迪。馮·敘多夫為暴君式的天才繪制了一幅毫不妥協的肖像,就像在說,偉大的表演不必是道德純潔的。
2024年,這一脈絡再次浮現。資深演員長塚京三(《敵》)獲獎。這是一個建立在極度節制和經驗深度之上的表演。更具象征意義的是,該獎項由評委會主席、另一位表演巨匠梁朝偉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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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
東京的獲獎名單,同樣是探索男性氣質演變的歷史。什么是表演的「力量感」,經歷了從堅忍克制到脆弱反思的轉變。
2005年,佐藤浩市(《向雪祈禱》)的獲獎,是對日本古典表演美德——「我慢」(即堅忍、克制)的頌揚。他飾演的馬廄老板武夫,是一個沉默寡言且專制、熱情、急躁,但本質上是孤獨的人物。他的全部力量都源于內在的沖突,源于他冷漠的舉止開始解凍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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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雪祈禱》
而2003年香川照之(《暖》)的獲獎,則是這種安靜力量的極致。香川照之,一位日本演員,在一部中國電影中,扮演一個啞巴角色。這是一次非語言表演的大師課,他僅憑肢體,就傳達了忠誠、痛苦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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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近年來的獎項,則開始系統性地表彰脆弱。2022年,德尼·梅諾謝(《野獸》)獲獎,他扮演一個試圖避免暴力的現代法國人,但在西班牙鄉村被慢慢逼入絕境。他對威脅的緩慢積累的演繹,以及對男性氣質中恐懼的坦誠呈現,擁有一種罕見的真誠。
2023年的亞斯納·米爾塔馬斯布(《羅克薩娜》),飾演的弗雷德不是一個反叛者,而是一個夢想家。東京轉向了更私人的敘事,關注伊朗新一代青年的青春脆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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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克薩娜》
2025年的例子更為特殊,王傳君(《春樹》)并非頭號主角,他飾演的王冬冬,是幫助女主角重新建立起和故鄉聯系的催化劑。
在個體成就之外,東京的歷史上兩次打破常規,將最佳男演員獎授予群體。
2015年,羅蘭·默勒與路易斯·霍夫曼(《地雷區》)共同獲獎。影片講述丹麥軍士強迫德國戰俘少年徒手排雷的故事。默勒從虐待成性的軍官轉變為富有同情心的父親形象,而霍夫曼則充滿了恐懼與尊嚴。東京獎勵的是一個發生在兩位演員之間的人性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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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雷區》
2021年,阿米爾·阿加伊等四位演員(《四面墻》)共同獲獎。影片講述作曲家被新建筑困在公寓里的故事。這是一個集體幽閉恐怖的表演。在一個經歷了全球封鎖的年份,東京選擇將獎項頒給一部關于被困的電影的全體男演員,這是對我們集體脆弱性和相互依存性的最有力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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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墻》
總的來說,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的微縮史,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不斷擴展的、包容的圓。
也許不是每個拿過東京影帝的都是國際影壇的超級巨星,但它推崇的演員,幾乎都從各自的角度真正定義了某種時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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