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個月底,成都的放映組織“叢林BushDefinifion”宣布“無限期停止舉辦活動”。這意味著大陸的獨立電影又失去了一個窗口,失去了相當數量有經驗的觀看的眼睛。
我和他們沒有合作或接觸過,觸動我的是他們簡煉而明確的表達:“鑒于本地給予獨立運作的文化活動可執行空間的縮窄,以及當下具備獨立思考表達、與現實共振的文化藝術作品愈發不可見,我們很難再無畏且有質量地完成活動的策劃與實施。”
作者 排版 責編:恒立
策劃:拋開書本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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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有戚戚。電影藝術像是一個沉疴難起的青年,到停止活動的那一刻之前,不會愿意承認自己早就失去了青年人的光彩和熱情;病容被妝容掩飾,疲倦讓聲色來刺激,反正目之所及總有歡宴,閉幕之后總有新的“事件”準備開場。
輝煌燈火,逐漸搖蕩出歇斯底里的樣子,光影之間的層次被吞沒。當然,就獨立放映來說,“叢林”已經堅持得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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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這個季節,我寫過這樣的話:
獨立放映——至少在我熟悉的長三角地區——已經不存在了。以這個名義現存的活動,毋寧說更像是某種小規模、半開放的行業沙龍,對某一部新誕生的“獨立“作品感興趣有想象(或僅僅是對“獨立放映”曾經做到的事情還有需求,刻舟求劍似)的人們聚在一起(即使人數有時令人意外),伴隨著短暫的滿足或失望。
一年后,長三角不像有轉機的樣子,而“叢林”(當然也還包括之前的“獨放”)的停業,意味著中南和西南的獨立空間也“斷裂”了嗎?我沒辦法判斷,但可見的是,“可執行空間”確實“縮窄”,“作品”確實“愈發不可見”,我自己也愈發難以“無畏”而“有質量”地完成一次放映活動,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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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獨立”先放在一邊吧。“獨立”很依賴人的熱切,所以今天對這兩個字的談論都難免天真,或更糟糕,顯得像是在經營某種居心不良的騙局,即使“獨立”的確是保證光影之間那明暗層次所必不可少的東西。
灰色的層次消失了,我們能看到的就只有亮處。那是所謂的“主流電影”,或更確切說“商業電影”、“電影工業”嗎?
“電影是工業”,這個命題越來越像是個漂亮的謊言,如果我們檢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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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暗示著某種規定性,這個規定性以經典的“福特流水線”作象征符號:最初統一、集中、有序、高效,然后逐漸從機械體的隱喻發展到生物體隱喻,于是被認為存在神秘的有機協調,福利組織發揮“免疫”作用,保障安全,而工會-人力部門調度資源,保證清潔。
安全與清潔,這是“工業”有機神話的魅力,是這個詞隱含卻具有本質意義的價值。“工業”保證是安全與清潔的,于是它有效,于是值得從業者付出,于是值得公眾的關注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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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們所面對的這個電影業很難說是一個“工業”。它難以保證有序和高效,當然同時既不安全,也不清潔。
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個電影的“行業”,一個并不干凈,毋寧說是“臟”的行業。這種“臟”,不是東西放久了自然的舊貌,不是世事難免的某種累積的灰塵,不是生物青春活力的多余分泌,不是不得已水清無魚所以相投的臭味,當然也不是偶然遺留沾染的添風情的雜質,更不是人灑脫不拘的落拓性情;我們看到的,我們得承認的,就是簡單直接的污穢,攤開來后只會令人厭惡令自己羞愧,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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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好“潔”或有“潔”癖的人,在這里會活得很辛苦,甚至不安全。
意思是,多數的人沒辦法在這個系統里安身。它無法保護人遠離危險,無法隔絕權力關系自然產生的精神或人身的傷害(例如普遍發生的性傷害),所以無法建立創作活動的居所;它也無法提供基本的養分,當代資本主義的增殖與破壞共存,貧瘠土壤上沒有工業環境的行業總是變成包裹著暗室的資本副產品的投機賭場,這里沒有理論家想象中游牧創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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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當我描述這些時,想到的是和“福特流水線”全然不同的畫面,大概像是西歐中世紀末期的開放市鎮:街道上的穢物,不遠處的劫掠,酒館、市場、犯罪,以及,當然,被小心藏匿起來的精致的哥特藝術品,和即將到來的瘟疫。
我好像已經聽到抗議的聲音:污穢和危險,真的只是這樣嗎?這難道不是危言聳聽,不是憤世嫉俗的瘋話嗎?你關注地下電影太久了,前面“輝煌燈火”這樣的修辭已經出賣了你。
是的,污穢和危險,這和我們更多時候的直觀相矛盾。我所說即使是實事,也有可能只是我少見多怪的局部而已。對電影行業,我們的直觀仍舊是光鮮的、明亮的、熱鬧精彩宏大而甚至(居然)是先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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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直觀也是實事,這些實事,或許是眼前這個行業里僅存的一些能穩定地承載意義的東西了。
這個電影行業的實事是一系列事件的集合。這些事件不斷地為電影作品和作者賦予并存留意義。這些事件包括電影節、展映、發布會、講座對談與首映禮,包括定檔、點映、路演和票房里程,包括開機與殺青,也包括圍繞著這以上所有事件的無數酒會、聚會、八卦話語以及,當然是最極端的情況,民事與刑事案件。這些事件本身,而不是它們所基于的作品或成就它們的人,構成了我們稱之為“電影行業”的話語、意義和權力場。
至少在華語大陸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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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場域當然常常是熱鬧非凡的。電影是工藝的綜合,電影資本是資本的綜合,電影行業也就是人的綜合。人多的地方很難不熱鬧,很難不宏大精彩,很難不由一個個的事件主導,也很難不臟污和危險,很難沒有壞的騙子和蠢的笨蛋。
其實很難不這樣。但同樣,我想,即使沒有清高自傲的“潔”癖,有起碼良心見識勇氣或干脆說有起碼一點出息的哪怕局中人,也不會真心覺得“很難不這樣”就令人滿意就可以了。
我們不會真的好意思這樣,那么還有什么可能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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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電影行業仍然是“先鋒”的,但我們必須懷疑地談論這個詞。
avant-garde的意思是“走在前面的衛隊”,這個衛隊只是走在前面而已。走在前面也許意味著這個衛隊更莽撞,更武勇,更有紀律,但并不意味著德性、謹慎和智慧,當然不意味著正義,甚至不意味著勇敢。
“先鋒”只是,或許盲目地,最先觸碰到未知而已。在這個意義上,電影藝術和電影行業仍然都是先鋒的。就電影行業來說,因為作為事件的集合,這一個個的“事件”為偶然、突變和種種潛在和可能性保留了空間。它們是可能性的可能性,潛在泥潭的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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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難以忍受這些事件的單調和空洞,卻又無法不被這種空洞吸引,因為那里面的某種相當熱絡的東西。
電影節展,比如說,作為事件已經在自覺地標榜意義的匱乏,“擱置判斷回歸體驗”,拒絕標準與評論,以便僅僅作為一個事件而年復一年地運作下去。持續運作本身是一切的核心,這恐怕不僅僅,或其實完全不是因為“文化活動可執行空間的縮窄”,尤其和政治意識形態的壓力無關,這是資本關系的要求,也恰巧(不必然)是行業里無法安身的人群的需求,即使這些人里大多數的期待注定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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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會落空的期待,這就是空洞里熱絡的東西,也就是可能性的可能,潛在的潛在了。它空洞到其實懷抱期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如果遇到一位“導演”能清楚地描繪自己的期待并稱之為“理想”,趕緊遠離,是騙子),空洞到相關的人根本無處可去,只能把全年的影展日程攤開來排隊湊熱鬧,到經歷過的人完全無話可說,只好在影院外吐著煙圈發呆。
七十年前,有部法國戲劇,叫什么來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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