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退學的東莞“打工仔”和他踩在風口的30年 | 人間

于嵐叔而言，倦鳥知返，二三十年浮沉在外，官畬從來是故鄉。

配圖 | 《大江大河》劇照

2022年夏天，我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中，結識了嵐叔。在福建省漳州市華安縣半山腰的官畬（she）村，他是我的“關鍵報道人”，為我繪制了他半生漂泊的地圖。

這張地圖的起點，是官畬。嵐叔出身于一個貧困的大家庭，少年時期的他看似調皮搗蛋，但由于家境困苦，在學校一直抬不起頭。后來他去縣城游蕩，學不來木工泥水，感到前路迷茫。二十歲那年，他攥緊母親挨家借來的錢，買下一張前往東莞的車票。這趟顛簸的南下旅程，成了他沉默而堅硬的成人禮。

結識了范姐后，養家糊口成為唯一的動力，推著他在流水線車間不斷“升遷”。而地圖的終點，最終又落回官畬——他選擇歸來，在故鄉與妻兒相伴，重新錨定自己的生活。

正如那句話所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嵐叔的大半生，不僅是個人的奮斗史，更是官畬村、甚至時代變遷的五十年，在一個畬族漢子身上投下的具體而微的影子。

官畬村是福建省一個特殊的村落，它依偎在福建省漳州市華安縣城半山腰上，群山環繞，地勢險峻，濃霧和高嶺仿佛把外界的一切都被擋在了村外。這兒是個少數民族村落，老一輩人交流都靠畬語，相傳，畬族先祖盤瓠幫助高辛皇帝平息外患有功而娶了三公主為妻，婚后攜公主遷居深山，萬世不出，至今官畬還保留著“鳳凰圖騰”的信仰。長期以來，當地村民以種植水稻紫薯、養殖打獵為生，幾十年前，因為這經濟困頓，官畬村還被稱作“賒村”。

嵐叔1973年出生于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四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回憶起童年，他只用一個字來形容：窮。這里的“窮”，不僅是嵐叔一家面臨的生活困境，而是整個官畬村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現實。然而在嵐叔的記憶里，這種貧困感格外深刻，形成一種無聲的成長烙印。

在這個九口之家，嵐叔每天兩眼一睜就想著怎么和餓著的肚子抗爭一天，家里嗷嗷待哺的七個孩子，動作慢一點連飯都搶不上熱乎的。當然，上房揭瓦，下水捉魚也是嵐叔童年生活的主題，于是，黑不溜秋的膚色伴隨了嵐叔一生。

嵐叔的父親非常慈祥，忠厚，甚至過于老實巴交，沒有山路十八彎的輾轉心腸，因此很少主動為家里圖謀些什么，母親嚴肅，雷厲風行，嵐叔小時候實在調皮，惹了事情總是母親第一個站出來教訓。姐弟七人的性格都隨母親，偏外放剽悍一點。

嵐叔從8歲開始上學，他不像家里的大姐和三哥，有一顆極度渴求讀書的心，只覺得這是件按部就班的事。四年級開始，官畬的孩子就要到鎮上讀書，當時的條件只能一周回來一次。嵐叔形容：“飯菜基本上都是背了家里的稻米到學校煮，就著咸菜吃一點。衣服只能一周換洗一次，身上臭的要死，在鎮里讀書根本沒有人愿意搭理。”

由于是家里老小，嵐叔永遠只能穿一個又一個哥哥們身上退休下來的舊衣服，縫縫補補不說，太過肥大不合體是常有的事情，就這樣面黃體瘦地讀到十四歲。

上了初中，一次課間，同學集合在一起做廣播體操，做到跳躍運動這一節時，嵐叔雙手舉過頭頂蹦到最高點的時候，“唰”地一下，褲子突然掉到了腳脖子上。他當時以最快的速度蹲下去提起褲腰帶，一兩百號人的笑聲此起彼伏，從此，“掉褲襠”這個外號便如影隨形，不管他走到校園的哪個角落，永遠有人指點著他，嬉笑著討論這件窘事。也就是那一年，由于家里交不起每學期八元的學費，他從初中退學。

從這之后，嵐叔處于一個“混”的狀態。在村里混不著一口飯，那就去縣城混。那個時候的他什么都干過，各種學徒，各種零工，今天不想明天的事，只想填飽每天的肚子。

十七八歲時，他開始跟著二哥的一個同學在隔壁村做家具的手藝工人那里當學徒，內心放蕩不羈的他對學木工、做家具、抹水泥這種精工出細活的工作根本潛不下心來認真學習，只是混著，兩年下來，什么都沒學到。

嵐叔二十歲那年，本應已經成為獨當一面的男子漢了，而他發現自己三心二意，一事無成。正在他為此發愁之際，機會來了。1993年，改革開放的春風終于吹到了福建內陸，在自己堂兄的安排下，嵐叔就這樣只身去了東莞。

當時他手里只捏著一張從華安到東莞的車票，身上穿的一身行頭便是他的全部身家，就連那張車票，也是他的母親跟好幾家親戚借來的。其實嵐叔并沒有像勵志小說里的主人公那樣，抱著出人頭地的雄圖壯志，他的倉皇不安遠多于綢繆滿志，去東莞的目的有且只有一個：換個地方活下去，僅此而已。

“大洋洲”牌的大客車晃晃悠悠，車內汽油、塵土和年輕男子的汗臭味混雜著，鉆進他肚子翻騰。十三個小時的旅途中，嵐叔一直壓抑著暈車嘔吐的欲望，胃里那股熱騰騰的空氣涌上心頭、冒到嗓子眼、又沉重地砸回去，如此往復。

至于東莞，那又是怎樣一片新天地呢？睡不著、也不敢睡的嵐叔看著車輛逐漸密集起來的柏油馬路，不敢想，也無心去想。車終于在人頭攢動、燈亮如晝的東莞街頭停下，團在車里的一大堆年輕人相互看了幾眼，隨后消失在人潮中，四散漂流，往后他們將各自擁有嶄新的人生方向，只是他們可能都難以忘記初臨東莞的那個夜晚。

命運的連線從他們下車的那一刻就中斷了，但他們毅然踏上廣東的這個決定都有相同的原因，正如嵐叔所說的：“是想出去打工嗎？是因為待在家里遲早餓死”，不是他們選擇了時代，而是時代選擇了他們。

東莞正值經濟騰飛的春天，由于地理位置優越，毗鄰港澳，位處廣州到深圳經濟長廊的中間，許多港商、粵商紛紛在東莞設立廠區，服裝廠、電子廠、彩妝廠，玩具廠……形形色色的工廠在這里遍地開花，先是福建兩廣的農村青年紛至沓來，之后流動的區域范圍向西向北擴大，云貴川甘豫等省的鄉鎮年輕待業人員紛紛南下，成為世界工廠中流水線上的一員。

剛到東莞，生活就給了嵐叔當面一擊，進廠打工這個流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順利。原本嵐叔的打算是，人先到東莞，具體打算和堂兄商量好再說。只是時機并不巧合，堂兄所在的工廠封閉式管理，只有周六周末的晚上可以出來，而嵐叔星期一到那里，一貧如洗的家里能給他所有的經濟支持就是那張車票，初來乍到的他沒有堂兄的接應完全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就差餓死”。

整整一周，他都游蕩在堂兄所在工廠的外圍，依靠堂兄在圍墻的狗洞塞出來的食物救饑。住宿是比吃飯更煎熬的問題，當時廣東涌入一批接一批的外來務工人口，政府部門四處出動驅逐沒有暫住證的外來人員，對于還沒有進廠的嵐叔而言，當時的他每時每刻都面臨被收監、被驅逐的困境，每每夜晚降臨，這種擔憂就更甚。

他那一周都住在工廠最高處的夾層，等一覺醒過來，前后左右都躺滿了人，他們都是進不了廠的初來乍到者，夾在上上下下的鋼筋水泥中間，如同工業時代不知道投喂給誰的人肉三明治夾心。

難熬的第一周過去后，憑借堂哥的引薦，嵐叔順利進廠，自此拉開他在東莞流動不定的漂泊序幕，這是他人生的新階段，也是一個新時代的盛大開幕。

沒過多久，嵐叔的父親就走了，干農活的時候摔倒了，中風癱瘓并半身不遂，山村經濟落后交通不便也就沒怎么去醫院治療，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年就離開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傷痛就此埋下，那年嵐叔21歲，是在廣東打工的第一年。

1993年到2003年，那是嵐叔人生中“很苦的、悲慘的”廠工十年，幾乎所有外來務工人員幾乎都會被本地人的歧視。“當地人很多都是暴發戶，開廠嘛，對我們很不友好，一口一個‘棒佬’、‘北方佬’。”嵐叔說。

嵐叔一字一頓地回憶著，念出一個又一個“制品廠”的全名。嵐叔反問我：“你知道沙頭村嗎？很出名的。”這是個21世紀初罕見的億元村，各類玩具、電子、五金的“制品廠”數不勝數，成了眾多“新莞人”的安家之地。

嵐叔說一到下班時間，整個沙頭村的人從廠房涌出，村子熙熙攘攘、擁擠不堪。外地的人不斷涌進來，四處都是還沒找到工作的人、流浪的人。像乞丐一樣的人很多，瘋掉的人也有，沒有飯吃就去路邊的泔水桶里撈，“都是來淘金的，來之前都只知道廣東來賺錢……”然而，嵐叔說：“很多人命都丟在那里。”

工廠包吃包住，但規定很嚴格。嵐叔說： “什么上廁所一天總共不超過十分鐘，超過一分鐘罰款多少錢這樣”。上班時間早上7點到11點半，下午1點到5點，晚上6點到11點，13個小時是基本的，趕貨的時候甚至會上到凌晨一點。有人身體受不了就暈倒了，而廠醫也只知道給葡萄糖。

一個工廠分工模部、技術部門、住宿部門、機械部門，技術部門工資比較高，從衣服上也能區分出來，普通員工淺黃、質檢粉紅，主管以上就是白色；員工十八個人一間的大宿舍，二十個平方，三層鐵床。“就只能熬，做到主管就可以住單人間了，吃完飯也都不用自己洗餐盤了。”嵐叔說。

嵐叔的第一個工廠是做日本玩具的出口貨，做“糖果美少女系列”和各類“鎧甲”，這些看著簡單的塑膠玩具，從建模、塑形、調色到噴漆，一一經過這些從小到大都沒有接觸過這些IP的人的手中，或許現在有人出于對IP的熱愛在泡泡瑪特店里上班，在迪士尼樂園扮作公仔和大家互動。但他們不是，他們不清楚這些設計，沒有任何熱情，每天就是出貨和驗貨的重復。“噴油漆的，那環境、那氣味你可想而知，又臟又臭，天氣又熱，真的受不了。”嵐叔說。

嵐叔的工友里，有個湖南邵陽的，姓吳，做科文（工廠生產線小管理層），“剛談了個老婆，沒結婚就死了。”“怎么死的？”“這還用猜嗎？中毒！玩具廠做久了，天天聞那些噴漆。那天死在廠里，第二天沒來上班。法醫解剖也沒什么結果，就不了了之，賠了幾千。”

嵐叔做了兩年半之后，也成為了科文。我問：“你擔心自己的身體嗎？”“那有什么辦法嗎？戴口罩只能。”泡沫板搭建的工廠里，幾百個人簇擁在生產線上，沒有空調、風扇，在做活的時候，嵐叔腦子里的想法就是：“怎么辦？做不到任務量會不會餓死？”工廠的流動率很高，一年能進五萬個人，同時也能出五萬個人。為了防止員工沒干幾天就跑，嵐叔進場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在他整整工作一百天后才到手。最開始，他工資一個月只有一百九十塊，而當時官畬請茶工的薪酬是一個小時一塊錢。第二個月工資他領到了三百，第三月領了四百五，在前半年做流水線作業的時候，他的工資一般維持在三四百左右。

有一次，嵐叔負責給一批玩具的刀劍噴上閃閃發光的銀色漆，等他一天下來累死累活做了幾十個，卻在最后的驗收階段被一股腦退回，原因是他噴的漆不發亮發黑。嵐叔窩著一肚子的惱火，劍拔弩張地去找檢驗人員，而范姐正負責驗收他那批貨。

范姐看著面前氣勢洶洶的年輕人，雙手環抱，毫不退讓，挑明了自己的工作就是將不合格的玩具在一天內集中退回。盡管在第一次見面就開啟了互懟模式，兩人卻都把對方放進了心里。沒過多久，嵐叔便約她出來吃夜宵，一來二去兩人就發展成為了情侶關系。

到了年末的時候，范姐發現自己懷孕了，于是這一年過年，嵐叔就將范姐帶回了家，成為官畬第一個外地媳婦，范姐留家待產，生下他們的大兒子阿聰后也沒有繼續外出務工，而是選擇留在官畬照看家庭。

嵐叔在過年結束后回到東莞繼續打工。1996年，兩人辦了酒席，舉行了官畬當地的結婚儀式。嵐叔和范姐雖然沒有扯結婚證，但常年來，一個在外打拼，一個辛苦持家，兩人的感情一直和睦如初，并在2011年生下了二兒子阿凱。

范姐作為官畬第一個外地媳婦，融入福建講畬語的山村其困難可想而知。初來乍到時，這邊的村民多多少少都對她這位未婚先孕被領回家的外省女子有些好奇，一波接一波的嬢嬢跑過來，帶著若有所思的打量的眼神和指手畫腳：“皮肉倒是仔細，白白嫩嫩的，這可怎么下地干活呦！”

嵐叔不在的日子，范姐白天洗衣做飯，夜幕垂下來，山坳的形狀像黝黑的怪獸，而她小小的身影就像落在這里的一片樹葉，范姐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個小生命在孕育，那是自己與此地唯一的、卻又斬不斷的聯結。

嵐叔在工廠這邊發展順利，由于很多新員工來了沒幾天就跑，跑了再招的還是新員工，只有嵐叔只干了半年就被提拔為線長（管一個生產線），工資也水漲船高漲到了七百五。成為線長之后，嵐叔非常驕傲地講，衣服也換了顏色，吃飯的餐廳也和普通員工不再是一個了。

他再回家時跟媽媽講自己賺了錢，三張就可以買他二哥一車的稻谷，媽媽迎著光低下頭仔細瞅著他面值一千的港幣，搖搖頭說：“你拿著假幣來唬我哩！”

當時玩具廠的生意越來越好，規模迅速擴大增設了二廠，同是福建老鄉的一廠主管就派他去做二廠的副主管。這個老板對嵐叔有“知遇之恩”，嵐叔如愿以償地成了主管，開始穿白衣服，在食堂二樓吃飯，吃完飯扔下餐具拍拍屁股走人，住上一個人的單間，嵐叔覺得自己“終于不用再為溫飽發愁”。

嵐叔得為廠子考慮，但也盡量能“饒過”一些人，“縣官不如現管”，嵐叔笑著談起，當時有個貴州畢節來的年齡老大的廠工，組長要開了他，說他年紀大噴漆都噴不均勻，實在是用不了。這人當時就哭了出來，跪在地上求他不能夠開除自己，家里太窮了，嵐叔就把他調去洗油的車間，洗不好就讓他打掃衛生，總之將他也留了下來。

廠里還有一個叫“黑鬼”的，姓羅，嵐叔一直罩著他，因為黑，“比上黑人了都，貴州來的娃，不知道咋黑成那樣”，黑鬼剛來廣東就被騙去黑廠。

“是一個做五金的，很臟，是個地痞流氓開的廠，里面只給吃飯不給錢。”嵐叔說。廠里讓黑鬼沒命地干活，黑鬼好不容易跑出來，沒有暫住證又被抓去收容所，長安鎮上的收容所，抓進去就讓人種荔枝，除草，勞改。21天里要是沒有人領就又放了。“黑鬼也真是倒霉，每次放出來沒多久就又被抓進去，收容所就去了八次。”

好在黑鬼遇到嵐叔收留了他，嵐叔說：“我看他很能吃苦，干活又彪，就把他留在廠里了”。黑鬼實在可憐，干了不久，媽媽就去世了，一次回貴州奔喪就再也沒有回來。嵐叔前兩三年還和貴州一個地方來的朋友打聽黑鬼，然而這么些年過去，黑鬼杳無音訊。

從1993年到2013年，嵐叔在廠里不間斷地工作了二十年。嵐叔印象非常深刻的一筆交易是和外國人打交道，賺的認知差異的錢。當時他跟著老板做化妝用品的外貿，在香港掛了一個空殼公司，負責生產的廠子還是設在東莞。

當時和一批美國人打交道，報價化妝鏡一個五美元，在美國商人的認知里，五美元價格非常優惠，于是欣欣然簽合同，但其實當時美元對人民幣的匯率是八點幾，這樣一個化妝鏡在中國賣四十塊錢是絕對不可能的。就這樣，成本可能不到十人民幣的單品，他們以五美元的價格出售給外國人，每單可賺取三十余元。

嵐叔的老板在那段時間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短短兩年，開的車從摩托變成奔馳。直到2010年，中國世界工廠的產業大量轉移到東南亞，此時嵐叔所在的工廠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樣日入斗金。

2013年外貿做不下去的時候，老板手握更多的資本轉身投入房地廠行業，嵐叔認為這不是他的專項，對于是否要在人生不惑之齡開拓房地產這一未知而風險的行業，他選擇了拒絕。即使站在時代的風口上，嵐叔也不期待一飛沖天，這些年，他看過來太多欲壑難填，開廠的老板在寶馬香車的簇擁下拋妻棄子，惹人指摘，甚至于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撈錢，要么破產賠的底褲都不剩，要么難逃法網恢恢。

嵐叔停下了對老板亦師亦友的跟隨，“能不能賺錢，賺多少，都是有一定命數的嘛”，嵐叔從來都是小富即安的人。2006年開始，嵐叔只需要在交貨的旺期三個月在工廠，平時由外甥打理他的業務，有實在搞不定的情況再立刻趕過去。就這樣，他一年還是能領六萬塊的工資，嵐叔把其余的時間留在官畬，在采茶和收茶的季節幫襯家里招募茶工、曬茶制茶。

其實從2003年開始，官畬便拋棄了原本以種植水稻為主的傳統生計模式，大多數村民開始大規模種植茶葉并迅速走上了一條發家致富的道路。因此，嵐叔雖然在外跑動二十多年，不管官畬發展茶葉還是旅游業，他從未落下家鄉轟轟烈烈向前發展的大潮流。

2013年開始，嵐叔選擇待在家里照看茶葉生意的同時，暫歇腳步，回顧和反省自己過去二十年工廠管理的經驗后，直到2016年，他再度外出。此時的他沒有選擇繼續從事之前的業務，而是整合自己用二十年來積攢的人脈關系和社會經驗做勞務派遣。此時的他沒有具體的工作崗位，卻有清晰明確的工作內容：向廠里輸送人力，也就是技校學生。

在嵐叔的描述里，他所做的勞力派遣工作，相當于作為向工廠介紹人力資源的中介平臺。基本所有的工作任務都在微信群聊完成，群聊有工廠方和中介方兩類人，其中工廠方會不定期地發布招募需求，言語一般都很簡潔，比如“東莞XX廠，男女都要，兩個月，55人”。

另外一類就是嵐叔這種“中介方”，負責和工廠溝通，再將自己聯系到的學生資源轉手給工廠。那么，嵐叔從哪里獲取大批勞力資源呢？中介方往往會線下去跑中西部欠發達地區技校，通過和當地老師、校長達成合作。

中介方利潤獲取方式為：工廠則承諾每個人每工作一小時給中介多少錢。在2016到2019年，工廠提供的平均價格是每人每小時2-3元，這種利潤量化之后十分可觀。四年間，嵐叔主要介紹學生到東莞等地區的各個工廠。

時至今日，中國的制造業依然需要大量的廠工，這種需求的缺口是量化的，甚至說上不封頂的。然而高強度壓榨、低時薪待遇下，只有年紀輕輕、閱歷尚淺的技校學生（那批在九年義務制教育中被分流到普高之外的學生）才符合工廠招募的利益需求。因此，技校學生成為一種待價而沽的稀缺資源。一般來說，勞務派遣中介會和各技校的管理人員溝通，并支付技校老師一定的費用讓他們帶班負責將一批又一批的青少年技校學生輸送向大城市。

嵐叔在這份勞心勞力的工作里輾轉四年，最好的一單是介紹兩百個人到一個廠里干了一個月，刨去堅持不下去的學生人頭費、帶隊老師的利潤分成和學生們的社會保險，他這一單能獲利四五萬。當然，這份工作不算穩定，收益的不可控性大幅增加，但做勞力派遣和人力資源工作使得嵐叔人際關系的組織協調能力越來越嫻熟。

這些十六七八歲的技校學生，在九年義務制教育中被分流進入技校，卻并未真正習得一技之長，反而在最沒有話語權的年齡，被校方以“實習”的名義轉賣給資方，作為一種“零收整賣”的商品，賺一個小時15-17元的辛苦錢。

嵐叔解釋道：“現在工廠的待遇遠遠好過自己曾經，現在年輕人過去最多工作十個小時，最后也給他們實習證明”，嵐叔認真地覺得，對比起自己當年遇到的那些介紹別人到“黑廠”的人，自己的工作是真的搭建了一個更為穩靠的橋梁。

可能嵐叔自己都沒有想到，曾經將自己從官畬拉向東莞的那輛大巴一直都在，變成搖晃的綠皮、輾轉更遙遠的距離。從夏衍的包身工到嵐叔當年的黑廠再到現在的技校學生，一代代人，仍然陷在同一個歷史的循環。

2018年，官畬與旅游公司正式合作推出畬族文旅村，資本的注入使得整個村落面貌煥然一新，躍身一變成為4A級景區。此時，官畬基本家家開起了民宿，不少人在旅游公司履職，而留戀外地的中年一代也終于返回。

2019年，嵐叔徹底結束自己在外打拼的各項工作，并抓住機會入職旅投公司。嵐叔在老村長牽線搭橋下入職旅投公司承擔三方協調辦的工作。所謂三方，即村民、企業、政府三方。在外打拼二十多年的嵐叔在人際關系的處理方面游刃有余，最開始，旅投公司和村民之間存在大量矛盾，大到村民分紅、景區占地，小到大路上不能違章停車、院子里不曬被子，嵐叔作為三方協調辦主任要不停跑前跑后做工作，勤勤懇懇、盡力盡力地扮演雙方來使的角色：談條件，說好話，讓旅投在村里的開發建設工作更好地推進下去，同時也為村民謀取最大程度的利益條件。

三方合作的效果明顯，官畬村容村貌相較以前煥然一新，村民也默認了發展旅游業的各種前置條件，并在日常生活中時刻遵守，“畢竟，舍小利而逐大利嘛”，嵐叔說。

現在的嵐叔，已經不在乎賺錢多少，更多是“圖個輕閑嘛”。生活重心在家庭和社交生活，嵐叔對于小兒子阿凱的教育張弛有度，強調學習的同時會放手讓他發展愛好。阿凱喜歡打乒乓球，嵐叔就在院子里安了一個乒乓球桌供阿凱練習。

他對阿凱的關心還藏于微處，一天晚上我們從華安縣城回村，得知在外面玩耍完同樣也在回家路上的阿凱怕黑，便讓阿凱在路口等著，匯合后始終開著車燈跟在阿凱的自行車后面，就這么慢悠悠跟了一路，外表粗糙不拘小節的嵐叔對待家庭的愛是如此的細膩深厚。

這種深厚的戀家之情還體現在他和村民親密的交往中，每每夜幕降臨，村里大人小孩兒都喜歡待在嵐叔家院子里，喜歡打乒乓球的就切磋球藝，其余的人圍靠在院子里的護欄上，喝茶聊天，笑語盈盈，十分快活。

嵐叔非常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目前的他和范姐都在旅投公司干著比較輕松的工作，大兒子在廈門獨立發展，身旁有一個可愛活潑的小兒子，自己在村里人緣不錯，隨時開車到華安縣城溜達喝茶吃夜宵，這樣的生活對于五十出頭的嵐叔，已然別無他求了。

范姐已經不再在深夜瘋狂饞辣，畬語也能和村里其他婦女聊上幾句，日子就是這么一天一天順下來的，范姐是幸運的，嵐叔和婆婆待她很好，所以她才沒“跑”。

對于未來的展望，嵐叔非常自信地認為，就算旅投公司倒閉，他也完全可以憑借自己在社會上積累的人脈再出去闖闖，“只是累了，像現在悠哉游哉的日子一直過下去就很好了”，嵐叔說。

在吞吐的煙霧里，靜謐的燈光一圈圈如漣漪般暈開，嵐叔神色淡然，外面院子里阿凱贏球后拍桌大喊，周圍是一眾人的談笑嬉鬧聲。于嵐叔而言，倦鳥知返，二三十年浮沉在外，官畬從來是故鄉。

編輯丨小滿 實習丨永嘉

Sera

泛若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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