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高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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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軍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01
752年,長安城的秋天與以往也沒什么不同。
天空湛藍高遠,黃葉如約凋零,瑟瑟秋風也不改凜冽風骨。
這一年,37歲的岑參還在京中賦閑。比他年長幾歲的杜甫去年冬天向皇帝進獻了《三大禮賦》,雖然得到了李隆基的口頭表揚,并給了個“待制集賢院”的待遇,但一年過去,依然還在“待制”。至于52歲的高適,則剛剛辭掉了得之不易的“鐵飯碗”——封丘尉,又一次回歸光榮的待業隊伍。
三個loser一聚首,不搞事情都對不起詩人的名頭。
某一日,素來瀟灑的岑參相邀杜甫、高適等一眾好友到慈恩寺登高散心。
自永徽三年建成以來,慈恩寺的大雁塔早已歷經數次翻修,如今的它,不僅僅是長安城的建筑地標,更成為廣大文士們的精神地標。每年九月九重陽節,皇帝都要親臨慈恩寺登高遠眺,吟詩作賦。學士們紛紛唱和,雁塔詩會一時蔚然成風。天寶十一載恰逢百年慶典,更是盛況空前。
02
一行人來到慈恩寺,只見高達10層的大雁塔如一把古樸的寶劍出鎮神州,高聳入云。詩人們拾級而上登頂遠眺,又見逶迤的長安城望不到邊際,是煌煌然的富貴人間氣象;抬頭望,湛藍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不禁讓人意氣風發。
激越之下,五人各作五言長詩一首以紀此行。目前薛據詩已佚失,高、岑、杜、儲四首各有千秋,共同佐證了盛唐詩壇的一段佳話。
冠上閶闔開,履下鴻雁飛。宮室低邐迤,群山小參差。
清新淡泊的儲光羲,主打一個寫實風,老老實實地描寫著登高的體驗;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湊如朝東。、
岑參為人最是張狂,一連串的夸張和比喻,居然將一次尋常的秋游登高寫出了羽化登仙的驚艷感;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還在四處托關系找工作的杜大詩人,看什么都有代入感,愣是將登高游紀寫出了詠懷詩的深沉。
而主動失業的高適呢?
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因,斯焉可游放。
——高適《同諸公登慈恩寺浮屠》
則在感慨自己生逢盛世而無所作為,輸忠報國卻沒有門路。那個時候的高適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次大雁塔登高祈福之行,雖然沒得雁塔留名的榮耀,卻也讓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如愿步步高升。
03
不久之后,高適就在好友田梁秋的推薦下,遠赴河西尋找機會。在那里,他遇見了生命中的伯樂——哥舒翰。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與高適一見如故,當即請任他為隴右都護府掌書記。
心心念念數十年,高適終于在52歲這一年,一圓“看取寶刀雄”的理想。
高適這一生三出邊塞,晚年更是勤于邊事。不光撰寫了數量可觀的邊塞詩,更是用別具一格的政治家的眼光和理性筆法,為盛唐邊塞詩別開一門。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
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
——《送李侍御赴安西》
這首《送李侍御赴安西》曾被詩評家們譽為“盛唐五言律第一”。在詩中,高適借一杯送別酒澆自己胸中塊壘,強烈表達了自己立功異域的戰斗激情和樂觀豪邁的昂揚意緒。尤其是頷聯一句,極盡縱橫捭闔之能事,一開一闔之際,盡顯抑揚頓挫之功力。尾聯再一筆宕開,在地域廣闊的畫面上,濃墨重彩的勾勒,既是寫景,更是托情,將激昂壯別、立功異域的雄心壯志噴涌而出,獨具高達夫本色和驚心動魄的藝術力量。
當然,他也會在詩中坦陳邊事苦辛,絲毫不掩藏對萬千兵士的同情和悲憫。
北使經大寒,關山饒苦辛。
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
——《答侯少府》
更會在詩中直陳時弊,大聲疾呼“和親非遠圖”,銳意進取。
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
——《塞上》
甚至在《薊門五首》中大膽揭露痛斥邊庭上“戍卒厭糟糠,降胡飽衣食”的腐敗現象。
漢家能用武,開拓窮異域。
戍卒厭糠核,降胡飽衣食。
——《薊門五首》其二
04
可能受家族的影響,對于邊塞,高適有血脈自帶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的這些邊塞作品無一不思想深刻、氣勢磅礴、獨具張力,但真正為高適贏得身前身后名的,卻是一首創作于長安的——《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首詩大約作于開元二十六年。這一年,年界不惑的高適應制舉不第,滯留兩京交酬奔波,苦苦尋求入仕的機會,機緣巧合之下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
詩歌以非常濃縮的筆墨,對邊塞軍中生活進行高度的藝術概括,集中反映了軍中矛盾、邊策弊端和兵家苦難。全詩主旨深刻含蓄,風格悲壯沉雄,筆力矯健,各段之間,脈理綿密,確為“句調瑯瑯,振響欲絕”的千古佳作。
05
詩歌首段八句寫出師,詩人起句以古托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貌似揄揚漢將去國時的威武榮耀,實則已隱含譏諷,預伏下文。從辭家去國到榆關、碣石,更到瀚海、狼山,八句詩概括了出征的歷程,逐步推進,氣氛也從寬緩漸入緊張,令讀者仿若身臨其境。
第二段寫戰斗失利。落筆便是“山川蕭條極邊土”,帶出一片肅殺的氣氛。“胡騎”迅急剽悍,像狂風暴雨卷地而來。漢軍奮力迎敵,殺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然而更為可悲的是,前線戰士浴血奮戰,那些高官厚祿的將軍們卻在大本營里尋歡作樂。
盛唐的雄心催生了邊塞詩作的繁榮,一直以來,詩人們在謳歌盛世豪情的同時,也始終不忘宣泄對窮兵黷武的不滿以及對貪功啟釁的控訴:王昌齡說“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李頎說“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李白說“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雖然句句擲地有聲,卻依然逃不脫漢詩的慣性套路。相較而言,高適這一句“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尤為振聾發聵,是盛唐邊塞吟唱里前所未有的犀利和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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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貌似回到了傳統的老路,一邊是征夫的壯烈,一邊是思婦的思念。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少婦的眼淚,卻溫暖不了冰寒的鐵衣,寒風中的刁斗聲更像是催命的號角,鋪天蓋地的冰冷中,軍士的回眸蒼涼而絕望,是更遞進一層的控訴。
最后四句收勢淋漓而悲壯,“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他說在戰爭的最后,士兵們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那種視死如歸的精神,難道是為了博取個人的功勛嗎?詩人的感情包含著悲憫和禮贊,而“豈顧勛”三字更是有力地譏刺了輕開邊釁,冒進貪功的上位者。
八九百年前威鎮北域的飛將軍李廣,處處愛護士卒,使士卒“咸樂為之死”。從漢到唐,悠悠千載,邊塞戰爭不計其數,驅士兵如雞犬的將帥數不勝數,備歷艱苦而埋尸異域的士兵,更不止千千萬萬。
可是,千百年來也只有一個李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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