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新導演來說,首部作品上映時,觀眾面對的只是故事本身。
它的故事是否流暢,情感是否動人,演員的表演、視聽語言的嫻熟或創意,就像一幅畫、一首歌直接打開,好看就是好看,好聽就是好聽。相反,不好看、不好聽也可以足夠直接。
但對一個已經被大眾熟知的明星來說,她的首部導演作品,意味著作品之外的故事已經鋪墊了節奏和情緒。也許你為她的光環而來,也許你為她的經歷而來,但真正到決定影片質量的時刻,你很難下定決心說——這是一部平庸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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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以獎項來看,《女孩》已經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入圍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摘得釜山電影節最佳導演,人們都在期待,演員舒淇在新的職業道路上能夠閃閃發光,就像當初期許她拿下演員的獎一樣動人。
但我在看《女孩》之前,盡量屏蔽這些光鮮的信息。如果不知道導演是舒淇,如果她沒有講述自己的童年故事,我們是否能夠冷靜一點,面對銀幕前這個充滿傷痛的故事?
我的真實感受是:它確實觸到了痛,但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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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講述了一個青春期女孩林小麗的成長故事。故事十分簡單,四口之家,酗酒的父親,辛勞的母親,小麗和她的妹妹在緊張、困窘的家庭中長大,小麗作為姐姐習慣隱忍和對抗,而妹妹學會了適應,巧妙獲得愛和信任。即使在同樣的父母面前,姐姐小麗也面臨更多的情感匱乏和痛苦。
電影第一幕在基隆曼波橋上拍攝,它是一個call back——提醒我們,導演舒淇24年前曾在這座橋上綻放演員最迷人的魅力。2001年的《千禧曼波》,盡管不是侯孝賢最重要、最被認可的作品,但誰也無法拒絕一個迷離、夢幻、破碎而性感的舒淇在曼波橋上回眸,配以林強的電子樂《A Pure Person》,那已是城市化進程中的某種青春和永恒。
導演舒淇,侯孝賢的繆斯、友人和弟子,在自己首部作品中選擇以這樣一個鏡頭回溯和致敬。我們看到兩個女孩從曼波橋上遠遠走來,鏡頭對應的是長大以后的舒淇,一個走向未知,一個告訴我們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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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種關聯強化了我們對電影的喜歡和親近。它和電影之外的訴說反復提醒我們,這是舒淇自傳式的傾訴。而我們作為挑剔的觀眾,卸下防備,拉近距離——侯孝賢已經把她定格在2015年的《刺客聶隱娘》,我們如何能放過這樣一個“侯式舒淇”顯化的瞬間。她當然不同于《非誠勿擾》里的舒淇,任何其他導演電影里的舒淇。我們期待的是另一個永恒。
但基于這樣的期待,我也不自覺拉高了對舒淇導演的評判標準。她的視聽語言是否恰到好處渲染了童年的潮濕與不安,她對演員的選擇是否具備犀利的目光,在某些時刻把我們吸進銀幕,她是否把聲音和音樂用得巧妙得當,在某段旋律響起時,恰好敲擊我們的心臟?我都在觀察和衡量。
而有意思的是,在觀看《女孩》的過程中,我似乎也注意到了舒淇自己的小心翼翼。她像一個挑剔的觀眾給自己打下分數——鏡頭必須美,演員必須從小到大長得很像,符號的運用必須關聯心理,她太過小心,以至于整部影片呈現出了一種平鋪直敘的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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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很多人不愿承認它的寡淡。就像喝一杯酒,我們從美麗的酒標開始就期待一場芬芳之旅,而打開橡皮塞、醒酒、倒出晶瑩液體,包括完美的冰塊或高腳杯,我們始終都在等待味蕾和嗅覺的最高位——但它始終沒有到來。
《女孩》就是這樣一瓶酒。優雅的,美麗的,充滿誘惑的,我們希望獲得新鮮的秘密和波詭云譎的感官之旅,但那真正波折的幾個瞬間,并不在于女孩內心以怎樣的符號得到顯化——一個飄走的紅氣球,或一個想象的女孩,都不如小麗的母親在面臨丈夫的不穩定情緒時的沉默更動人。
我們因此意識到,這更多是一個關乎女孩如何看待另一個女孩從未真正長大的故事——林小麗的母親,從始至終被動地接受窘迫和暴力,然后將怨恨傳遞至下一代。不爭氣的丈夫/父親總是推動戲劇沖突的那把利斧,他斬斷溫柔和憐憫,他擁護絕對的父權和親情,他在每一次失敗受挫后都以更為無能的方式把自己和周圍的人推入更糟糕的境地——總有一天,他也會在酒醉中失去一切,我們遲早預料這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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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林小麗來說,如何面對父親的暴力,始終是她的夢魘。在這個家庭中無人可以成為真正的聯盟,因為每個“女孩”,都被父親的暴力分離、傷害,直至無法擁抱同樣脆弱的彼此,而習慣了比較誰受的傷害更輕。也正因舒淇在暴力這一環節傾注了最多的表達——幾乎從內心深處挖上來的泥垢和泉水,它們變成藝術的動力,在這一部分,讓我們同樣感到心悸。
但遺憾的是,電影除了最核心的暴力部分,我們無法探討更多了。林小麗不懂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正如她的母親也不懂如何面對她的女兒。她們從始至終都在漫長的對峙中消耗生命,沒有向前跨出一步,也不知道該如何在別處迸發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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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y的來臨轉化了這部分對峙。她是林小麗對自己成熟、自信的幻想,可以帶領她走出現在 的窘迫,提早進入成人穩定強大的內心。但若將Lily的角色放到更廣闊的青春電影中對比,我們會發現——每一個脆弱堅韌的女孩都有那樣期許的成熟女孩作為鏡像,《過春天》中有,《花與愛麗絲》中有,《七月與安生》中有,《花漾少女殺人事件》中有——“兩個女孩”,總是不會錯的對照。
可也正是這對照,將林小麗的倔強帶到了似乎俗套的情節中。我們立馬就能判斷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情節,Lily帶她去欣賞危險的世界,就像過去那些青春電影中我們都會看到的一樣,對年輕的男孩、迷離曖昧的環境、未知的公路之旅,試圖沖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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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切都沒有變化。故事一旦從這里進入,沒有更多變量,我們得到的就還是原來的結果。林小麗回到家中,母親和她訣別。這一場沖破成熟的儀式,沒有對父親、妹妹造成任何影響。他們的世界似乎也沒有什么改變。
我的失望即在于暴力之后沒有任何轉化。女孩始終掛念恐懼,可對自己的青春沒有什么能量再去展開什么。如果要將其他女導演首作來對比,《過春天》里的女孩“勇敢”地踏上了走私過關之旅,《伯德小姐》里的女孩信誓旦旦要考上耶魯和要特別的愛情——她們都不甘于被困在暴力、輕蔑、傷害中屈服,她們會接受這種恐懼,但她們也會將恐懼轉化成別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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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在《女孩》中,我除了看到恐懼,沒有更多了。舒淇將兩個小時的故事展開為同一種意象的重復和平鋪,卻忽視了生命要鮮活,應該有褶皺,有冗余,有欠缺,也有滿溢。我們當然理解暴力和恐懼曾經占據了一個年輕女孩的內心,但我們相信在某些時刻,她會將之轉化為去別處的力量——她會變成超越弱小的那個我蓬勃的存在,回過頭來向過去的自己握手道別。
可惜在電影里,這個時刻始終沒有來。平淡歸于平淡,林小麗只是在簡單成了一個網球運動員,簡單回了家,簡單地問候了她的母親。她們之間沒有什么真正的交流,平淡就是這個家庭默許的儀式。觀眾即使沒有期待一場真正的成長,但成長因父親的死亡而結束、而停止,也會加劇我們對女孩生命力期待的落空。
當然,我們允許這平淡發生。這是導演舒淇處理的方式。令人欣慰的是,她的平淡也保持了侯孝賢的純粹和真摯——電影幾乎沒有配樂走向終點。我們就像好好抱了童年時的舒淇一下,然后安慰她說,你可以書寫下一個故事。
但我們真正期待的,仍然是《千禧曼波》或《刺客聶隱娘》里那個生機盎然的她。故事不必曲折,她的倔強就是最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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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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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婧
排版 | 竹子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于豆瓣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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