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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金山
“這個瘤子怎么這么頑固又長出來了,要不把它切了?再做個穿刺、基因檢測?”
“顱內是不是又出現轉移了,先放一放還是找誰把它消融掉?”
這些看似兩位醫生對于病例的探討,卻是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的診室里,李峻嶺教授與跟隨他治療多年的病患的交流。患者沒有恐慌,與醫生討論自己病情的發展時,卻似如談論一個第三方的病歷一般。這在惡性腫瘤這樣帶給很多患者極大恐慌的重癥面前,實屬少見。
這份看似普通的淡然背后,透出的是患者對于醫生的極大信任,這種信任讓他相信,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他的主治醫生都能給他找到一個最合理的處理方式。這份性命相托的信任,也是從醫四十余載的李峻嶺最大的欣慰所在。
當腫瘤的陰云縈繞在患者與家人的心頭,這種感覺無疑是萬分壓抑的。而在李峻嶺與患者的長期治療溝通中,因為常讓他們看見穿透烏云的光亮,于是將悲情與恐慌的色彩沖淡了許多。
尋找價值
李峻嶺說像他這樣的內向型性格,與人交往多是被動型的,有時參加個聚會經常會讓別人感覺很乏味。而這樣的不善言辭,卻在他進入診室的那一刻完全改變了。
“當我坐在患者對面,就一下子感覺特別自信,我喜歡去傾聽患者的需求,愿意跟他們溝通與交流。”
醫生這個職業讓李峻嶺找到了自信,也只有在醫院才是他最為放松自在的時刻。在幫助患者走出黑暗的同時,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所在,這是一種雙向奔赴。
學醫對于李峻嶺而言,是一次不期而遇的自我實現。1978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這位來自內蒙古阿拉善左旗的孩子,成為他們年級120多名考生中,唯二的兩名考上大學的幸運兒,另一位是著名的荒漠文學作家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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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科教授 李峻嶺
對于醫學,在此之前李峻嶺并沒有太多的概念,那時能考上大學已是最大的幸運,專業上便由不得自己太多的考慮,李峻嶺最后被離家相對較近的寧夏醫學院(現寧夏醫科大學)錄取,自此開啟了自己與醫學近半個世紀的結緣。大學畢業后,李峻嶺留在了銀川,成為了一名內科醫生,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
1993年,李峻嶺來到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進修,那一刻命運的齒輪再次開始轉動。進修期間表現優異的李峻嶺,被當時的科室主任看上并留了下來。這位從蒙西沙漠走出的孩子,大學第一次到了省城,之后又跨越數千里來到祖國的心臟,每一步都在向著更高的目標邁進,一如他這些年來一直持續推動著肺癌診治事業不斷向前發展,拯救無數患者于危難。
在李峻嶺剛到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進修的時候,肺癌基本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手段,當時晚期肺癌患者平均也就能存活幾個月的時間,患者在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也就約等于“死亡判決”。尤其是對于肺腺癌,當時基本只有CAP方案——由環磷酰胺(CTX)、多柔比星(ADM,俗稱阿霉素)和順鉑(DDP)三種藥物組成,所有患者基本上都用這類方法去治,也多是在治療幾個周期后,基本就不會再來了……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當你剛跟一位患者熟絡一些,卻再也見不到他了。每當李峻嶺看著病案室厚厚一摞的淋巴瘤、乳腺癌病歷,自己手上的肺癌病歷卻只有薄薄數頁時(很多患者還沒來及怎么治療就去世了),內心的無力與悲涼感,壓的他有點喘不過氣。
“那時候不是沒想過離開,但我這樣的性格也許只適合留在醫院,很多事也只有堅持下來才能看到價值所在。”
李峻嶺想起自己當年補習英語的樣子,從大西北到北京,先天的英語底子薄,唯有奮起直追。為了能讓自己的英語水平有一個根本性的改變,他報了中國人民大學附近的英語培訓班,從基礎班到強化班再到沖刺班,他完整學習了兩輪。而每次他都是騎車過去,從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到中國人民大學,中間隔著近五十里的遙遠距離,李峻嶺硬是堅持了足足兩年時間。
這樣的奮斗,在李峻嶺數十年的從醫生涯中一直在堅持,堅持自己認定的價值方向,哪怕再苦再累。
持續耕耘
在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李峻嶺慢慢接觸到對于肺癌治療效果相對較好的藥物,但整體治療效率也并不算高。之后還有一些其他的治療方案,在一點點推動著肺癌治療的改善。但此刻的肺癌研究似乎已進入了瓶頸期,各種治療手段的嘗試在緩慢推動著患者生存期的延長,但增益卻并不明顯,晚期肺癌患者的平均生存時長還是很難超過一年。
直至2005年左右,當時的一項著名研究“ECOG4599”,在化療的基礎上加上了貝伐珠單抗的循環靶向治療,使得晚期非小細胞肺癌(NSCLC)的中位生存期終于超過了一年,達到12.3個月1。在這個過程中,李峻嶺團隊對于“貝伐珠單抗+培美曲塞+卡鉑”聯合治療的研究被納入SFDA的適應癥更改中,改寫了中國的臨床診療指南。
而真正的改變是在靶向治療與免疫治療時代到來后,當首款針對EGFR靶點的抑制劑吉非替尼上市后,其給相關基因突變的患者帶來的顯著改善,使得晚期肺癌的生存時間終于可以按年來計算,但時間也不會太長,直到后面二代藥物、三代藥物不斷被研發出來,患者的生存期得以不斷延伸。與此同時,更多的新靶點不斷被發現,肺癌在靶向治療下的希望愈來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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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發現包括EGFR、ALK、ROS1、MET、RET、BRAF、NTRK、HER2等近十個驅動基因的改變與肺癌的發生相關,對應靶點的治療藥物也相繼被研發出來。李峻嶺團隊完成了幾乎所有肺癌突變靶點的真實世界研究(RWS),尤其在靶向藥與化療的聯合治療方面走在行業前沿,團隊關于藥物相關不良反應的研究亦是被ASCO多次引用。
繼EGFR之后,ALK抑制劑如今也已研發至第三代,因靶向治療效果顯著而被稱為“鉆石突變”的ALK靶點,在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術后的肺腺癌患者中占比約為7%左右,比例雖不算高,但對比我國肺癌每年龐大的新增病例, ALK陽性肺癌患者的整體數量仍是不容小視。
作為國內ALK陽性NSCLC治療領域最為資深的專家之一,李峻嶺如今尤記得他用ALK-TKI治療的第一位ALK陽性患者,那是位當時入組臨床試驗的患者,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孩。之前嘗試了化療等一系列治療手段均是收效寥寥,后來當基因檢測結果顯示其為ALK突變,黑夜之中似乎又有了一絲亮光照了進來。當服用了靶向藥物后,他的病情很快得到了改善。此時,男孩做了一個讓很多人都不敢想象的決定,他要駕車從北京到青藏高原,很多事他之前沒有嘗試,而這一次他想義無反顧一把。之后,他拍了許多旅途的照片,并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李峻嶺,信中描述了他之前的絕望,而今踏上高原,仰望雪山之巔耀眼的光亮,將他的世界又一次照亮。
李峻嶺此刻更是感受到作為一名腫瘤科醫生,責任背后的非凡意義。當患者被診斷為惡性腫瘤,對其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你作為他的主治醫生,對患者的影響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唯有竭盡全力為他提供最好的治療。
這一次照亮的不僅是患者,也讓李峻嶺這么些年來在肺癌領域的堅守,因為有了光亮而豁然開朗。
愈見光亮
靶向治療在臨床的應用,既是讓患者的生存期得到顯著延長,更是讓很多人的生活質量得以大幅提升,至少讓他們能有一段時間去完成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一些事情。
而當ALK抑制劑發展至第三代,再一次以跨越式的進步贏得了眾人的矚目。這讓李峻嶺想起在第一代肺癌靶向藥面世的時候,他去美國參加ASCO年會,看到M.D.Anderson腫瘤中心的一位醫生寫的關于腫瘤長生存患者案例的總結。那個年代對于腫瘤長生存的定義是三年,而今這一概念早被已改寫,長生存意味著五年以上甚至更長的時間,技術的進步正推動著腫瘤的“臨床治愈”從夢想變為現實。
在李峻嶺看來,這樣的進步帶給患者最大的改變是恐懼感的消失。過去患者得了肺癌,可能很快就會聯想到自己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其內心的恐懼與壓抑是難以名狀的。而今當ALK陽性NSCLC患者,在最新的ALK靶向藥物的治療下,很多人可能可以存活8-10年,而且是在疾病基本無進展的狀態下,這讓患者對于疾病的恐懼自然就小了很多。也許10年后,又有更多新的治療技術出現,這種總是迎著希望的感覺,是讓患者重新樹立生活信心的關鍵所在。
ALK靶向治療的突破性進步,讓過去很多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同時也對肺癌的其他突變靶點、亞型,提出了新的挑戰和要求。其對于整個醫藥研發領域的振奮作用,讓大家相信其他靶點今后也將會有更多的優質藥物不斷被研發出來。如ROS1也是近些年進展較快的通路,過去針對此靶點只有一種藥物,而今又有了恩曲替尼、瑞普替尼等藥物。就連過去一度被認為不可成藥的靶點KRAS,如今也有了成藥。
而對于那些沒有發現驅動基因改變的患者,免疫治療的發展又給他們“打開了另一扇窗”,如對于EGFR和ALK陰性的NSCLC患者,帕博利珠單抗、納武利尤單抗均有著不錯的療效。同時,有相當數量接受免疫檢查點抑制劑治療的患者,即使在治療一兩年后停藥了,疾病仍可處于一種緩解的狀態,其在真正意義上讓某些肺癌成為了慢性疾病。
// 李峻嶺:技術進步帶給患者最大的改變之一是恐懼的消失
越來越多的靶向治療、免疫治療以及抗體偶聯藥物(ADC)等新型藥物所呈現的積極療效,正在給無數肺癌患者帶去越來越耀眼的希望。患者不再陷入時日無多的悲觀中,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回歸工作與生活,繼續去完成自己的夢想。這背后不光是治療的獲益,更是蘊藏著社會學層面巨大的價值。
普遍獲益
技術的飛躍使得腫瘤的治療效果今非昔比,其帶來的一個深層次變化使民眾從原先普遍的“談癌色變”到現在逐步接受以慢病化的心態來看待惡性腫瘤,在慢病化的理念下,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各種治療手段的結合下,將病情持續穩定地控制好。這樣無論是患者本身還是其整個家庭,都會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心態,這樣的轉變對晚期肺癌患者而言是一個非常大的突破。
而李峻嶺希望,這樣的改變不僅是局限于他們這樣的大醫院,而是在全國最廣域的地區,帶給盡可能多的患者以普遍獲益。為此,李峻嶺教授團隊這些年來,致力于通過一系列合作,努力推動縣域基層地區在肺癌診治上能不斷提升技術水平與治療規范性,使得其在診療上能夠與大型醫院趨于同質化,使得國家對于“大病不出縣”的目標能盡快實現,而這個過程,如今依舊任重道遠。
很多時候治療的精準性、規范性,往往體現在對于細節的專注上,這也是基層醫院想要實現與大醫院同質化診療的重要方面。如對肺癌患者是否是ALK陽性的鑒定,可以通過免疫組化、RT-PCR等技術來鑒定,這幾種技術發現的ALK陽性在臨床上是具有同等價值的。而在基層,可能有些醫生會忽視了ALK陽性免疫組化的結果,由此失去對其開展靶向治療的機會,這便是認真細致對于診治規范化的關鍵性作用。
李峻嶺尤記得當時他剛到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時,前輩專家跟他說的,“我們寫出的治療方案一定要經得住推敲以及時間的檢驗。”這種嚴謹治學的精神對于當時李峻嶺的內心震撼是非常之大的,以至于以后他都以最高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
“有時候我對于醫學文書的寫作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嚴謹,一定要按照時間線將每一步的治療詳細寫下來。”
這樣的嚴謹治學早已成為刻在李峻嶺和他的團隊刻在骨子里的東西,也正是源自對病歷的認真整理與深入思考,他們發掘出了好幾例ALK陽性的患者。如果不是這種極端的細致,這些患者可能就從指尖溜走了。
“有時候并不是你水平有多厲害,只是你足夠仔細。”
李峻嶺想起哈佛醫學院教授撰寫的《清單革命》這本書對于醫療流程嚴謹性的闡述。在每天繁忙的日程中,按照某一程序,就像解答數學題一樣,一步步去尋找答案,這樣你犯錯的概率就會很低。
而這么多年來,自己與同行專家們對于肺癌治療持續不斷地探索,又何嘗不是在更大的維度去尋找問題的答案。從早期看著患者只能存活幾個月的無奈,到費力突破一年期的大關,再到如今有望五年以上甚至更長時間的長期生存。作為全球發病率與死亡率第一的惡性腫瘤,肺癌的診治之路我們不知覺已走了挺遠,而前路漫漫有著更多地問題去等待探索與解決,唯一可以堅信的是越來越大的希望下,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在不斷延伸……
*僅供醫療衛生專業人士閱讀/參考。
參考文獻:1,Paclitaxel–Carboplatin Alone or with Bevacizumab for Non–Small-Cell Lung Cancer,NEJMoa061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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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阿拉善的胡楊林,生命在逆境中永遠迎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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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峻嶺 | 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內科主任醫師
北京協和醫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
美國臨床腫瘤學會(ASCO)會員
歐洲腫瘤內科學會(ESMO)會員
國際肺癌研究協會(IASLC)會員
北京腫瘤防治研究會轉化醫學分委會 首任主任委員
2011年被遴選為首批北京健康科普專家
主要從事肺癌的內科診療,包括化療、靶向及免疫治療。擅長解決臨床具體問題,倡導對肺癌患者治療中的全方位照護。
關注肺癌真實世界的臨床研究及轉化醫學研究,在該領域以第一/通訊作者發表SCI論文80余篇。
責編 | 張 坪
校對 | 楊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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