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抱進樓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的腦子是蒙的。那雙滿是老繭和灰塵的手臂,箍得我生疼,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道,讓我沒法掙扎。周圍是刺鼻的混凝土氣味和工友們遠遠傳來的哄笑聲,每一聲都像針一樣扎在我的心上。他叫高峰,是我們的代班,一個平日里話比石頭還少的男人。而我,趙靜文,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本該在城里寫字樓吹空調(diào),卻在這里成了別人口中的“臨時夫妻”。
這一切,都得從我踏上這片鋼筋水泥的工地那天說起。
三個月前,我丈夫的公司破產(chǎn),還欠了一屁股債,人直接消失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債主天天上門,我一個做行政的,那點工資連利息都還不上。沒辦法,聽老鄉(xiāng)說工地上給女人派的活兒輕省,一天也能掙個兩三百,我咬咬牙,把孩子托付給我媽,就跟著來了。
來之前我想象過苦,但沒想過是這么苦。住的是冬冷夏熱的板房,十幾個人擠一間,空氣里全是汗臭和煙味。吃飯是大鍋飯,白菜燉豆腐里飄著幾點油星子。最難熬的,是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像狼一樣,露著綠光。他們嘴里不干不凈,講著葷段子,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像要把我扒光了看。我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人,哪里受過這個,頭幾天晚上都是蒙著被子偷偷哭。
高峰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他是我們這組的代班,四十出頭的年紀,人長得黑黢黢的,臉上刻著風(fēng)霜,跟工地上那些石頭疙瘩一樣,又硬又沉默。他很少說話,但眼睛很利,誰偷懶耍滑,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一開始,我挺怕他的。
工地上女人少,我被分去做些雜活,清理廢料,搬運些輕便的材料。可再輕便,一天下來腰也像要斷了。有一次,我搬一捆鋼筋網(wǎng),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砂石堆里,膝蓋磕破了老大一塊皮,血立馬就滲了出來。周圍幾個男人看著,嘿嘿地笑,就是沒人上來扶一把。
我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又不想在他們面前丟人,就死死咬著嘴唇。這時候,一雙大腳停在我面前,是那種沾滿泥漿的解放鞋。我抬頭一看,是高峰。他沒說話,只是伸出一只手。那手又黑又糙,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著就覺得心安。我把手搭上去,他一用力,就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
他看了看我的膝蓋,眉頭皺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抽出一根遞給我,說:“忍著點。”然后轉(zhuǎn)身就走了。我愣在那兒,看著手里的煙,又看看他走遠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從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他總會有意無意地照顧我。食堂打飯,他會把他碗里唯一的肉片夾給我;我被派去清理最臟的角落,他會過來吼一嗓子,換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去;晚上板房里有人喝多了說胡話,他會“咳”一聲,整個屋子立馬就安靜了。他從來不多說一個字,但他的存在,就像一堵墻,把我跟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隔開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尤其是在這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一點點溫暖都能被無限放大。我開始主動幫他洗那件永遠沾著水泥灰的迷彩服,在他晚上回來看圖紙時,給他遞上一杯熱水。我們之間,沒有花前月下,沒有甜言蜜語,只有這種最原始的相互取暖。
關(guān)系真正變味,是在一個下雨的晚上。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板房的屋頂漏了,我的床鋪濕了一大片。我抱著被子縮在角落里,又冷又委屈,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半夜里,我感覺身邊多了個人,一股混著煙草和汗水的男人氣息包圍了我。是高峰。他把他的干被子蓋在了我身上,然后就躺在了我旁邊,隔著一拳的距離。
“睡吧。”他說,聲音沙啞。
那一晚,我睡得特別踏實。我知道,從今晚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第二天,工地上就傳開了,說我跟了高峰,成了他的“臨時婆娘”。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比刀子還傷人。有個叫王桂花的女人,跟我一樣是來打零工的,她最愛嚼舌根,見人就說:“瞧那個趙靜文,看著挺正經(jīng),還不是個騷貨,沒男人活不了。”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想去跟她理論,被高峰拉住了。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日子是自己過的。你只要知道,有我在這兒,沒人敢動你一根指頭。”
我看著他黝黑的臉,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是啊,尊嚴能當飯吃嗎?清高能幫我還債嗎?在這個地方,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掙到錢寄回家里,比什么都重要。我默認了這段關(guān)系。
他把他的鋪蓋搬到了我的床邊,我們成了名副其實的“臨時夫妻”。他把每個月大部分工資都交給我,只留幾百塊錢買煙抽。他說:“你一個女人家,手里得有點錢傍身。”我把錢分成兩份,一份寄回家,一份小心翼翼地存起來。我給他洗衣做飯,天冷了給他織毛衣,他腳上的傷口發(fā)炎,我半夜起來給他用鹽水清洗。我們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過著最貧瘠也最踏實的日子。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咸不淡地過下去,直到工程結(jié)束,我們一拍兩散,各回各家。可我沒想到,會出那樣的事。
那天,天氣熱得像個大蒸籠,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地面被烤得直冒白煙。工地上為了趕工期,中午都沒休息。我負責(zé)給樓上送綠豆湯,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早就有點中暑的跡象,頭暈眼花,四肢發(fā)軟。
到了下午,我肚子突然絞著疼,一陣陣地惡心。我猜是中午食堂的飯菜不干凈,吃壞了肚子。我強撐著想去工地的臨時廁所,可剛站起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意識的時候,就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我被人抱在一個堅實的懷里,雙腳離地,正被人往樓上抬。我能聞到高峰身上那股熟悉的汗味,也能聽到周圍工友們的起哄聲。“喲,高代班這是等不及了,大白天的就要快活啊?”“還是城里來的女人會伺候人,把老高迷得神魂顛倒的!”
那些污言穢語像潮水一樣涌進我的耳朵,我的臉臊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想掙扎,想讓他放我下來,可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連張嘴說話都費勁。
高峰對那些聲音充耳不聞,他抱著我,一步一步踩著還沒完工的水泥樓梯,徑直上了二樓。二樓的衛(wèi)生間剛剛做好防水,貼了瓷磚,是整個工地最干凈、最涼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那里接了臨時的水管,有自來水。
他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把我抱了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冰涼的瓷磚地上。我靠著墻,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轉(zhuǎn)身把門反鎖,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
我看著他,心里又怕又亂,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難道他真的像那些人說的那樣……
他蹲下來,看著我慘白的臉,眉頭擰成了疙瘩。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燙得嚇人。他沒說話,站起來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出來。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就濕透的背心,在水里浸透,擰了半干,然后疊成方塊,敷在了我的額頭上。
冰涼的觸感讓我混沌的腦袋清醒了幾分。我看著他,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你……你這是干啥?”我聲音都在抖。
他還是不說話,又接了水,蹲下來,用濕背心一點點擦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胳膊。他的動作很笨拙,甚至有些粗魯,可我能感覺到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視。
“肚子還疼不疼?”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厲害,“我看你臉都白了,肯定是中暑加上吃壞了東西。這里涼快,有水,你先待著。我去找車,送你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原來,他把我抱到這里,不是為了做那些齷齪事,而是為了救我。在這個所有人都把我們當成笑話看的時候,只有他,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在保護我。
我哭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不想去衛(wèi)生所,那得花多少錢啊。他辛辛苦苦掙的錢,我一分都舍不得亂花。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嘆了口氣,說:“錢沒了可以再掙,人要是沒了,就什么都沒了。趙靜文,你聽著,你不是一個人,你家里還有老的有小的,你不能出事。”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也不想你出事。”
最后那句話,他說得很輕,但我聽見了。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我們是“臨時夫妻”,我們都知道這段關(guān)系沒有明天。可是在這一刻,我分明從他眼里看到了一種叫“心疼”的東西。
后來,他還是找了輛三輪車,把我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醫(yī)生說是急性腸胃炎加重度中暑,再晚來一會兒就危險了。掛吊瓶,拿藥,花了好幾百,高峰眼睛都沒眨一下。
回到工地,他把我安頓好,又去廚房給我熬了白粥。他端著碗,一勺一勺地喂我,吹涼了才送到我嘴邊。工友們來探望,眼神里不再是嘲笑,而是多了幾分敬佩和了然。王桂花也來了,放下兩個蘋果,訥訥地說:“靜文妹子,之前是嫂子嘴賤,你別往心里去。”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正專注地給我掖被角,側(cè)臉的線條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么堅毅。我突然覺得,什么“臨時夫妻”,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不重要了。在這個冰冷殘酷的地方,是他給了我一份依靠,一份活下去的體面和勇氣。我們的關(guān)系或許始于各取所需,但到了現(xiàn)在,早已摻雜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工程還有兩個月就要結(jié)束了。我知道,到時候我們還是要分開,他要回他的家鄉(xiāng)蓋房子娶媳,我也要回到我的城市,繼續(xù)面對那一地雞毛的生活。我們可能再也不會相見。
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夏天,記得這片塵土飛揚的工地,記得有一個叫高峰的男人,曾在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把我從泥濘里抱起,抱進了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干凈的衛(wèi)生間。那里沒有欲望,只有最純粹的守護和心疼。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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