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今年二十六歲。我的人生,就像我們家那個永遠也修不好的聲控燈,只有在夜深人靜,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嚇時,才會短暫地亮一下,旋即又陷入無邊的黑暗。而那聲巨響,就是隔壁周大哥用鑰匙打開他家房門的聲音。
這個聲音,曾是我在這座二線城市里,唯一的慰藉。現在,它成了懸在我頭頂的一把刀,每一次響起,都讓我的心臟跟著顫抖。
我和老公陳默結婚兩年,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項目經理,常年在外地。我們的家,更像是我一個人的旅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回聲。我常常在深夜里驚醒,以為家里進了賊,后來才發現,那只是冰箱啟動的嗡嗡聲。
孤獨像水草,無聲無息地纏住了我的四肢,把我拖向深不見底的湖心。陳默不懂。他每次打電話回來,說的都是項目進度、甲方要求,最后總會加上一句:“晚晚,在家好好的,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他以為的好好的,就是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他不知道,我的世界早已荒草叢生。
隔壁的周大哥,是我在這片荒蕪里,遇到的唯一一抹綠色。
他大概四十出頭,身材高大,眉眼間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只知道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個人住。我們住的是老式小區,墻壁薄得像紙,隔壁的咳嗽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的相識,源于一次下水道堵塞。那天晚上,廚房的水漫了出來,我手忙腳亂,給陳默打電話,他正在酒桌上,吵得我聽不清他說什么,只隱約聽到“找個師傅修一下”,然后就掛了。我一個剛來這座城市沒幾年的人,半夜三更去哪里找師傅?
就在我蹲在地上,絕望地用毛巾吸水時,門被敲響了。是周大哥。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舊T恤,手里拿著個管道疏通器,聲音低沉地問:“小林,是不是下水道堵了?我聽見聲音了。”
那個瞬間,我差點哭出來。一個陌生人,僅僅因為聽見了聲音,就過來敲響了我的門。而我的丈夫,在電話那頭,甚至沒聽完我的求助。
周大哥很利索,半個多小時就解決了問題。他渾身沾滿了污漬,額頭上全是汗。我手足無措地遞給他一瓶水,不停地說著謝謝。他擺擺手,憨厚地笑了笑:“鄰里鄰居的,客氣啥。以后有事就敲墻,我聽得見。”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仿佛有了一根看不見的線。
我加班晚歸,總能在家門口的鞋柜上發現一份溫熱的夜宵,旁邊貼著紙條:“剛做多的,別浪費。”字跡算不上好看,但很穩重。
家里的燈泡壞了,我剛踩上凳子,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別亂動,等我回來。”他好像在我家安了監控一樣,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我生病發燒,一個人躺在床上,燒得天旋地轉。是周大哥,用備用鑰匙打開了我的門,把我背下樓,送進了醫院。他在醫院陪了我一夜,給我端水喂藥,用溫熱的毛巾擦拭我的額頭。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看見晨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疲憊的側臉上,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塌陷了。
陳默打來電話時,我正喝著周大哥熬的小米粥。
“晚晚,感冒好點沒?我這邊忙,走不開,你自己買點藥吃。”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理所當然的安撫。
我握著溫熱的碗,看著眼前這個為我忙碌了一夜的男人,第一次對陳默撒了謊:“已經好了,你放心吧。”
掛掉電話,我看著周大哥,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沒問為什么,只是抽了張紙巾,輕輕擦掉我的眼淚,嘆了口氣:“快吃吧,一會涼了。”
那一天,我沒有讓他走。
他就坐在我的床邊,我們聊了很多。我知道了他叫周乾,妻子在南方的城市做生意,一年也回不來幾次,他們的感情,早就被距離消磨得只剩下了一個名分。他說,他每天最怕的,就是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家。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銹的鎖。原來,我們是同一類人,是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同類。
那個下午,陽光很好,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粗糙,卻很溫暖,那份溫度,順著我的手臂,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我沒有掙脫。我貪戀那份久違的、被人珍視的感覺。
我們跨過了那條線。
沒有驚心動魄的告白,也沒有干柴烈火的激情,一切都發生得那么自然。就像兩棵在寒風中孤獨搖曳的樹,為了取暖,把枝葉纏繞在了一起。
有了周乾,我的生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色彩。那空蕩蕩的房子,開始有了煙火氣。他會做好飯菜等我下班,我們會一起窩在沙發上看一部老電影,他會在我失眠的夜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哼著不成調的歌。
我甚至開始害怕陳默的電話。每一次手機鈴聲響起,我都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我對著電話,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虛偽的謊言。我說我很好,說我一點也不孤單,說我很想他。
每說完一句,我的心就被愧疚啃噬一口。
周乾看出了我的煎熬。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小林,如果你覺得……”
我總是打斷他:“周大哥,別說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真的不知道。一邊是名正言順的丈夫,一邊是給我溫暖和陪伴的情人。我的身體和靈魂,被撕扯成了兩半。白天,我是陳默的妻子林晚,到了晚上,我才是周乾身邊那個會哭會笑的小林。
恐懼像藤蔓,慢慢爬滿了我的心臟。
我開始變得神經質。鄰居一個無意的眼神,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樓下大媽一句“小林,最近氣色不錯啊”,都能讓我嚇出一身冷汗。我害怕,害怕我們的事被人發現,害怕這些閑言碎語傳到陳默的耳朵里。
最可怕的一次,是陳默的視頻電話。
那天,周乾正在我家幫我修電腦。我的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跳動著“老公”兩個字。我嚇得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周乾反應很快,立刻抱著電腦躲進了臥室的衣柜里。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表情,接通了視頻。
“晚晚,在干嘛呢?”陳默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還是那個熟悉的工地。
“沒……沒干嘛,準備睡覺了。”我的聲音在發抖。
“怎么了?聲音不對勁,是不是又感冒了?”
“沒有,就是有點累。”我強迫自己笑出來,把攝像頭對著客廳轉了一圈,“你看,家里好好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讓我看看臥室。幸好,他只是叮囑我幾句注意身體,就因為那邊有人叫他而匆匆掛斷了。
視頻掛斷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沙發上。周乾從衣柜里出來,臉色也很難看。他走過來,把我緊緊抱在懷里,什么也沒說。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樣,劇烈而慌亂。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這種偷來的幸福,是劇毒的蜜糖,甜蜜的背后,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夢里全是陳默那張失望又憤怒的臉。我夢見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夢見他把我和周乾堵在房間里,夢見所有鄰居都對著我指指點點。每一次,我都是哭著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我瘦了很多,眼下的烏青濃得像墨。周乾心疼地看著我,給我燉各種補品,可他不知道,我的病,在心里,藥石無醫。
我對他說:“周大哥,我們……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沉默了很久,眼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他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一個人。”
我的眼淚又一次決堤。我舍不得的,又何嘗不是他這份溫柔和懂得?
轉折點,來得猝不及及。
上周五,我接到了陳默的電話,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晚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個項目徹底結束了,公司要把我調回總部了!下周一,我就到家了!以后再也不用走了!”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機從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開來,就像我此刻的心。
他要回來了。
這個我曾經日思夜盼的消息,此刻卻像一道催命符。
他要回來了,回到這個家里,回到我的身邊。那么周乾呢?我們之間這些見不得光的糾纏,該如何收場?那些他留下的痕跡,他用過的杯子,他給我買的零食,他留在陽臺上的那盆茉莉花……我該怎么解釋?
我慌了,徹底地慌了。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乾。他坐在我對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個客廳都彌漫在嗆人的煙霧里。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墻上的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像是在為我們這段不該開始的感情倒計時。
許久,他摁滅了煙頭,抬起頭看我,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小林,他對你好嗎?”
我愣住了。
他繼續說:“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我,你們的日子,好過嗎?”
我想起了陳默。他是個好人,努力工作,把所有的工資都交給我,他只是太忙了,太粗心了,他只是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們的婚姻,就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按部就班地運轉,沒有驚喜,也沒有差錯。可我想要的,不是不出錯,是愛。
我搖了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不知道。”
周乾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輕輕地把我擁進懷里。這個擁抱,不再有任何情欲,只有無盡的悲傷和不舍。
“小林,忘了我吧。”他在我耳邊說,“回到你原來的生活里去。是我不好,打擾了你。以后,好好過日子。”
說完,他松開我,轉身走出了我的家門。門關上的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那個周末,我像個瘋子一樣,開始清理這個家里所有關于周乾的痕跡。我扔掉了他買的零食,把他用過的杯子收進了柜子最深處,我甚至想把那盆茉莉花也扔掉,可我看著那翠綠的葉子,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擺回了陳默離開之前的樣子。我企圖用這種方式,抹去過去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我騙不了自己。
這個房子里,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廚房里,有他教我燉湯的場景;沙發上,有我們相擁看電影的溫度;臥室里,有他為我掖好被角的溫柔。
我越是清理,那些記憶就越是清晰。
周一很快就到了。
我按照陳-默發來的車次時間,提前去了車站。我穿上了他最喜歡的那條白色連衣裙,化了精致的妝,我想讓他看到一個完美的妻子。
陳默從出站口走出來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很好。他拖著行李箱,穿過人潮,向我走來。
他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結實的擁抱,在我耳邊說:“老婆,我回來了。”
我靠在他的懷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混著煙草和汗水的味道,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他以為我是喜極而泣,笑著拍我的背:“傻瓜,哭什么,以后天天都能見到了。”
回家的路上,他興奮地跟我說著未來的計劃。他說總部給他升了職,以后會很穩定;他說我們該要個孩子了,讓這個家熱鬧一點;他說他虧欠我太多,以后會加倍補償我。
他說得越多,我的心就越痛。
回到家,他看著一塵不染的屋子,滿意地笑了:“還是我老婆能干,把家收拾得這么好。”
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晚上,我們躺在同一張床上。這是幾個月來,我們第一次如此親近。他抱著我,手開始不規矩起來。我本能地感到了抗拒,身體變得僵硬。
他察覺到了,停下來問我:“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躲開他的眼神,搖搖頭:“沒有,就是……有點累。”
他沒有多想,只是親了親我的額頭,說:“那早點睡吧,明天帶你去吃大餐。”
他很快就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我卻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隔壁很安靜,再也沒有熟悉的咳嗽聲,也沒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我知道,周乾在用他的方式,退出我的生活。
可是,我真的能回去嗎?
接下來的幾天,我努力扮演著一個好妻子的角色。我為陳默洗手作羹湯,陪他見朋友,聽他講工作上的趣事。我努力地笑,努力地表現出幸福的樣子。
可我的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什么都填不滿。
我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想起周乾做的紅燒肉;我會在看電視的時候,下意識地想去靠一個寬厚的肩膀;我會在深夜里,習慣性地側耳傾聽隔壁的動靜。
我成了一個竊賊,偷走了別人的溫柔,也弄丟了自己的靈魂。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怕陳默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秘密。他那么信任我,如果他知道了,他會怎么樣?是會暴跳如雷,還是會心碎離開?我不敢想。
更讓我害怕的是,我發現,即使陳默回來了,我心里的那份孤獨,也并沒有減少分毫。我們躺在一張床上,卻像隔著一個太平洋。他不懂我為什么會對著一盆茉莉花發呆,也不懂我為什么會在深夜里偷偷地哭。
昨天晚上,他又一次想要親近我。我再次拒絕了他。
他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坐起身,打開床頭燈,定定地看著我:“林晚,你到底怎么了?從我回來開始,你就一直躲著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我看著他探究的眼神,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拼命地搖頭。
他嘆了口氣,重新躺下,背對著我。
黑暗中,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墻,越來越厚,越來越冷。
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個謊言,像一顆毒瘤,正在我的身體里瘋狂地生長,遲早有一天會徹底將我吞噬。
我坐在書桌前,寫下這些文字,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隔壁還是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繼續戴著面具,活在這無盡的煎熬和恐懼中,直到被發現的那一天?還是……向陳默坦白一切,接受他任何的審判,然后去尋找一條屬于我自己的、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我只知道,那個曾經被一聲鑰匙聲就能點亮的世界,已經徹底暗了。而這一次,我不知道,還有誰能來為我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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