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最后一盤蒜蓉粉絲蒸扇貝端上桌時,我媽正靠在沙發上,和我爸一起看春晚重播,兩個人笑得前仰后合。暖黃色的燈光灑在她花白的頭發上,那張被歲月刻滿溝壑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舒展和安逸。我的小家不大,兩室一廳,被我們一家三口和滿屋子的年味兒塞得滿滿當當。窗外是縣城新區的萬家燈火,屋內是我爸媽從未體驗過的人間溫暖。
這笑聲,在過去三十年的記憶里,是我家最稀缺的東西。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
我的老家,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村落,思想傳統得像是從古書里刻下來的一樣。在這里,兒子的數量,幾乎是衡量一個男人成功與否、一個家庭興旺與否的唯一標準。
而我爸,有五個女兒。我,排行老三。
我二叔,有四個兒子。
這串數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捆了我爸半輩子,也像一頂榮耀的皇冠,讓我二叔風光了半輩子。
記憶里的每一個新年,都是一場無聲的煎熬。年三十的團圓飯,我們家總是最早吃完,然后我媽就會催著我們早早上炕睡覺,仿佛睡著了,就能躲過窗外別人家的熱鬧和喧囂。而二叔家,總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他的四個兒子,像四尊小炮仗,此起彼伏地在院子里放著鞭炮,吆喝聲、笑罵聲能傳出半里地。
親戚們來拜年,走進二叔家,嗓門都亮堂幾分:“哎喲,建國真是好福氣!四個小子,以后這門庭,不得了啊!”
二叔總是滿面紅光,嘴上謙虛著“哪里哪里,調皮搗蛋,愁死人了”,但那挺得筆直的腰桿,和不住分發名貴香煙的手,卻寫滿了炫耀。
然后,那些親戚會象征性地拐到我們家,坐不到三分鐘,眼神里的同情和嘴上的客套,像針一樣扎人。“建軍也挺好,閨女們都水靈,以后都是要去別人家的,早做打算啊。”
“早做打算”,這四個字,像一句沉重的判詞。意思是,你們家沒有根,老了沒人養,得趁著還能動,多攢點錢。
我爸通常不說話,只是悶頭抽煙,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整個屋子的空氣都變得壓抑。我媽則會強撐著笑臉,把早就準備好的瓜子花生往人面前推了又推,嘴里說著:“都一樣,都一樣,孩子孝順就行。”
可是在那個“養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的村莊里,誰都知道,這不一樣。
有一年我印象特別深,我大概十歲。大年初二,我爸帶著我們幾個女兒去給族里的長輩拜年。在三爺爺家,二叔和他四個兒子也在。三爺爺是個很看重傳承的老人,他摸著二叔大兒子的頭,從兜里掏出一個嶄新的大紅包,笑呵呵地說:“這是咱們家的長孫,以后要頂門立戶的!”然后,又依次給了二叔其他三個兒子一人一個。
輪到我們姐妹五個時,三爺爺只是從另一個口袋里摸出一些零散的毛票,一人給了一張,嘴里念叨著:“女娃子,買點糖吃吧。”
那種區別對待,赤裸裸得讓人無處遁形。我看見我大姐的眼圈紅了,二姐緊緊攥著拳頭,而我爸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回家的路上,一路無言。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見我爸在院子里,對著漆黑的夜空,長長地嘆氣。那一聲嘆息里,包含了多少不甘、無奈和對命運的屈服。
二叔的兒子們,從小就是在這種眾星捧月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最好的資源,也養成了不可一世的脾氣。打架、逃學是家常便飯。二叔總說:“男孩子嘛,皮實點好,有出息!”
而我們姐妹五個,則是在“你們要爭氣,不能讓你爸媽被人看不起”的教誨中長大的。我們拼了命地學習,拼了命地懂事。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沒有退路,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靠自己。
后來,我們真的做到了。
大姐學習一般,但手巧能干,嫁到了鄰村,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還時不時接濟娘家。二姐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畢業后留在了那里,成了一名外企白領,每年寄回家的錢,比村里一個壯勞力一年掙得都多。我考上了縣城的師范,畢業后留校當了老師,買了這套小房子。四妹和五妹也爭氣,一個讀了護校,在市醫院當護士,一個還在讀大學,年年拿獎學金。
我們姐妹五個,像五根手指,雖然伸出去長短不一,但攥在一起,就是一個堅實的拳頭。我們建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林家姐妹后援會”,每天在里面分享生活,討論怎么讓爸媽過得更好。給家里換電視,裝空調,買洗衣機,都是我們在群里商量著就辦了。
而二叔家的四個兒子,卻走上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大兒子,曾經是全家的希望,高中畢業后就出去闖蕩,據說在外面做了點小生意,但好幾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來都開著不一樣的車,派頭很大,但坐不了兩天就走,給二叔扔下幾千塊錢,像是完成任務。
二兒子,在縣城跟著一個包工頭干活,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三天兩頭找家里要錢,把二叔兩口子的積蓄掏空了大半。
三兒子,初中沒畢業就混社會,因為打架斗毆進去過一次,出來后更是游手好閑,成了村里有名的“爛泥”。
四兒子最小,被寵壞了,二十好幾的人,既不出去工作,也不想著成家,天天在家打游戲,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曾經那個風光無限的家庭,內里早已千瘡百孔。二叔的腰桿,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地彎了下去。他引以為傲的四個兒子,沒有一個成為他的依靠,反而成了四個無底的窟窿,不斷消耗著他的精氣神。
今年過年,我提前一個月就跟我爸媽說,接到縣城來過年。一開始他們不同意,說老家的規矩,年三十必須在自己家待著。
我跟他們掰扯了很久,我說:“爸,媽,什么規矩有你們的身體重要?老家的土炕又冷又硬,你們的腰腿都受不了。我這里有暖氣,二十四小時熱水,想吃什么我給你們做,大年三十晚上,咱們一家人看春晚,不比在老家受凍強?”
我二姐也從省城打了電話回來,一頓勸:“爸,你就聽小靜的吧,我們姐妹幾個都商量好了,以后過年就輪流接你們去過,再也不讓你們在老家受那份罪了。”
最終,我爸媽半推半就地被我接了過來。
來到我家的第一天,我媽小心翼翼地摸著暖氣片,感受著沙發柔軟的靠背,嘴里不停地說:“這城里就是好,跟電視里演的一樣。”我爸則對那個可以隨時出熱水的淋浴噴頭充滿了好奇,一天洗了兩次澡。
看著他們像孩子一樣探索著這個陌生的新環境,我的鼻子一陣發酸。他們辛苦了一輩子,把我們五個拉扯大,過的卻一直是村里最底層的生活。我暗暗發誓,以后一定要讓他們把過去幾十年的苦,都用現在的甜彌補回來。
除夕那天,我忙活了一整天,做了滿滿一桌子菜。大姐夫開車把大姐和她做的熏肉、香腸送了過來,陪著坐了一會兒才走。二姐、四妹、五妹的視頻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屏幕上,姐妹們嘰嘰喳喳地跟爸媽拜年,紅包雨在我們的家庭群里下個不停。
我爸舉著手機,看著屏幕里的幾個女兒,又看看飯桌旁的我,再看看廚房里忙碌的我媽,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種發自內心的、帶著點炫耀意味的笑容。他喝了點酒,臉頰微紅,對我說:“靜啊,爸這輩子,值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們五個女兒。
大年初一的上午,我的手機響了,是二叔打來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和疲憊,像是沒睡好。“小靜啊,你爸媽……在你那兒過年呢?”
“是啊,二叔,我接他們過來住幾天。您過年好啊。”我客氣地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哦,好,好……那什么,你爸在不?我跟他說兩句。”
我把手機遞給我爸。我爸接過電話,中氣十足地“喂”了一聲。
“哥,過年好啊。”二叔的聲音。
“好,好,建國你也好。家里都挺好吧?”我爸的語氣很平淡,就像跟一個普通親戚聊天。
“好什么啊……”二叔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充滿了抱怨,“老大今年又不回來,說生意忙,就打了兩千塊錢過來。老二昨天晚上喝多了,又在家耍酒瘋,把桌子都給掀了。老三那個混球不知道死哪兒去了,老四……唉,不提了。”
我爸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二叔在那邊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說的都是兒子們如何讓他糟心。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混合著失落、頹敗和羨慕的語氣說:“哥,你清凈啊。幾個閨女都在外頭,有出息,還知道惦記你們。我這……我這是圖了個啥啊……”
掛了電話,我爸坐在沙發上,久久沒有說話。他不像我想象中那樣會有一絲一毫的揚眉吐氣,他的臉上,反而是一種復雜的、類似于同情的情緒。
下午,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竟然是二叔。
他提著一箱牛奶和一些自家種的青菜,局促地站在門口。他比去年看起來老了十歲不止,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更駝了,臉上是那種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灰敗感。
“二叔,您怎么來了?”我趕緊讓他進來。
“我……我進城辦點事,順路,順路過來看看你爸媽。”他把東西放在玄關,換鞋的動作都顯得很笨拙。
我媽熱情地招呼他坐下,給他倒茶。我爸拍了拍身邊的沙發,說:“坐吧。”
二叔坐下來,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打量著我的家。他看著干凈的地板,溫暖的房間,看著我爸媽身上穿著的嶄新棉衣,看著茶幾上我們姐妹幾個買回來的各種堅果零食,眼神里的羨慕幾乎要溢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他搓著那雙粗糙的大手,終于忍不住開口了,這次是對著我爸說的:“哥,我羨慕你。”
這三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一塊巨石,砸在了我們所有人的心上。
我爸愣了一下,隨即擺擺手,給他遞過去一支煙:“說這些干啥。孩子們的事,咱們也管不了。”
“怎么管不了?是你教育得好!”二叔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帶著一絲悔恨和不甘,“以前,村里人都說我福氣好,四個兒子,多風光!說你沒兒子,老了沒人管,是個絕戶!我……我也混蛋,那時候聽著這些話,心里還挺得意,覺得比你強,比你臉上有光!”
他說著,眼圈竟然紅了。
“可現在呢?現在我算看明白了!兒子多有啥用?一個個都跟討債鬼一樣!到了過年,這家里冷得跟冰窖一樣,兩口子大眼瞪小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大指望不上,老二就知道要錢,老三老四更是廢物!我這哪里是養了四個兒子,我這是養了四個仇人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媽趕緊給他拍背,嘴里說著:“建國,別這么說,孩子大了,慢慢都會懂事的。”
“懂事?他們要是能有你家閨女一半懂事,我死都瞑目了!”二叔抬起頭,看著我爸,眼神里滿是真誠,“哥,我對不住你。以前,我老在你面前顯擺我兒子,讓你難受,我不是人。我現在遭報應了。我才是那個‘絕戶’,守著四個兒子,卻沒有一個能陪在身邊說句貼心話。你看看你,五個閨女,個個都像小棉襖,把你跟嫂子照顧得多好。這才是福氣,這才是真正的福氣啊!”
說完,這個在我記憶里強硬了一輩子的男人,竟然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一刻,我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意,心里反而堵得難受。我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蒼老下去的二叔,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在深夜里獨自嘆氣的父親的影子。他們都是被傳統觀念綁架的可憐人,只不過命運跟他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一個曾經因“無子”而自卑,如今卻收獲了滿堂的孝順;一個曾經因“多子”而驕傲,如今卻品嘗著無人問津的孤寂。
我爸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煙盒推到二叔面前,又給他續上了一杯熱茶。他沒有一句奚落,沒有一句炫耀,他的眼神里,只有同為兄長的憐憫和同情。
或許在他看來,這場持續了半輩子的“攀比”,早已沒有了意義。當他被女兒們的愛和孝心包圍時,所有過去的屈辱和不甘,都已煙消云散。
二叔坐了沒多久就走了,他走的時候,背影蕭索,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我送他到樓下,他回頭對我說:“小靜,好好對你爸媽。你們姐妹,都是好樣的。”
我點點頭:“二叔,您也保重身體。有空就和二嬸來我這兒坐坐。”
他擺擺手,沒再說話,蹣跚著走進了寒風里。
回到家,我爸正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媽則在廚房里,把二叔拿來的青菜仔細地洗干凈。
我走過去,輕輕地從后面抱住我爸。
“爸,您是不是……也不好受?”
我爸轉過身,拍了拍我的手,他眼眶也有些紅。“他畢竟是我親兄弟。看他現在這樣,我……唉。”
他頓了頓,又說:“其實,我以前也怨過。怨老天爺不公平,為什么不給我一個兒子。看你二叔家那么熱鬧,我心里不是滋味。可現在我不怨了,我得感謝老天爺,給了我你們五個寶貝閨女。”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閨女,記住,養兒防老,這話不對。是‘養教防老’。孩子教育好了,有孝心,管他是兒是女,都能給你養老。教育不好,就是生個金疙瘩,也是個禍害。”
我用力地點著頭,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窗外,縣城的煙花再次升起,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光芒。屋內的燈光,溫暖而明亮。我回頭看著我媽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看著我爸安詳的側臉,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滿足。
這場長達三十年的家庭戰爭,沒有贏家和輸家。它只是用最殘酷也最真實的方式告訴我們:血緣的維系,靠的從來不是性別,而是愛與責任。真正的福氣,也從來不是兒孫滿堂的熱鬧,而是當你老了,病了,累了的時候,身邊有那么一兩個知冷知熱、愿意為你端茶倒水的貼心人。
我很慶幸,我的爸媽有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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