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拿著那張寫著“早孕”的化驗單,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時,我預想過無數種結局。被破口大罵,被掃地出門,或者被塞一筆錢,讓我永遠消失。但唯獨沒有想到,老教授那個哈佛畢業、向來看不上我的女兒陳文靜,會親自給我燉了一盅燕窩,握著我的手說:“小芹,只要你把孩子生下來,這套市中心一百八十平的房子,就過戶給你。”
我叫周芹,三十歲,一個在大城市里漂了十年,最終被現實打回原形的失敗者。開過服裝店,賠得血本無歸;做過白領,卷不過層出不窮的年輕人。我選擇了一份最不需要學歷和背景的工作——住家保姆。
我的雇主是陳望平教授,一位在國內古典文學領域泰斗級的人物。他七十歲,老伴前幾年走了,只剩下一個女兒陳文靜在國外做投行,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我的工作很簡單,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打掃衛生,陪他聊聊天。陳教授人很清瘦,話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里,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舊書的味道。
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像一個避風港。我不用再擠早晚高峰的地鐵,不用再看老板的臉色,不用再為下個月的房租發愁。陳家的房子在市中心一個高檔小區,安靜、寬敞,窗外就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公園。我每個月拿著一萬五的工資,幾乎沒什么開銷,只想攢點錢,過幾年回老家開個小店,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
我和陳教授之間,一直保持著雇主與保姆的界限。他叫我“小芹”,我叫他“陳教授”。我們之間最大的交流,就是他偶爾會指著書架上的某一本書,給我講一講背后的故事。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長輩的溫和與憐憫,像在看一個涉世未深、走了不少彎路的孩子。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陳文靜打來電話,說因為一個緊急項目,原定回國探親的計劃取消了。掛了電話,陳教授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電閃雷鳴,很久都沒有說話。我去給他倒水,發現他眼眶紅了。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從酒柜里拿出了一瓶紅酒,說要我陪他喝兩杯。他說起了他過世的妻子,說起了遠在天邊的女兒,還說起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陳陽。
他說,陳陽是他的兒子,如果還在,應該比我大幾歲。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悲傷。酒精和悲傷的情緒是最好的催化劑,我們都喝多了。我扶他回房間,他卻抓著我的手不放,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嘴里喃喃地喊著妻子的名字。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拙地拍著他的背。在那個孤獨又脆弱的時刻,我們跨越了那條不該跨越的界線。
第二天醒來,我看到身邊熟睡的陳教授,大腦一片空白。我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心里充滿了懊悔和恐懼。陳教授醒來后,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坐在餐桌前,眼神比平時更加落寞。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尷尬的默契,誰也不再提起那個混亂的夜晚。
我以為這件事會像投入湖里的一顆石子,漣漪散去后,一切都會恢復平靜。直到兩個月后,我開始惡心、嘔吐,月事也遲遲沒來。一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偷偷去醫院檢查,那張化驗單,像一張判決書,將我打入了深淵。
我懷孕了。
我躲在房間里,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我該怎么辦?告訴陳教授?他會怎么想我?一個貪圖錢財、處心積慮的壞女人?還是告訴陳文靜?那個精明干練、眼神里總是帶著審視的女強人,恐怕會立刻把我趕出去,再讓我簽下一份永不糾纏的協議。
思來想去,我覺得只有離開。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向陳教授辭職,然后找個小地方,把孩子打掉,重新開始。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文靜就回來了。她像是算準了時間,拖著行李箱,一臉疲憊地出現在門口。看到我,她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徑直走向書房。
那天晚上,氣氛壓抑得可怕。我做好了晚飯,他們父女倆在書房里談了很久。我隱約聽到爭吵聲,但聽不真切。我坐立不安,感覺自己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晚飯時,陳文靜突然開口:“小芹,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不太好。”
我心里一咯噔,勉強笑了笑:“可能是有點累。”
她放下筷子,目光銳利地看著我:“我爸說,你最近總是干嘔。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原來陳教授已經察覺了。我攥緊了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第二天,我被陳文靜“押”著去了她朋友開的私立醫院。一系列檢查做下來,結果不言而喻。當醫生把B超單遞給我時,陳文靜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鄙夷,而是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震驚,又像是……一絲希望?
從醫院出來,她沒有帶我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高檔咖啡廳。她給我點了一杯熱牛奶,自己則要了一杯黑咖啡。
“說吧,你想要什么?”她開門見山,語氣像在談一筆生意。
我低著頭,攪拌著杯子里的牛奶,小聲說:“我什么都不要。我會辭職,孩子我也會處理掉。對不起。”
“處理掉?”她重復了一遍,聲音陡然拔高,隨即又壓了下去,“周芹,你今年三十歲了吧?打掉這個孩子,對你身體傷害多大,你想過嗎?以后還能不能生,都是個問題。”
我愣住了,沒想到她會說這個。
她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我的眼睛:“孩子,你必須生下來。只要你答應,我之前說過的條件,全部兌現。房子,外加五百萬現金。孩子出生后,你不用管,我們會把他當成陳家的繼承人來培養。你拿著錢,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過你想過的生活。”
我徹底懵了。這劇情比電視劇還要離奇。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地問:“為……為什么?”
陳文jeet靜的眼神暗了下去,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澀的液體似乎也無法掩蓋她聲音里的悲傷。“因為,我們陳家,需要這個孩子。”
然后,就有了開頭那一幕。她帶我回家,親自下廚,給我燉補品,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陳教授也從書房里走了出來,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一句:“小芹,委屈你了。”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被他們安排著。住進了家里最大、陽光最好的主臥,一日三餐都是精心搭配的營養餐,陳文靜甚至給我請了專門的營養師和產科醫生定期上門檢查。
我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幸福,反而是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他們對我越好,我心里就越發毛。我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他們不是要我的孩子,他們是要這個孩子去填補什么。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我發現,陳教授的書房里,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他每天都會打開看一會兒,出來時眼圈總是紅的。家里有一個房間,也總是鎖著門,打掃衛生時,阿姨都會刻意繞開。
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終于,有一次趁陳教授午睡,陳文靜又出去開會,我偷偷拿了備用鑰匙,打開了那個房間。
房間里的布置,像是一個陽光大男孩的臥室。墻上貼著籃球海報,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模型和獎杯。書桌上,放著一個相框,照片里的少年穿著白襯衫,笑容燦爛,眉眼間和陳教授有幾分相似。
這就是陳陽。
我在房間里四處翻看,最后在床頭柜里,找到了一本厚厚的日記。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了。
日記里的字跡,從一開始的工整有力,到后來越來越潦草,甚至顫抖。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一個塵封的、悲傷的故事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陳陽是陳教授的驕傲,從小品學兼優,考上了國內最好的醫學院。就在他大學畢業那年,他被查出患有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神經系統疾病。這種病,發病初期只是手腳無力,但會逐漸侵蝕整個身體,最終導致全身癱瘓,呼吸衰竭。
更殘酷的是,醫生告訴他們,這種病,傳男不傳女。是陳教授的家族遺傳下來的。
從那以后,陳陽的人生從光明墜入黑暗。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天天衰敗,從一個能跑能跳的籃球少年,到最后連筆都握不住。日記里,充滿了他的痛苦、絕望和對生命的不甘。
最后一篇日記,寫得歪歪扭扭:“爸,媽,姐,對不起。我不想再拖累你們了。如果有來生,希望我能做一個健康的人。不要找我。”
看完日記,我渾身冰冷。原來,陳陽不是失蹤了,也不是意外去世了,他是自殺的。
我走出房間,感覺雙腿發軟。我終于明白了。他們不是要一個孩子,他們是要一個健康的、能夠延續陳家血脈的男性后代。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肚子里的這個孩子身上。
如果我生的是個女孩呢?如果這個男孩,也不幸遺傳了那種病呢?他們會怎么對我?又會怎么對這個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
晚上,陳文靜回來,看到我蒼白的臉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沒有問我,只是沉默地把一碗湯端到我面前。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點了點頭。
“你現在能理解我們為什么這么做了嗎?”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周芹,我弟弟走的時候,才二十五歲。我爸媽一夜白頭。我媽沒過幾年,也跟著去了。這個家,不能就這么散了。我爸……他撐不了多久了。”
我看著她,這個在外人面前無所不能的女強人,此刻眼睛里卻蓄滿了淚水。“你們是在賭?賭我肚子里的,是個男孩,還是個健康的男孩?”
陳文靜別過頭,擦了擦眼睛:“是。這是一場豪賭。但我們輸不起了。”
“如果……如果賭輸了呢?”我顫聲問。
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那也是他的命。是我們陳家的命。”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無比悲哀。為陳陽,為陳教授,也為我肚子里的孩子。他還未出生,就被賦予了如此沉重的使命。他不是一個獨立的生命,而是一個家族的替代品,一個希望的載體。
接下來的日子,我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和痛苦中。一方面,我同情陳家的遭遇,理解他們的苦心;另一方面,我又無法接受他們將我的孩子當成一個工具。
我開始失眠,孕吐也變得更加嚴重。陳教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天晚上,他敲開了我的房門。
他遞給我一個陳舊的木盒子,說:“小芹,這是阿陽的東西,我想,你應該看看。”
盒子里,不是日記,而是一疊疊的信。是陳陽寫給他未來孩子的信。
“親愛的寶貝,不知道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可能已經不在了。請你不要難過,爸爸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
“今天天氣很好,我讓媽媽推我到院子里曬太陽。我看到一只小貓在追蝴蝶,突然很想你。如果你在,一定會咯咯地笑吧……”
“醫生說,我的病可能會遺傳。寶貝,如果真的不幸,你也不要害怕。爸爸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一直陪著你。你要替爸爸,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要勇敢,要快樂……”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也因為主人的無力而顯得稚嫩,但字里行間,卻充滿了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孩子的愛與期盼。我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而下。
陳教授坐在我對面,老淚縱橫:“阿陽一直想要個孩子。他甚至想過去國外找代孕,但他怕……怕把這個詛咒傳下去。他是個那么善良的孩子,他不想讓另一個生命,也承受他那樣的痛苦。”
“我們留下這個孩子,不只是為了延續香火。”陳教授的聲音沙啞而真誠,“也是為了完成阿陽的遺愿。我想讓他知道,他沒有被忘記。他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延續。”
我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感受著那個小生命的心跳。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懷的,不只是一個孩子,更是一個年輕父親未竟的夢想,一個破碎家庭最后的希望。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自己失敗的前半生,想到了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想到了陳家人的痛苦和期盼。
第二天,我把陳文靜和陳教授叫到了一起。
“房子和錢,我不要。”我看著他們,平靜地說,“但我有兩個條件。”
陳文靜皺了皺眉:“你說。”
“第一,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是健康還是……他都必須姓周。戶口跟我上。你們是他的外公和姨媽。”
陳教授愣住了,陳文靜的臉色也變了:“這不可能!他必須姓陳!”
“這是我的底線。”我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他首先是我的孩子,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誰的替代品。他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的人生,不能被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舅舅的陰影所籠罩。他應該為自己而活。”
房間里陷入了死寂。
我接著說出了第二個條件:“第二,我要這個孩子的撫養權。你們可以隨時來看他,可以負責他所有的教育和生活開銷,但我必須是他的第一監護人。我要陪著他長大,教他讀書寫字,告訴他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你瘋了?”陳文靜幾乎要跳起來,“你拿什么撫養他?你連自己都養不活!”
“我可以學。”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可以去學育嬰,可以去考營養師,我可以重新找工作。我三十歲了,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知道養一個孩子有多難,但我更知道,母親的陪伴對一個孩子有多重要。我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被媽媽用錢賣掉的。”
陳教授一直沉默著,這時他突然開口,聲音疲憊卻堅定:“我答應你。”
“爸!”陳文jeet靜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文靜,小芹說得對。”陳教授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尊重,“我們太自私了。我們只想著自己失去的,卻忘了這個孩子是一個全新的生命。他應該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母親,有自己的人生。我們……我們只是他生命里的親人,而不是他的主人。”
最終,陳文靜妥協了。我們簽了一份詳細的協議,關于孩子的姓氏、撫養權、探視權以及未來的教育基金。房子,我沒要,但陳教授堅持在我家小區附近,給我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他說,不想讓他的外孫,跟著我擠在出租屋里。那五百萬,變成了孩子的成長基金,由我們三個人共同監管。
十月懷胎,我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當我把他抱在懷里,看著他酷似陳陽的眉眼時,我哭了。陳教授和陳文靜也哭了。
我們給他取名,周念陽。思念的念,陽光的陽。
我沒有再做保姆,而是去報了產后康復和幼兒教育的課程。我一邊學習,一邊照顧念陽。陳教授幾乎每天都會過來,不是為了看孫子,而是像一個真正的外公一樣,給孩子換尿布,喂奶,笨拙地唱著不成調的搖籃曲。他臉上的笑容,比我剛來時多了許多。
陳文靜也變了。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強人,會掐著點從繁忙的會議中抽身,跟我視頻,只為看看念陽有沒有吐奶。她會從世界各地,給念陽寄來各種各樣有趣的玩具和衣服。
我們的關系,很奇妙。不再是雇主和保姆,也不是尷尬的情人,我們成了一家人。一個因為一個孩子的到來,被重新粘合起來的,特殊的家庭。
有時候,我會抱著念陽,給他講他那個從未謀面的舅舅的故事。我會告訴他,有一個很溫柔很勇敢的人,曾經那么熱烈地期盼著他的到來。
我不知道念陽長大后,會如何看待我們之間這復雜的關系。但我會陪著他,用盡我全部的愛,告訴他,他的出生,不是一個交易,也不是一個使命,而是一個生命的奇跡。他治愈了一個破碎的家庭,也讓我這個曾經在人生中迷航的人,找到了停泊的港灣和前進的方向。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我和孩子身上,暖洋洋的。我看著懷里熟睡的念陽,覺得這三十年所受的苦,在這一刻,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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