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為侵略歷史道歉的日本前首相，走了

◆10月17日，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在家鄉大分市一家醫院去世，享年101歲。

文/關珺冉

編輯/漆菲

當地時間10月17日上午11點28分，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在家鄉大分市一家醫院去世，享年101歲。

1994年夏天，羽田內閣倒臺后，日本政壇迎來一次罕見的權力重組。長期執政的自民黨首次被迫聯合社會黨及新黨組閣。在各派權衡、妥協的夾縫中，這位性格溫厚的老人被推上首相之位。

那一年，村山已是70歲高齡，政治履歷上寫滿“在野黨”三字。他沒有顯赫的派系背景，也不擅長權力角力。可偏偏是這位不擅權術的老人，在短短一年半的任期內，留下了戰后日本最具歷史分量的一句話。

1995年8月15日，村山以首相身份發表《戰后50周年談話》，即“村山談話”。其中提到：“日本通過殖民統治和侵略，給亞洲各國人民造成巨大損害與痛苦……我在此表示深刻反省與由衷謝罪。”

這是日本政府首次以國家的名義正式承認戰爭責任。對外，它成為日本外交史的重要里程碑；對內，它觸及了民族記憶中最敏感的神經。

今年元旦，村山在戰后80周年的節點以書面形式接受媒體采訪。這位歷經百年激蕩歲月的老人，回顧了自己戰爭時期遭遇美軍飛機空襲的經歷。他坦言，“想起死去的朋友們，心中銘記戰爭是絕對不行的”。他對持續至今的戰火感到悲痛，直言：“對于許多無辜的普通市民被卷入戰爭，眾多婦女和兒童的未來被剝奪，感到非常痛心。”

談到30年前發表的“村山談話”時，他回顧說，“（談話）是基于承認過去的錯誤，表明歉意與成為和平國家的決心，旨在擴大亞洲各國信任，有利于日本的未來導向。”他還表示，“（談話）被后續政權繼承，并成為與亞洲各國外交關系的基石，我對此感到非常欣慰。”

時至今日，日本政壇再難出現像村山這樣的政治家。他不屬于現代化的高效政治模式，也不擅長操控輿論。他身上更多是戰后第一代人的記憶與負擔。村山從未聲稱自己是偉大的政治家，但他用行動證明：在充滿喧囂與對立的時代，承認錯誤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村山談話”曾帶來震動

1924年，村山出生于日本九州東部大分市一個漁民家庭，在11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小學畢業后，他因家境貧寒前往東京打工維持生計。1942年，村山考進明治大學專門部的夜間部，攻讀政治經濟學。

在明治大學就讀期間，20歲的村山應征入伍，在宮崎縣西南端的都城市加入陸軍。雖然他未被派往戰場，但屢次遭受美軍飛機的空襲，他回憶道，“掃射的機槍子彈曾與我擦肩而過”。待到1945年戰爭結束，村山重返大學，得知許多戰友戰死，“感到非常痛苦”。

從明治大學畢業后，村山返回故鄉。他于1947年加入社會黨，1951年首次參加大分市議會議員選舉，結果落選。1955年再次參選并成功當選，此后數次連任。1972年，48歲的村山首次參加眾議院選舉，最終以高票當選，正式從地方踏入國會。

◆1977年9月28日，擔任眾議院議員時，村山出席社會黨全國代表會議。

擔任社會黨黨首期間，村山促成與自民黨、新黨組成聯合政府，于1994年6月就任第81任首相。當年7月，他發表施政演說時堅定說道：“我們追求的政治是親民的政治，是值得信賴的政治。”9月，社會黨在臨時大會上通過了自衛隊合憲、明確堅持《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政治方針，改變了社會黨的基本政策。

◆1994年6月30日，東京首相官邸，村山內閣成員組閣后合影。

村山擔任首相期間，日本接連發生載入史冊的重大事件。首先是1995年1月17日發生的阪神大地震。這是日本自1923年關東大地震以來規模最大的都市直下型地震。由于神戶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地震又在清晨發生，因此傷亡慘重。官方統計造成6434人死亡、43792人受傷。當時村山由于遲了三天才命令自衛隊前去救援而遭受批評。

緊接著在3月20日，日本邪教組織“奧姆真理教”成員在東京地鐵主要線路車廂中釋放沙林毒氣，造成13人死亡、6300多人受傷。由于政府第一時間判斷錯誤，認為是炸彈攻擊，也引發輿論批評。可以說，阪神大地震及沙林毒氣攻擊事件重創了村山內閣的支持率。

《日本經濟新聞》政治記者吉野直也回憶說，“村山首相在看到一張紙條后，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那是在1995年1月17日中午召開的日本政府與執政黨首腦聯絡會議上。當天清晨發生了阪神大地震。相關信息卻無法順利收集。那張紙條上寫著：死亡人數超過200人。兩個月后，又發生了地鐵沙林毒氣事件。”

◆1995年1月，兵庫縣神戶市，村山視察阪神大地震災區。

同年8月，戰后50周年的歷史節點，村山發表了著名的“村山談話”，其中提到：“我國在不久的過去一段時期，國策有錯誤，走了戰爭的道路，使國民陷入存亡的危機，殖民統治和侵略給許多國家，特別是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損害和痛苦。為了避免未來重犯錯誤，我就虛心地對待毫無疑問的這一歷史事實，謹此再次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同時謹向在這段歷史中受到災難的所有國內外人士表示深痛的哀悼。”

當時社會黨在眾議院僅擁有70個席位，村山認為自己肩負歷史使命，“必須解決自民黨政權未能徹底處理的戰爭歷史認識等課題”。

任內，村山還推動制定《被爆者援助法》，并為水俁病未認定患者提供救濟等，解決了自民黨單獨執政時期未能著手的諸多難題。然而，聯合執政依舊陷入困境。經濟上，他始終缺乏改革魄力；外交上，被右翼指責“對外過于低姿態”。

1996年1月5日，村山辭去首相職務。他當時說：“對于被賦予的歷史使命，在（戰后）50周年節點上，該完成的任務想必已大致實現。”就此，村山561天的任期宣告結束。下臺后，他將社會黨改組為社民黨并出任黨首，但在9月讓位給土井多賀子。

“最近聽到村山的名字是從石破茂首相那里。石破茂提到善于體貼他人的政治家時，將村山富市與田中角榮、竹下登、渡邊美智雄等人并列提及。”吉野直也在文中寫道，當被問及原因時，石破茂回憶道，曾有一次，他以在野黨政治家身份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提出嚴厲質詢，當晚回到議員宿舍后，發現電話里有一則留言，留言者正是村山，內容是“是我考慮不周”。

吉野直也還說，與村山首相共事過的政治家、官僚異口同聲地提到他溫暖的目光和寬廣的胸懷帶來的安心感。

長壽秘訣是“自然地生活”

提及村山，人們總會聯想到其標志性的長眉。

他在擔任社會黨委員長期間，曾發生過一段趣聞：熱門綜藝《前進！電波少年》突發奇想，安排藝人松村邦洋帶著理發剪造訪社會黨總部，請求為村山修剪眉毛。起初村山面露難色，但最終展現出難得一見的幽默與親和力，欣然接受修眉的提議。這段意外插曲經電視臺播出后，在全國引發熱議。

村山退休后一直住在家鄉大分市。他曾說，自己的長壽秘訣是“自然地生活，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每天和家人一起度過，我覺得很幸福”。他每周三次接受日間護理，每天堅持兩次散步和做體操，喜歡看大相撲。

◆村山退休后一直住在大分市。他說，自己的長壽秘訣是“自然地生活，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村山卸任七年后，吉野直也拜訪了其位于大分市的家。“這是一座從道路到玄關距離很近的樸素住宅。我們一邊吃著外賣的炸豬排蓋飯，一邊就當時的政治形勢進行了采訪。”吉野直也感慨道，當時久違地又聽到了他那句口頭禪“～じゃ（那么……吧）”。

2024年3月3日，村山迎來100歲生日。步入期頤之年的村山，最期待之事便是與兩位曾孫子玩耍。與他同住的兒子中原由利如此描述父親的日常生活：“他早晨六點半左右起床，稍作整理后便出門散步。（在家時）會練習繞口令，還會翻出過去的講稿朗讀……至今使用完洗臉池仍堅持親自清理”。

◆2024年，后輩校友集體探望村山，慶祝他的百歲生日。

一些后輩校友集體探望村山，慶祝他的百歲生日。據校友們稱，村山和以前相比“完全沒變化”，腰沒彎，標志性的長眉也沒變，雖然耳朵有點背，但整個人很有精神。百歲之際，村山通過社民黨發表感言稱：“希望日本無論在哪個階段都能繼續做和平的國家。”

當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也在例行記者會上送上祝福：“今年3月3日是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先生的百歲生日，中方謹向村山先生致以誠摯的祝福。村山先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長期致力于中日友好事業。”

“一位富有正義感的政治家”

村山對中國的情感，早在擔任首相前就已形成。他多次表示，日本與中國“不是可以切斷的關系”，兩國的歷史與文化“像老樹的根須，盤結在一起”。

發表“村山談話”前，村山曾于1995年5月訪問中國，成為首位到訪盧溝橋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的日本在任首相。他還留下“正視歷史，祈日中友好、永久和平”的題詞。

村山事后在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解釋說，“在思考如何理解中國、與中國互動時，我們首先需要充分地了解中國。我曾經歷過戰爭，但從未去過中國，所以對戰爭時期的中國也一無所知。我要親自訪問中國，親眼看看‘日中戰爭’是什么樣的。”

1998年，卸任已兩年的村山參觀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并在紀念館敬獻了寫有“以史為鑒，開創未來”的花圈。

2000年從政界隱退后，村山依然投身于中日友好事業。2006年，村山出席百萬日僑大遣返60周年回顧暨中日關系展望論壇，在開幕式上發表講話。他表示，“對很多人來說，60年前的大遣返還是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

2013年1月，村山以中日友好協會名譽顧問的身份訪華。啟程訪華前，他在首相官邸會見時任官房長官菅義偉時稱，將就釣魚島問題與中國方面進行交流。菅義偉回應說：“希望你們能多多交流。”

2015年4月，村山在接受鳳凰衛視采訪時，建議中日共同開發釣魚島、分配開發所得利益，從而“讓它成為和平之島”。他批評時任首相安倍晉三“試圖減少對過去歷史的記載，淡化‘殖民統治、侵略’的措辭”。他還說，日本不應過度強調中國威脅，只有堅持和平憲法才會得到其他國家的尊重。

◆2015年3月10日，村山在東京的社民黨總部接受外媒采訪。

同年9月，村山應邀來華，出席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大會。但訪華期間，村山偶感微恙入院，未能露面紀念活動。

新冠疫情期間，村山收到了來自中國的口罩，他為此在社交媒體發文感謝，引發熱議。他還曾發布表示希望疫情能夠早點結束的照片，照片上寫著“武漢加油”。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村山親筆寫下“武漢加油”字樣，希望以此激勵武漢民眾渡過難關。

2022年9月29日，在東京召開的“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紀念集會”中，村山以視頻形式發起呼吁：“為了亞洲的和平，必須建立良好的日中關系。”

當他去世后，外交部發言人林劍在例行記者會上表示，中方對村山富市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家屬致以誠摯慰問。“作為一位富有正義感的政治家，村山富市先生為促進中日友好事業所作出的貢獻將被永遠銘記。”林劍說，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村山談話”是日本政府就過去那段侵略殖民歷史向亞洲受害國人民和國際社會作出的鄭重表態和承諾，應當予以恪守。（實習生李惠雅、黃德旸對本文亦有貢獻）

排版 / 黃德旸

你對村山富市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