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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尤如童話世界。
2009年11月24日凌晨三時,夜幕中,我走出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現“天山國際機場”),撲面而來的就是漫天飛雪。接機同事告訴我,當日市區氣溫-18度,我不禁咂舌:昨天上午在蕭山機場登機時,地面氣溫可是+19度哦!不到24小時,經歷了37度溫差,也算平生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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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人們習慣將天山以南地區稱南疆,天山以北為北疆。此行目的地屬北疆,典型的溫帶大陸性干旱氣候,年降水量很少,冬季下雪卻十分頻繁。從11月入冬至次年4月開春,長達五六個月的冬季,少有不下雪的日子。而我,近四個月的北疆之行,楞沒見過一滴雨,倒是無日不在冰雪中行走。
此行首站五家渠,三十多公里的冰雪大道杳無人影,惟有我們的汽車一騎絕塵。高高的白楊樹像列隊的士兵,整齊又快速地向后退去。看著司機小王神定氣閑、駕輕就熟的動作和姿態,我恍然想起去年(2008年)春節前從淮北回上虞,恰遇那場舉世矚目的南方雪災。也是這樣的大雪,在杭州東站附近,我就目睹了橫七豎八躺在馬路邊的大量事故車,那可是大白天哦!當天,同事開車送我回公司,這位資深司機驚心動魄、狼狽不堪的雪地駕駛經歷,估計他也后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同樣的雪地行車,兩地司機的表現,果然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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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家渠,位于天山山脈東段北麓、準噶爾盆地南緣。清末民初,只有一條屬楊、馮、杜等五戶人家的水渠,故名“五家渠”。與石河子等北疆城市一樣,農六師所在的五家渠,也是兵團戰士在亙古荒漠上,一鋤一犁創建出來的新興城市。
農六師,前身為“南泥灣三五九旅”,后屬第一野戰軍,是王震麾下一支戰功赫赫的部隊。1949年10月,新疆和平解放時駐守五家渠。六年后就地改編為建設兵團。從此化劍為犁、屯墾戍邊、承擔起建設新疆的歷史使命。
那天,下榻“將軍府”賓館——王震生前的官邸。門口,將軍半身銅像赫然屹立;府內,辦公室、會客廳、臥室和警衛、炊事人員住處一應俱全,且按將軍生前布置;院里,有一口并不起眼的“將軍井”。這是部隊進疆初期,為解決人畜用水,將軍和戰士一起挖的;餐廳,有十三個包廂,分別按建設兵團13個師的序列命名;墻上,掛著不少部隊進疆和屯墾戊邊的圖片。入座農六師包廂,我們體驗了一把獨具農墾風情的晚餐,很久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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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出行,緣由公司收購了“青湖棉紡廠(簡稱‘青棉’)”。這家擁有四萬紗錠、當地規模最大的國企,80年代初,還是王震將軍從中央爭取來的項目。將軍生前,每次到新疆都要來此視察,可見對其感情之深。而它,也報以強大的贏利能力,成為農六師歷史上最璀燦的明星企業之一。
盡管擁有最優質的新疆棉原料和相應的政策傾斜,進入九十年代后,“青棉”的生產經營還是每況愈下,直至山窮水盡轟然倒下。
走進空曠而黯寂的車間,雪花從鋸齒形屋頂的破窗中無聲落下。一排排身姿偉岸、列隊如儀仗的紡機,從清花、梳棉、條卷、粗紗、細紗、汽流紡到絡筒;從車、鉗、刨床到空調、配電,它們就像一群群老態龍鐘,又不失氣度的將士,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卻頑強不屈地守在曾經的戰場,默默訴說昔日輝煌!
作為公司的接收團隊,其它隊友正從各地趕來。領隊告訴我,因資不抵債,“青棉”停產已整整一年了。絕境之下,換東家也是無奈之舉吧?
圍繞資產盤點、清算、交接;開工前的物資準備、薪酬核算、制度擬訂、設備整機和員工分流、招聘等事務,我們都忙得腳不點地。
北疆的冬季,最考驗初來的南方人。雖然宿舍離工廠僅200來米,可在零下二十多度,積雪成冰的氣候中,我們的短板暴露無遺:當地人走得好好的路,到了我們腳下,不是一屁股滑倒,就是冷不丁摔個嘴啃雪!積雪太厚了,普遍腳踝以上,有的地方甚至沒膝深(停產期間,工廠附近無人掃雪)。天天下雪,加上呼氣成凌,上下眼睫毛極易凍住,根本看不清路上的溝溝坎坎。盡管同事們結伴同行,一路尖叫著互相扶持,還是險象環生。有一次,財務部的小賀,那高大健碩的身軀就像被按了開關,竟接連不斷摔了六七個大跟斗。不僅痛得懷疑人生,還賠上了心愛的進口眼鏡!好在雪厚如棉被,這才避免了更大傷情!
有一次,從總部運來一車設備急件。到廠已半夜,四下無人。司機就把貨車停在廠門外,然后去洗洗睡了。次日清晨,當所有人都去卸貨時,卻發現發動機居然凍住了,貨車無法挪到指定地點,點火又怕闖禍,結果硬是等到太陽出來。而北疆與內地有二小時的時差,所以太陽又姍姍來遲。直到11:00時多才暖化了發動機,足足折騰了大半天,教訓深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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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位原籍湖州的浙江老鄉,成了我的忘年交。他清瘦儒雅、性格沉穩。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設備工程師。因家庭出身資本家,當年備受折磨。為此他鋌而走險,歷盡千辛萬苦盲流進疆。在設備盤點中,他如師亦友,為我答疑解惑,陪我跑車間、進倉庫、找檔案、寫資料,這份傾情相助令人動容!期間,我們最愛聊有關浙江的八卦,說到得意處一起開懷大笑——互相懂得,是最好的鄉愁解藥!
一個月后的12月26日,清晨。沉寂了一年的廠區像節日般喧鬧:鞭炮聲、人聲、馬達轟鳴聲、車輪咔嚓聲、紗錠旋轉聲、落紗長的哨子聲……員工們奔走相告,復產的喜悅感染著所有人!
然而我很清楚,這個冬天,一切都已改變:產權易主,企業性質化公為私,員工身份變“主人”為打工;產品轉型,由白紗變色紗,陌生又頻繁的攔批、隔離要求,代替了人人嫻熟的習慣操作;隨著色紡紗的橫空出世,幾乎所有工藝標準,都有了重大變化;還有,令人窒息的檢查、考核制度——這場史無前例的風暴,注定席卷每一個被它裹挾的人。未來,多數員工將因無法適應這一巨大變化,而會與朝夕相處的企業分道揚鑣、揮淚告別!歲月的前方,失業下崗的他們將會遭遇到什么?將軍在天之靈倘若有知,又會作何感想?
五十年代的北疆大開發,決定了當今其民族結構。在接收企業人事檔案時,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在冊員工500多人的工廠,竟然沒有一個少數民族,這徹底顛覆了我對維吾爾族占新疆主體的刻板印象。而且,員工籍貫的多樣性也出乎意料:囊括了全國20多個省市及其縣鎮,簡直琳瑯滿目、五花八門。這在我所知的內地老國企中,是極其罕見的。細想也順理成章:1955年10月,駐新疆部隊10萬官兵就地轉業。此后八千湘女、一萬山東女兵進疆,還有各個時期大量盲流和抱團進疆的內地移民。在五家渠,我知道的就有河南村、山西村、山東村等漢族聚居村……加上幾十年和平歲月的人口繁衍,更促成了漢族人口大發展。至少五家渠的漢人,就占總人口的91%以上——今日北疆,再也不是那個“西出陽關無故人”的不毛之地了!
正因如此,北疆人的公共語言注定是普通話。就算員工私下聊天,也極少用到方言。我竊喜,在距家鄉“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地方,居然從未遭遇語言障礙。一口蹩腳的普通話,便無縫對接包括維族小販在內的北疆人,如此暢通的語言環境,實屬得天獨厚。
“青棉”員工基本為兵團二、三代,他們繼承了父輩純樸善良、勤奮厚道的秉性,又有文化底蘊,操作技術普遍杠杠的。最重要的是,他們對陌生的接收團隊十分友好。這種包容性,既是我們快速融入當地文化的重要前提,也是公司在疆投資最有利的人文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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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北疆大漠的風,吹醒了DNA深處沉睡的豪氣和浪漫;又或許是西部多元民族文化的浸潤和綜合影響,北疆漢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性情豪爽;年輕人大多能歌善舞,個性活潑開朗,很少有內地員工常見的內斂和羞澀。
復產不久的元旦前夜,公司舉行了小范圍的迎新聯歡會。幾十名新上任的班組長和中高層干部都參加了。因為與他們不太熟悉,起初還擔心把握不好節奏,會出現令人難堪的冷場。誰知,我剛講完開場白,臺下的他們便爭先恐后舉手發言,不僅落落大方,且言之有物;到了歌舞環節,音樂一響,更是一擁而上,所有人都沖進舞池又唱又跳、又說又笑。甚至,還拉上我們一起載歌載舞:迪斯科、廣場舞、維族舞盡情亮相,現場氣氛瞬間爆燃——如此熾熱蓬勃,自由奔放的生命狀態,讓人怎能不由衷地欣賞和贊嘆?
五家渠,一晃十六年不曾再見!十六個四季往返,很多人、很多事早已變了模樣。可那一年的冬季和冬季的五家渠,仍如遙遠的童話世界,在記憶的王國里自帶光芒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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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文:王蒙
□ 編排:天姥老人
□ 審核:水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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