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南五月的風裹挾著麥香,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姑父剛走沒幾天,小姑也跟著去了。消息是張陽帶來的,他是小姑的繼子,快四十的人了,戴著長長的孝布,站在我家院子里,搓著手,面色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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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我媽她……昨天夜里走了。"張陽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來跟您商量下后事。"
父親正蹲在門檻上卷旱煙,手指頓了一下,煙末撒了些在褲腿上。他沒抬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等著下文。
張陽躊躇片刻,終于開口:"我家祖墳里已經埋了我爹娘,要是再把媽埋進去,三個人的墳地太擠了。我想著……把媽埋在山的那一頭,那兒清靜。"
父親手里的煙卷終于成型,他銜在嘴里,打火機的火苗在暮色里跳動,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半晌,他吐出一口煙,聲音有些沙啞:
"你媽膽子小,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埋在那,她會怕。"父親站起來,拍了拍褲腿,"我把她接回來,埋在爹娘身邊。"
張陽松了口氣,又有些愧疚,支吾了幾句便告辭了。我站在屋檐下,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忽然發覺他比去年又矮了幾分。
父親轉身看見我,說:"明日你去幫你姑收拾收拾,接她回家。"
我點頭,喉頭哽得說不出話。
小姑徐淑華,才六十五歲,就這么走了。她苦了一輩子,沒怎么享過福。
父親這輩原本兄妹三人,小叔生下來身子就弱,幾歲上就夭折了。爺爺去得早,奶奶一個人拉扯著父親和小姑,孤兒寡母的,在村里沒少受人欺負。小姑從小就膽子小,夜里不敢一個人出門,打雷天總要鉆到奶奶被窩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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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常聽父親講起那段日子。他說有一次,村里幾個半大小子堵在小姑放學的路上,把她的書包搶了,扔進了水溝。小姑不敢反抗,只會蹲在地上哭。父親當時才十三歲,抄起一根木棍就沖過去,雖然自己也挨了幾拳,但硬是把那幾個小子打跑了。
"你姑啊,一輩子都需要人護著。"父親總是這么說。
長大后,經人介紹,小姑嫁到了幾十多里外的李家村。男人叫李德旺,聽說為人好吃懶做,還嗜酒。村里人都說這門親事不妥當,可那時候奶奶病著,家里窮,聘禮錢能救急。
婚后的小姑很少回娘家。偶爾回來,總是長袖長褲地穿著,大熱天也不換短衫。有一次母親悄悄告訴我,她看見小姑換衣服時胳膊上的青紫傷痕,"準是那挨千刀的打的了"。
小姑從不訴苦,問起來只說"挺好"。直到第五年,她終于懷住了孩子,生下表弟李海。之前懷過三個,都被李德旺打流產了。她婆婆還老是怪她"不下蛋",小姑只是低頭抹眼淚。
生下表弟后,小姑身子虧的厲害,再不能生育了。李家人更不待見她,李德旺喝酒打人變本加厲。表弟兩歲多時,有一次李德旺醉得厲害,生生把小姑的兩根肋骨打斷了。
鄰居看不過去,偷偷捎信來我家。父親當時正在地里干活,扔下鋤頭就往李家村跑。母親說,她從沒見過父親那樣嚇人,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
父親把小姑接回家時,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胸前纏著厚厚的繃帶,連呼吸都疼。父親守在她床前幾天沒合眼。等小姑傷感好些了,爹說:"不回去了,離婚。"
李家自然不愿意,娶來的媳婦哪能說走就走。父親態度堅決,最后東拼西湊拿出一千塊錢,才算了事。那筆錢原本是準備翻修房子的,父親說:"房子還能將就,妹妹的命不能將就。"
小姑離婚后,李家不讓她見兒子,還給孩子灌輸"你娘死了,沒有娘了"的思想。小姑偷偷跑去看過幾次,表弟遠遠看見她就躲,有一次甚至扔石頭趕她走,嘴里喊著"我沒有娘"。
那以后小姑就很少笑了。她在我家住了幾年,幫著娘做家務,夜里常聽見她房里傳來壓抑的哭聲。
九三年,小姑已經三十多了,有人介紹張家村的張大成。姑父比小姑大十歲,是個靦腆老實的漢子,前妻病逝,留下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兒子八歲。
相親那天,姑父看見小姑第一眼就紅了臉,話都說不利索。他偷偷對媒人說:"這姑娘看著柔柔弱弱的,讓人想好好護著。"
雖是半路夫妻,姑父卻處處關心小姑。他不讓小姑干重活,三個孩子起初對這個后媽有抵觸,但小姑真心實意對他們好,漸漸地也融化了隔閡。
小姑在姑父家過了二十多年安生日子,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她常回娘家來,有時帶著自己做的吃的,有時給父親織件毛衣。她說姑父人好,孩子們也孝順,總算盼來了好光景。
只有一件事是她心里的刺——親兒子李海始終不認她。小姑偷偷去看過他很多次,可他已經被前前姑父帶歪了,不是躲就是趕。后來李海去外地打工,再沒音訊。
去年姑父查出癌癥,小姑衣不解帶地伺候了半年多,人累得脫了形。幾天前姑父走了,他走后第七天,小姑突發心梗,跟著去了。村里人說,這是夫妻感情太好,舍不得讓對方一個人走。
第二天我去張家村接小姑。張陽已經準備好了棺木,幾個村民幫忙抬上車。小姑的遺容很安詳,嘴角甚至帶著一絲笑意,像是終于解脫了。
回來的路上,父親一直跟在車后面走,不肯坐車。三十多里路,他一步一步走完,仿佛在用這種儀式送妹妹最后一程。
下葬那天,天氣晴好。我們家族墓地就在村東頭的山坡上,爺爺奶奶的墳前已經挖好了新穴。父親親自下到穴底,平整了土地,又鋪上一層石灰防潮。
"淑華,回家啦。"父親輕聲說著,仿佛小姑還是那個怕黑的小女孩。
棺木緩緩落入穴中,父親抓起第一把土,輕輕撒在棺蓋上:"睡吧,爹娘都在呢,不怕。"
我們依次添土,新墳漸漸隆起。母親擺上供品,點燃香燭。青煙裊裊升起,融進五月的天空。
父親站在墳前,許久沒有說話。最后他轉身對我說:"記住,只要我們徐家的香火不斷,就不能讓你小姑斷了祭祀。"
我鄭重地點頭。我知道,父親擔心的不僅是祭祀,更是一種歸屬。小姑生前漂泊太久,死后該有永遠的安寧。
事后張陽來上過一次墳,帶了不少紙錢供品。父親留他吃飯,飯桌上說:"你媽在時,你們待她不錯,這就夠了。以后想來就來,不方便也不強求。"
張陽紅著眼眶說:"大舅,我對不住媽,那天說那樣的話……"
父親擺擺手打斷他:"不怪你,你有你的難處。你媽這輩子,最怕給人添麻煩。"
是啊,小姑一生都在努力不給人添麻煩。挨打時不吭聲,受委屈時不訴苦,就連最后的選擇,也是安靜地跟隨愛人而去,不給晚輩增添負擔。
如今小姑長眠在爺爺奶奶身邊,終于可以安心地做那個被呵護的小女兒了。風拂過墳頭的青草,仿佛聽見奶奶的哼唱,爺爺的安慰,還有少年時代父親舉著木棍的誓言:"別怕,哥護著你。"
人生在世,兜兜轉轉,最終尋求的不過是一個歸宿。對于小姑來說,這個歸宿不是豪華的墓穴,不是風水的寶地,而是能夠安心長眠在愛她的人身邊。
父親現在每天傍晚都會去墳地上坐坐,有時拔拔草,有時就是說幾句話。母親說,他是在兌現童年的承諾,守護那個膽小的妹妹。
夕陽西下,父親佝僂的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慢慢走回家,就像小時候拉著小姑的手,走過村里那條熟悉的土路。
"回家啦,淑華。"他喃喃自語,聲音消散在晚風中。
而我知道,小姑這次真的回家了,再也不會害怕了。
生死之間,最割舍不下的是親情;歲月流轉,最溫暖人心的也是親情。大姑的一生雖然坎坷,但最終得以歸根故土,與父母團聚,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只要還有人記得,還有人祭奠,逝去的人就永遠活在心里。大姑不會孤單,因為她永遠在我們記憶里活著,笑著,美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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