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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5日這一夜,數百人困在“世界最美山谷”嘎瑪溝,暴雪壓塌帳篷,雷暴劈亮夜空,有人發抖到失溫,有人在雪地里找不到路。在他們身處的高原,每一個風險帶來的后果都可能是致命的。
今年國慶有如此多的徒步愛好者齊聚于這條路線上,實則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結果。值得一提的是,新疆狼塔、烏孫古道等經典徒步路線因連續發生安全事故被全面封鎖,尼泊爾又因政局動蕩充滿不確定性,導致徒步愛好者的選擇范圍急劇縮小。
來自新疆的領隊竇江帶的商業團隊原本主要經營新疆線路,如今不得不遠赴西藏。徒步愛好者陳戈也同樣放棄了新疆和尼泊爾,不得不選擇珠峰東坡——盡管這條路線對他來說有點難度,但還是選擇提前到達拉薩,適應高海拔氣候。
一位小紅書博主“安榮同學”在9月29日抵達珠峰東坡起點,拍下本地村民從車上搬運打包好的徒步物資袋子,讓牦牛背上裝好的照片。他發文說:“東坡公園開園了”,感慨“徒步就像逛公園”。
誰也沒想到,這場“國慶徒步”會變成一場持續數日的生死考驗。近日,戶外探險采訪多名親歷者,寫下不同身份者在極端環境中的選擇與困境,以及在這場大暴雪中,人性的堅守、脆弱與溫暖。
撰文|董俊
編輯|了了
設計|天宇
圖片來源|受訪者
· 本文為《戶外探險》原創內容 ·
白色孤島
出發時并非沒有天氣預警,但很多人都認為在掌控之內。
通過天氣預報,幾乎所有人都知道10月4日至5日會有降水。然而,沒有人預料到,這場“降水”會演變成一場持續數十小時、積雪深達半米的暴雪,并伴隨著罕見的高原雷暴。
陳格爽與男友董書暢是攝影師,背負七臺相機和無人機進山。董書暢在出發前分析了歐洲中期天氣預報中心(ECMWF)等多個氣象模型,“預報顯示積雪30到40厘米左右。”他們評估后決定按原計劃進山,“如果雪不大,我們能拍到絕美的雪景。如果雪太大,我們也可以在最近的營地盡快下撤。”
然而,山里的天氣,尤其是珠峰地區的小氣候,從不會順從人類的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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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秦超平
從9月29日進山開始,天氣就一直不理想。幾乎每天下雨,山路泥濘,鞋子濕透,沖鋒衣結霜。John清晰地記得:“29號進山,基本從到曉烏措營地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每天就會經歷下雨。每天下午到營地,雨中搭帳篷,雨中做飯。”他記憶中只有10月1日看到了一會雪山的身影。
3號那天,陰天一如既往,領隊陳懷民帶著隊員們“碰運氣”看日出,凌晨4點摸黑起床,踏上前往珠峰BC大本營的路,不少迎面走來的人下撤。
隊里的陳戈問藏族向導:“小多,今天能看到珠峰嗎?”“看不到了,天氣太差了。”沒想到翻過坡,云開始慢慢散了,中午11點左右,整個珠峰都顯露出來了,所有人都非常興奮和高興,互相抱在一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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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陳戈
10月4日中午,天氣驟變。宋懷民帶領的商團在前往措學仁瑪營地途中遭遇風雪。“風幾乎是直面吹過來的,帽子毫無用處。”他不得不在坡上等待后方隊員,每次等半小時,“等得我都哆嗦了。”視野極差,百米外什么也看不見。
當晚,暴雪未停,雷暴接踵而至。閃電如白晝,積雪壓垮帳篷的“嘎吱”聲與狂風撕扯帳布的“呼啦”聲交織。各營地陷入混亂。宋懷民的餐廳帳被壓塌兩次,他和領隊輪流徒手清雪,沒有鏟子,只能用垃圾袋套手,袋子很快破爛。“我在假想,會不會真的一道閃電下來,我就喪命在32歲生日的前一天。”
在俄嘎營地,竇江觀察到“下雪還打雷閃電,那閃電就跟天亮一樣”。他從未在新疆見過這樣的“雷打雪”。帳篷每隔十來分鐘就積滿濕重的雪,后半夜更是“把整個帳篷都糊住了”,窒息風險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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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John
曉烏措營地的董書暢意識到危險,每隔一小時起來抖雪,留出通風縫。他把這種閃電解釋為“云地閃”,“最高時一分鐘一次地閃。”陳格爽在帳篷里裹著睡袋,穿著羽絨服,還貼著暖寶寶,做足了保暖措施,“雷暴加上大雪,再加上高海拔地區長時間暴露在外,有失溫的危險。”
這一夜,嘎瑪溝成了白色孤島。基站被雪掩埋,衛星電話成為唯一通訊工具。山內情況無法及時傳出,山外指令也難以傳達。所有人都在這場失控的天象中,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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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竇江
生死之際
10月5日清晨,世界白茫茫一片。積雪深度30至60厘米,路徑、石頭、溪流全部消失。各團隊面臨同一抉擇:原地等待,還是冒險下撤?
在措學仁瑪營地,“無極”在頭天晚上八點就決定下撤。“我們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么。”他判斷等待外部救援耗時太長,“等外面的人進來,基本上要下午三四點了。”清晨九點半,他帶領18人率先開路。
“最淺的雪到膝蓋,最深的地方到腰。”開路極為艱難,“踩下去,腳要抬很高。”隊伍每走二三十步就得休息。兩小時后,大批牦牛隊趕上,成為開路主力。它們體重更大,能踩實積雪,開辟出“雪中路”。
壯觀的一幕出現了:數百名徒步者與黑色牦牛排成長龍,在白雪中蜿蜒前行。一只小黑狗始終跟隨隊伍,時而跑前時而回返,被隊員們稱為“開路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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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雷達
然而,牦牛隊并未馱運物資。連日暴雪讓牦牛無草可吃,體力不濟,空身開路已是極限。這意味著所有大件行李——帳篷、睡袋、相機鏡頭——都被留在山上。
在曉烏措營地,陳格爽和董書暢隨向導下撤。“向導在前面開路,我們循著腳印走,路比較滑,一路走一路摔。”
并非所有人都認同下撤。竇江認為:“在物資充足的情況下,真正碰到嚴重惡劣天氣最好的辦法就是原地等待。”他曾建議在俄嘎營地多待一天,但“其他幾個大隊伍都要下,牦牛隊也要下,我們單獨留下反而危險。”最終,他不得不從眾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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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靖蘭
下撤途中,人與牛混行帶來新問題。領隊雷達幾次被牦牛擠倒在雪里。雪地反射的紫外線導致普遍曬傷和雪盲。陳戈描述:“鼻子嘴巴這邊全部都是曬傷的。”翻越卓瑪拉山埡口時,不時有小雪崩發生,“如果出現大雪崩,幾乎所有人都會喪命。”
而在卓湘營地,一場悲劇悄然發生。一位重裝徒步者在4號夜晚被藏族向導轉移安置到低海拔處,最終未能挺過暴風雪。6號上午,“麥田”在下撤途中曾發現一頂塌陷的帳篷,“帳篷里好像有一個人形,側躺著。”當晚他和隊友一起聊天時,才恍然發覺,可能自己所見的就是那位獨行者的遺體。
人性的微光
這場暴風雪不僅是一場自然災難,更是一次人性考驗。在極限環境中,商業團隊的領隊、隊員,甚至當地村民,都展現出難得的溫暖與擔當。
在措學仁瑪營地,“火神”所在的商團收留了幾位自主重裝者。他們的帳篷被雪壓塌,最后只能用刀切開才得以脫身。商團的大帳成為臨時避難所。
領隊雷達回憶:“我們在做飯時有7個重裝的過來說能不能買點吃的,我們隊員吃完后,把剩下沒動過的都免費給他們了。”他印象深刻:“7個人比我們11個隊員和5個工作人員加起來吃的都多。”
竇江的隊伍在途中“撿”了一個獨自掙扎的重裝小伙,“你說你不收留他,就出人命了。”他們讓他跟隨隊伍直至安全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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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無極
宋懷民的餐廳帳也成為多個隊伍的共享避難所。“隔壁團有六七個其他隊伍的,找不到他們的營地,就在我們那邊呆著。”
下山途中,救援力量陸續進山。當地公安、消防、藍天救援隊及村民自發組織上山接應。“全鄉幾乎所有人都去了,”村支書對John說。衛生院的醫生也全部出動救援,只剩一名工作人員留守。
村口的救助點上,當地政府燃起篝火,備好方便面、紅茶和奶茶。“麥田”回憶:“一下山,他們就讓我們坐在那兒烤火,一直問我們吃不吃泡面。”夜幕加深,后續下山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被送至安置點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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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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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陳格爽
更值得關注的是嘎瑪溝的垃圾問題。“無極”和其他領隊因開路獲得5000元感謝款,他們決定將這筆錢全部用于嘎瑪溝環保,“交給村民或當地環保部門,去清理山里的垃圾吧。”
至2025年10月8日19時,西藏定日縣嘎瑪溝因暴雪被困的徒步游客已全部安全撤離。然而,這場“生死劫”留下的,不僅是驚心動魄的逃生記憶,更是對高原徒步風險、應急管理、環保責任與人性的深刻反思。在自然面前,人類始終渺小。
這場事件,也是一面映照當下戶外運動現狀的鏡子。當我們重新審視這場“生死劫”,以下幾點思考顯得尤為迫切:
1、高原氣象的認知盲區
“雷打雪”現象在高原地區雖不常見,但絕非不可能。高原氣候十分復雜,小氣候、高強度、難預測,傳統天氣預報在復雜的高原地形面前,有時確實失靈。
而且徒步者需要知道:每一次高原出行都應做好應對24小時內四季變化的準備,對“極端天氣概率”的漠視,就是對自己生命最大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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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竇江
2、認知與敬畏比任何昂貴裝備都重要
當徒步者的沖鋒衣結霜,救援者的衛星電話失靈,人身肉體在深雪中無能為力時,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真正的自然面前,人類的裝備或技術,不堪一擊。
最頂級的裝備也抵不過一個錯誤的決策。真正的安全保障,來自對自然的敬畏、對自身能力的清醒認知,以及隨時下撤的勇氣。這比任何昂貴裝備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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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雷達
3、荒野倫理的當代困境
像那位徒步者所說的——“徒步如逛公園”的錯覺,真實地暴露了當下國內戶外文化中最危險的認知偏差。
荒野不是家門口的主題公園,它不提供安全保證。那個在這場暴雪中被掩埋的生命,是對所有徒步者的沉重警示:在自然面前,沒有“游客”,只有平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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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孫懷民
4、垃圾,未被掩埋的記憶
在這場暴雪中,那些被遺留在雪線之上的帳篷等裝備,與沿途亂扔的垃圾一起,顯得都很刺眼。我們帶著最純凈的向往走進荒野,卻把最不堪的人類痕跡留在身后。
這些當時被雪覆蓋的遺棄物,成了另一種形式的“記憶”。它們不會真正消失,只會在雪融之后重新暴露,或許還會成為這片凈土上難以愈合的疤痕。當“無極”團隊將5000元開路感謝款全部用于嘎瑪溝環保時,它既是一種救贖,也是一個發問:我們享受荒野饋贈的同時,是否已經準備好承擔相應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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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竇江
5、暴雪融化后,反思才剛剛開始
真正的戶外精神,從來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學會如何與自然和諧共處。
在這場與暴雪的遭遇中,人性的復雜與光輝,都袒露無遺。領隊在暴雪中徒手清雪、陌生人共享最后一口食物、全村百姓出來救援。但也目睹了認知局限帶來的風險,這在已經發生的和未來會發生的事故中,我們總會反復看見,那就是:對預警的選擇性忽視、對風險的過度樂觀、對自然的幼稚想象。
每一次“生死劫”都應該成為一堂公共安全課。最美的風景,永遠屬于那些充分準備、心懷敬畏并能全身而退的充滿智慧的行者。
當最后一批被困者安全撤離時,真正的反思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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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本可避免的危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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