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每一個細胞都擁有同樣的基因,卻能發展出完全不同的器官,這都是蛋白質的功勞。如今蛋白質研究和AI的結合,竟有可能預測疾病甚至逆天改命?
這一期,我邀請到西湖大學蛋白質組復雜科學實驗室負責人郭天南教授,一起聊了聊蛋白質研究和生命健康的關系。從蛋白質組學,到 AI 預測疾病,再到用一滴淚檢測健康,原來,蛋白質前沿研究已經可以做這么多的事情!健康背后最關鍵的竟然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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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天南
西湖大學
蛋白質組復雜科學實驗負責人
文字內容摘自本期播客,完整音頻見文末
特別感謝音頻剪輯和文字整理伙伴:佳韻、玲玲
菠蘿:站在生命科學家的角度,你們理解的蛋白質是什么東西?
郭天南教授: 我們這個領域有一句話叫:“生在基因,命在蛋白”。我們出生的時候,基因組就決定了頭發是什么顏色,血型屬于哪一型。但是我們的命運怎么樣、會患什么疾病、健康狀態以及體型胖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的生活習慣和所處的環境。所有跟生命相關的物體,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都有蛋白質。可以說,基因組決定了我們的起點,而健康狀態是我們的終點,這中間大部分過程是蛋白質來進行描述和決定的。
菠蘿:也就是說,基因對身體造成的影響,也是通過蛋白質來完成的。
郭天南教授: 對,遺傳可以決定很多東西,但是后天的努力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后天的努力在廣義上取決于蛋白質,在生命的語言里面,蛋白質就是各種零件。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做過蛋糕,如果不加雞蛋,蛋糕只是軟軟的,加了雞蛋之后,蛋糕就會更加蓬松、有彈性、口感更好,就是因為雞蛋里面有蛋白質。同樣的道理,小嬰兒的皮膚非常有彈性,就是因為有很多蛋白質,包括膠原蛋白。隨著年紀的增加,以及不好的生活習慣,膠原蛋白流失了,那皮膚的彈性就會差一些。
菠蘿:平時多吃含膠原蛋白的東西對皮膚有好處不?
郭天南教授: 這是個很復雜的過程。比如說你吃的東西里面含有蛋白質,進入胃液,胃液會讓它消化,成為多肽、氨基酸。多肽和氨基酸就像積木的一個部件,再通過身體里的“蛋白質加工廠”,將這些碎片化的氨基酸和多肽拼成蛋白質,其中就有膠原蛋白。
你吃的膠原蛋白能夠直接轉變成臉部皮膚的膠原蛋白嗎?我覺得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但是如果不吃,沒有原料,肯定會導致膠原蛋白的流失。這中間涉及到很多不同的蛋白質,生物學上叫蛋白質組,這就是我們研究的內容。
為了幫助大家理解蛋白質,我常會舉個例子,毛毛蟲和蝴蝶基因相同,為什么長得完全不一樣?而且一個能飛一個只能爬?就是因為蛋白質的機器不一樣。
菠蘿:你做的是蛋白質組,平時會怎么跟別人介紹你到底在研究啥?
郭天南教授: 我會再用個比喻:如果沒有望遠鏡,人們觀察天空,視力好的話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再好一點可以看到幾個星座。但是你數得清天上有多少星星嗎?有了望遠鏡之后,人們才發現原來宇宙那么大。有了大型的望遠鏡,像“天眼”,你就會發現,原來一般的望遠鏡看不到的星系還有那么多。
同樣的道理,人體也有一個小宇宙,那我們怎么去看呢?我們肉眼看手上的皮膚,會覺得挺光滑的。但如果用顯微鏡放大200倍去看,你就會發現里面有很多細胞,像石榴籽一樣是一顆一顆的。如果有技術可以進入這個細胞,把這個細胞再放大幾萬倍,你就會發現另外一個世界,無數的蛋白質機器在里面運動,像搭樂高一樣,不斷地從零件組裝成蛋白質,然后又消散掉、降解掉。
當病毒侵入或者腫瘤發生時,有一些蛋白質會發生變化。吃藥治療時,藥物會通過血液進入細胞,然后就像子彈一樣,打到蛋白質機器上,將它銷毀掉,整個細胞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要么腫瘤細胞會死掉,要么病毒細胞會死掉,這是非常復雜的過程。像這么一個復雜的體系,我們以前看不到,現在也看不到,但是可以通過一些技術去測量,去推演它到底是怎么發生的,這對于了解人類的健康極其重要,對藥物的研發也極其重要,這個科學就叫蛋白質組學。
菠蘿:我們經常講,人的健康是由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結合而產生的。其實最終它是先天到后天都匯集到了蛋白質組這么一個系統里面,從而對我們的身體造成影響。
郭天南教授: 所謂“逆天改命”,就是改變蛋白質組。通過各種藥物,通過生活方式的改變,蛋白質結構就會不一樣,你的身體就會不一樣,但你基因沒有變。
菠蘿: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人工智能感興趣的?
郭天南教授: 對它感興趣是因為不得不用它,因為蛋白質很復雜,我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每次只能夠測到一點點,那要怎么去研究它?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通過計算去預測。
所有的科學,包括社會科學,一般都是先認識世界。怎么認識呢?通過各種測量,再通過數據積累,總結成理論,利用理論就可以預測。比如說我要預測患者治療中哪個藥對他有效,吃了哪個藥之后會馬上有效,哪個藥會耐藥等等。
那怎么預測呢?我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AI。很多年前,大家寄希望于某個病癥和某個基因相關。如果這個基因是導致這個病的充分必要條件,那我只要研究這個基因,就可以掌控這個病了。再后來發現這樣的病是有,但很少。絕大部分慢性病、腫瘤、心血管疾病、衰老等,都不是單個基因導致的。
我的實驗室以前叫蛋白質組大數據實驗室。2017年剛回國的時候,我覺得如果要把AI用在蛋白質組學,首先要的是數據,當時沒考慮到算力和算法,因為數據都沒有,也談不上算力算法。過了六年之后,我發現已經有足夠的數據了。當然不是完美的,但是至少可以開始用一用了,所以現在改名叫蛋白質組復雜科學實驗室。有了數據,我們就想要看看這么復雜的數據背后有什么樣的科學,然后可以把它的規律提取出來,用來做預測,這是我對AI在 蛋白質 領域應用的理解。
菠蘿:新冠的時候,你們做了一個很酷的事,用蛋白質組來幫助新冠研究對嗎?
郭天南教授: 其實我以前也不是研究傳染病的,只不過機緣巧合,剛好做成了蛋白質組在臨床應用的一個典范。新冠的時候,大家可能也會疑惑,同樣一個病,同樣一個病毒,同一個病原,為什么有些人是輕癥,甚至沒有癥狀,有些人卻非常嚴重?
我覺得原因就應該在于病人本身,可能會說是免疫力的問題,但是免疫力這三個字背后是什么呢?難道一定是年輕、健壯,免疫力就強嗎?其實不一定,也有非常年輕強壯的反而是重癥,也有體弱的,甚至小孩子,反而是沒什么事兒。所以原因肯定不是這樣。
機緣巧合下,我們發現只要采一滴血,在血液里面能夠測到上千個蛋白質,就發現輕癥病人 有一些特殊的蛋白質表達的模式,而重癥患者有另外一種 蛋白質 模式 。所以說,這個問題從分子、從蛋白質組水平一看,涇渭分明。
有了這項發現,我們可以提前在他們剛剛感染的時候,就預測他會是輕癥還是重癥,即使目前看起來同樣健康,但血液里已經有征兆了。
這是什么原因呢?當病毒通過呼吸道進入人體之后,它會在細胞中發生作用,導致蛋白質的改變。當蛋白質的改變在體內累積到一定程度,有些人就出現癥狀了。有些癥狀是重的,有些癥狀是輕的,在累積的過程早期,我們就可以測量出來這些蛋白質的變化。
如果用我們最新的蛋白質檢測方法,就算是一個健康人,尿里面也有幾千種蛋白質,這些蛋白質就可以用于檢測健康狀態,這是我們的技術特色。
菠蘿:抽血肯定不如尿液檢測方便,定期去檢查尿液蛋白,有可能對健康系統有個更好的監控;聽起來未來是很有希望實現的。
郭天南教授: 尿里面除了蛋白質之外,還可以測到上千個小分子。這些東西以前被忽視了,但是現在有技術可以測到,為什么還沒有進入千家萬戶呢?因為這個技術還有一點昂貴,還缺乏標準化,它還沒有成為一個成熟的商業產品。
但是所有技術的發展都是從萌芽到慢慢成熟的,比如世界上第一個計算機像房子一樣大,而現在大家的手機都可以算是個超級計算機。所以還需要一些時間,這是我們這個領域的人在努力做的事兒,希望將這些科學發現變成一個產品,比如說尿液試紙,不僅可以驗孕,還可以測到很多跟健康相關的信息。
菠蘿:未來這些技術在體檢里面應該有很多應用機會。最近也有新聞,一位女士連續體檢了10年,啥也沒發現。
郭天南教授: 體檢也分為兩類。一類是普通的體檢套餐,另一類是更貴更精密的體檢,也都是比較成熟的技術,區別在于發現疾病的早晚。比如說腫瘤長到2-3cm時,做超聲肯定可以發現。但如果它只有4-5mm的時候,一般的超聲不一定看得到。但它可能是一個比較嚴重的腫瘤,那就要通過更加靈敏的方法去做檢測,所以體檢也分不同的級別。
隨著蛋白質組學研究的深入,未來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基于蛋白質檢測的方法,結合AI的模型能夠用在臨床。
菠蘿:現在我們在做的蛋白質檢測,包括C反應蛋白、血紅蛋白等,都是常規的單獨檢測。并不是測一大堆,首先是很貴,另外測完了也不知道有啥用,因為沒有模型去預測。以后有希望查一管血再加尿液,就可以了解全身的健康狀態。
郭天南教授: 對,甚至是頭發、指甲,我們都考慮過可以用于檢測。還有眼淚,也可以測到六七千種 蛋白質 。眼淚非常有價值,因為空間上它跟腦非常近。所以我們有一個比較特殊的應用場景,比如植物人在那里躺很長時間,抽血是很難反映其大腦狀態的,而抽腦脊液這種創傷較大的樣本對植物人來說是不符合倫理的。但是把試紙放在眼睛里面,試紙就會被眼淚浸濕,且無痛無創。這一點點樣品就可以定量到幾千種 蛋白質 ,并且它跟腦的關系非常近,也不用去抽腦積液就可以獲得跟腦相關的信息。
菠蘿:這是一個冷知識,可能大家也不知道。以后人體的淚液也好,唾液也好,可能都能讀出很多的信息。
郭天南教授: 我們確實是可以讀出很多信息的,就像讀天書一樣。但是這個天書對應的是什么樣的疾病表現?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就是因為還缺乏數據。舉個例子,不同年齡健康人的淚液是什么樣的情況,各種癌癥、各種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等,分別對應的是什么樣的數據。如果我們有這樣一個模型,就可以通過它來做預測。
現在常常有人“用基因組算命”,因為現在基因測序也不貴。如果測序發現你有這個基因,就可以得出這個基因患糖尿病的概率是多少,但是實際上這并不一定準確,因為你的生活習慣、飲食都會影響得糖尿病的概率。但是如果我測到這個人的蛋白質組,通過基因+ 蛋白質 ,可以更加準確地預測在當下,個體患某種疾病的概率。
菠蘿:我們經常講甲狀腺結節,很多人體檢查出結節,要不要切呢?切有副作用,不切又有點擔心。從統計上來說,其實它惡變的概率沒有那么高,尤其對于微小乳頭狀的這一類。大家就在問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肯定不是,但現階段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告訴你,到底是真正的安全還是危險的。所以你們是在想解決這樣的問題嗎?
郭天南教授: 對,甲狀腺結節極其常見。在普通人群中具有高度普遍性,檢出率可達65%,其中8%-16%為惡性,女性的發病率是男性的3-5倍。
我講個特別有意思的例子,我在新加坡的合作者,是一位資深的甲狀腺專科醫生,帶幾個年輕的醫生。對于一個結節,超聲提示60%是良性,10%左右是惡性,但還有30%左右的可能是灰色地帶。如果這30%中的病人來找他,他一般經過檢查會綜合判斷說,這個結節有80%的可能性是良性,可以半年或者一年之后再監測。然而他下面的年輕醫生就會跟病人說,你有20%的可能是惡性。這時候如果你再問,要不要做個手術切掉,病人聽到之后,都會想那我趕緊切掉,要不都睡不著覺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當醫生說80%的可能性是良性,讓病人持續檢測時,如果有少數的病人在這個監測期間突然惡化了,突然轉移了,那他會找你麻煩:“你不是說我是80%的良性嗎?你還不如給我做個手術,切掉一了百了。你叫我回家去監測,結果惡化了。”醫生就被扣上了很大的責任。
所以年輕的醫生就會說,你有20%的可能性是惡性。如果你選擇切掉,對醫生來說他是沒有太多責任和風險的。但是對病人來說,如果切掉了甲狀腺,是需要終身服藥的;如果把甲狀旁腺切掉的話,就還涉及到降鈣素,會影響整個身體的代謝、體力、情緒。
很多人不知道癌癥跟腫瘤有什么關系,實際上腫瘤是很廣義的,包括良性腫瘤。很大部分的甲狀腺腫瘤直到自然死亡,都不會有什么明顯的反應,也就是說終身沒有任何癥狀。但如果切掉,生活馬上發生改變。原因就在于,那30%無法確定的灰色地帶目前沒有什么好的技術可以去判斷。還有一些人嘗試使用基因檢測,也就是說如果你有這個基因,就可能是惡性的,沒有這個基因,就可能是良性的,但后來發現沒有一個基因跟腫瘤的良、惡性有非常強的相關性。還有些人測了100個基因,把這100個基因加起來,再打個分數,也不是特別的準確。那我們就開發了一個基于蛋白質組的方法,只需要幾個 蛋白質 ,就可以非常準確地判斷它是良性還是惡性,這也是我們目前正在研究和轉化的。
菠蘿:剛才還講到你們也做像阿爾茨海默癥相關的神經退行性疾病,這個病如何診斷也是一個困擾,尤其是在沒有表現出臨床癥狀的時候。
郭天南教授: 對,這個病的診斷其實挺難的。一般需要做個PET-CT,要么抽個腦積液,就需要麻醉,一般老年人也不想去折騰。
但是從2023年10月份開始,美國衰老協會頒布了一個指南,大量研究證明,檢測外周血Aβ42/Aβ40 比率異常,是阿爾茨海默的早期表現之一。如果是早期診斷,是有藥物可以在一定程度緩解病程的。如果是中晚期的老年癡呆癥,現在是沒有什么很好的辦法去治療的。因此現在的關鍵就在于怎么樣知道是早期的阿爾茲海默癥。
我們現在開發了一個基于蛋白質組的方法,抽一管血就可以測到Aβ42和Aβ40。這個方法實際上在美國也有,但是非常貴,據我所知是一千美金級別的檢測,因為需要比較復雜的技術。而我們在做的,就是希望將這個變成百元級人民幣就可以得到的服務。等我們實驗室做成了,馬上就會啟動臨床試驗。如果臨床實驗做得好,有望在明年或者后年初提供這樣的篩查。
菠蘿:你現在科研的目標,或者人生的目標是什么?你最想實現的是什么?
郭天南教授: 我們希望基于以前的努力,構建一個虛擬細胞。地球進化了億萬年,才有了碳基細胞,又經歷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由單個細胞變成各種各樣的生物,最后出現了人類。但是現在技術上已經進入了一個臨界點,可能就在今后幾年,我們就有可能在芯片上建立一個硅基的細胞,然后通過這個細胞,研究細胞里面有什么樣的分子,并且更重要的是可以把這個細胞作為一個模型,做藥物篩選和疾病研究。
正常情況下,我們現在研究藥物,都要養細胞,給它培養基,然后防止污染,不能讓它死掉,它差不多一天兩天才漲一倍。但如果實驗可以在芯片上做,就意味著什么?我們可以多線程增加算力,來加速這個過程。讓疾病和藥物研發變得更加高效。
菠蘿:那對你來說,到目前為止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兒是什么?
郭天南教授: 對我來說,最有成就感的是我培養了一批學生。2017年我第一次來杭州參加西湖大學的面試,那時候還叫浙江西湖高等研究院。樓是毛坯房,桌子、椅子、地板、門都沒有的,窗戶也沒有。當時蛋白質組學是一個新興的學科,中國這樣的人才是極少的,我找不到有基礎的學生。但是現在8年過去了,我真的是非常欣慰,有一批學生現在分布在世界各地,都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堅守,比如說在甲狀腺領域,有幾個學生比我理解更深刻,虛擬細胞也有幾個學生比我理解更深刻。因為他們是真的每天都在想這個事兒,做這個事兒,甚至他們對怎么樣去商業化的流程也比我熟悉得多。
所以我最欣慰,最有成就感的就是有這么一個團隊。還有些學生在美國,在德國,他們做的研究我都已經不能理解了,是另外一個領域了,超越我了,我覺得這是比較好的一個事兒。
蛋白質組學極其重要,但是肯定不是我窮盡一生,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它是需要很長時間,很多人努力的,我覺得主要的功勞是我的同學們。
—聽郭教授聊更多關于蛋白質的奧秘—
/本期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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