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慶爛柯山訛傳厘正

爛柯山，坐落于廣東省肇慶市東部，主峰巍然，海拔904米，歷來被地方志乘附會為“王質觀棋”傳說之所在。然考其本源，此說實為地理沿革中地名重合所引發的歷史誤植，須以嚴謹之態度，據早期文獻逐層剖析，以正其謬。

肇慶爛柯山(網圖）

明代以降，廣東地方志多將肇慶爛柯山與“王質觀棋”典故相聯系。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二《山川·肇慶府》載：“爛柯山，在府城東三十六里。其上徭人所居，土俗相傳為王質觀碁處。”崇禎《肇慶府志》卷八《地理志一》亦云：“（東南）五十里為爛柯山，在頭溪都。高數百仞，周百里。西麓與高峽山相對，束大江東下，中有宋硯壙。東峯如卓筆，常有云霞，俗傳王質觀棋處，后人鐫石上爛柯處三大字，徑尺余。疊石為蓮圣庵，頗幽致。”道光《高要縣志》雖未明言主人公為“王質”，卻引《郡國志》稱“昔有道士入山采桐為琴，遇赤松子、安期先生碁，而斧柯爛處”。從廣東的地方舊志記載觀之，肇慶爛柯山得名于“王質觀棋”傳說，似成定論。然考諸早期典籍所載“王質觀棋”故事，其與肇慶實無關聯，地方舊志之說，恐為千年謬誤。

《太平御覽》卷四十七引西晉地理志書《郡國志》載：“石室山，一名石橋山，一名空石山。晉中朝時，有王質者嘗入山伐木。至石室，有童子數四，彈琴而歌，質因放斧柯而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狀如棗梅，含之不復饑。遂復小停，亦謂俄頃，童子語曰：‘汝來已久，何不速去？’質應聲而起，柯已爛盡。”此則記載僅言石室山，未及具體地名，尚難斷其與肇慶有無牽涉。

東晉虞喜《志林》載：“信安山有石室，王質入其室，見二童子對弈，看之。局未終，視其所執伐薪柯已爛朽，遂歸，鄉里已非矣。”此處出現“信安”之名，然其為地名抑或山名，僅據此則記載，無從判別。

南朝蕭梁時期（502-557）任昉《述異記》載：“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已爛盡，既歸，無復時人。”此記載中“信安郡”一名，與肇慶歷史上之“信安郡”同名，然考肇慶建置沿革，其“信安郡”之設，始于隋朝大業三年（607），而任昉撰寫《述異記》之時，肇慶尚稱“高要郡”，故《述異記》所載“信安郡”，絕非肇慶。再觀浙江衢州歷史，其曾兩度稱“信安郡”：一為陳永定三年（559）置信安郡，隋初廢；二為唐玄宗天寶元年（742）改衢州為信安郡。此兩度置信安郡，皆在《述異記》成書之后，故亦與《述異記》所載“信安郡”無涉。

遍稽蕭梁時期史料，南梁、北魏境內并無“信安郡”之建置，唯在今浙江衢州境內有“信安縣”，且此信安縣后為南陳、唐玄宗時期信安郡之郡治。《述異記》所載“信安郡”，或為“信安縣”之訛誤。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四〇《漸江水》引《東陽記》云：“信安縣有懸室坂，晉中朝時，有民王質，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因留，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質含之便不復饑。俄頃，童子曰：‘其歸。’承聲而去，斧柯漼然爛盡。既歸，質去家已數十年，親情凋落，無復向時比矣。”蕭梁時期，信安縣隸屬于東陽郡，據此可知《水經注》所載“王質觀棋”傳說發生于東陽郡信安縣。此則記載既可與《志林》所載“信安”互證，表明“信安”乃地名，即信安縣；更可證《述異記》中“信安郡”實為“信安縣”之誤。綜上，早期文獻所載“王質觀棋”傳說之發生地，確為浙江衢州，與肇慶無任何關聯。

肇慶之“王質觀棋”傳說，最早見于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該書卷一百五十九《嶺南道三·端州·高要縣》載：“爛柯山，在縣東三十六里。一名斧柯山，在硤石南。《郡國志》云：昔有道士王質負斧入山，采桐為琴，遇赤松與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爛。”然《太平寰宇記》卷九十七《江南東道九·衢州·信安縣》亦載：“石室山，一名石橋山，一名空石山。晉中朝野有王質者，常入山伐木，至石室，見有童子數四，彈琴而歌，質因放斧柯而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狀如棗核，含之不復饑，遂得少停。俄頃，童子語曰：‘汝來已久，何不速去？’質應聲而起，柯已爛盡。”同一典籍，對衢州、肇慶兩地爛柯山皆附會“王質觀棋”傳說，記載相互矛盾，肇慶爛柯山傳說之初起，可信度存疑。

肇慶爛柯山“王質觀棋”傳說之形成，實因歲月流轉，地名變遷。衢州、肇慶先后有“信安”之行政區劃名，后世方志編纂者未細考建置沿革，誤將衢州“信安”相關之“王質觀棋”傳說，附會于肇慶“信安”，終致“張冠李戴”“以訛傳訛”，形成千年謬誤。

《方輿勝覽》

南宋祝穆所編《方輿勝覽》卷三十五《肇慶府》載“爛柯山，在高要東三十六里，峰頂常有紫霞。按吳為信安，則去王質時為近。端名信安，乃始于隋，不應載晉人事跡，不可不辨。此山產美石為硯。”足見宋人早已覺察此訛。

明代官方地理總志《寰宇通志》卷之一百二《肇慶府》亦載：“爛柯山在府城東五十里。其上猺人所居，非王質。王質觀碁處，蓋土俗傳會云。”，明確指出肇慶爛柯山與“王質觀棋”傳說無關，此說實乃坊間附會。

《寰宇通志》

觀肇慶爛柯山傳說之流傳，雖有高要縣志、肇慶府志及廣東通志為之背書，然地方方志多沿舊志增補，陳陳相因，未能考辨真偽，遂使謬誤代代相承，釀成“塌方性錯誤”。此亦為后世整理地方文史之鑒：研究地方歷史文化，不可囿于地方局限，當跳出區域，廣搜全國史料，細致比對，考辨源流，方能去偽存真，還原歷史本貌。

爛柯山名雖美，然其源流不可不辨。肇慶之山或因形似斧柯（腐柯）而得“爛柯”之名，然與王質觀棋之傳說實無干系。歷史研究貴在求真，即便千年謬誤，亦當以實證與理性匡正之。如此，方不負史家之職責，亦無愧于后世之信史。

從衛星圖上看，爛柯山的輪廓像一柄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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