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遠望
——在“山水·行動中的世界觀”國際論壇上的講話
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
許江
在“山水行動”影像展開幕儀式上,我曾經說:我們學校是山水精神的主場。我們的校園是人的山水化的成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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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院象山校園正是這種成長之所的寫照。這個校園不僅是一批樓房的建造,更是一種山水眺望的獨特界面,一種人與山水相伴相長的生長模式。象山不高,卻如其名,蘊其象。其山之北,山形陡峭,頗涵北山的勃勢。其山之南,蜿蜒俊秀,又有山溪相繞,樟林集聚,薈萃南山的風神。立象山之頂,環三面云嶺,眺錢塘遠影,仿佛放舟天際,心胸如有神馳!筑園之初,我即給設計者一首山水詩,希望未來校園如古老的村莊,阡陌環繞,院落疊生。院墻之下,路巷俱往青山,亭臺皆呈相望。后來的設計,山北的建造,十個單體紛立,如胡馬嘯風;山南則主要沿兩道土堤延展,匯入核心的水潭,所謂雙龍入水。此胡馬嘯風,雙龍入水正是象山初建成時我的導覽詞,也是我心中對山南山北的山水氣象的寫照。2005年,我即以新建的象山山北三號樓山門與《溪山行旅圖》的相望,制作了一個拇指微型電影——《回望》。扉頁上寫道:回望山門,青嶺撲面。
那隨著翻頁呈現的,正是這個“望”字。象山的建造有許多門、窗、走廊、平臺。一代代的學子從這里走過,日日遠望青山,又若人在山中,與此山、與山的四季相伴相行。所得之山,不唯一側一面之觀。山南山北,輾轉反側。然后得全山于胸中,所謂“胸中丘壑”。得山水者作畫,展紙之間,已心游神馳,雖一米之距,卻如在一片丘壑之中。這是一種禮儀。“祭神如神在”的莊重儀式。藝者藉此禮,入雋淡的遠境,心與經典相接,由此而得沉醉與超越。太湖流域一帶,常有地名曰“岕”。這個字充滿畫意:上面是山,下面是川,人在山水間。“岕”居然這般美好,它直敘了人的山水化的境遇。象山校園就是要讓莘莘學子在可望可即、可居可游的山水校園中,將山水活化于心胸,如造化般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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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象山山北建成,我們出了一本小冊子,我寫了一篇小文,題曰:象山三望。“遠”是一種境,“望”是一種遠。三望者,以傳統的高遠、深遠、平遠的空間向度,展開時空相交的聯想所形成的遠望、溯望、博望。當年象山的遠望真如剛剛所喻的領眾山之勢而放舟江岸。今天,新城矗立,大廈圍攏,那里已全無當日遠望之境。象山校園卻反而成了新城的綠谷,成了諸多樓廈的遠望。溯江西上,百余里之遙,正是富春江山峽。“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激蕩,任意東西,從富陽至桐廬百余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吳均《與朱元思書》的千古佳文,寫的便是此處。富春江峽道,夾岸青山,水皆縹碧,一片寥若洞天。浩浩江水,只若宏闊的深綢。滑湍似卷,唯在江心激起漣漪,猛浪若奔。那峰百般迴轉,卻如一座座笠山,輕煙浮騰,泠泠作響。山不動,水亦不動,唯行舟在江流漂橫。中國青山秀水何其多,富春江最具水墨的韻意。近兩年,我兩度過富春江,俱是雨天。夏雨濃翠,秋雨蒼潤,俱煙雨連綿,山嵐蕭蕭,山水的水墨韻味,富春最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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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山三望
山水的溯望,即是所謂地形學的歷史追懷。自漢晉六朝以來,富春江流域的景觀與歷史頻繁見諸書傳。孫堅、孫策出生于江畔的龍門。謝靈運、伍子胥、白居易、陸游舟行桐廬、建德,俱留有勝跡與詩篇。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圖將好景,更令富春江山馳名天下。無疑,此段山水最為凝重的,是嚴子陵釣臺。嚴陵秀壁雙峙,群山蜿蜒,如兩尊石佛踞坐江岸。壬寅秋,我與眾友拾階登臺,見巨崖裸露,古木參天,人在山崖間穿行,直覺山河的幽深。轉過山頭,臨崖遠望,江水如練流轉,頗涵望遠懷人之意!遙想嚴光的簡遠神采,以裘衣高風,將士大夫的凜然浩氣,留塑青山。釣臺百丈,如何垂釣?垂釣不是目的,而是要借機欣賞大自然,將憂煩、悲哀推遠。這是一種偉大的達觀。置身山水中,將磨難化除。“隱身漁釣”,自是高士隱身的寫照,又領千古漁樵風神之先。范仲淹的《嚴先生祠堂記》有言:“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千年的回味,讓先生與山河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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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江
登臨嚴公高臺,山水氣象涌動。西臺的高處,有一石碑,面江而立,上有蕭嫻先生手書“宋謝皋羽慟哭處”。此又是一段感天泣地的故事。謝皋羽,本名謝翱,南宋愛國詩人,文天祥的忠實追隨者。文天祥就義后,謝翱冒雨拜謁嚴公釣臺,哭祭文公,再拜跪伏,“號而慟者三”。是日正是文丞相的忌日,哭謁之時,“有云從南來,渰浥浡郁,氣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云山有神,這橫江蒼山,云氣南北沆碭。嚴公故地,謝翱引文公悲天憫地的浩然悲慨灌注江河,其《登西臺慟哭記》寫得壯懷凜天,悲心灑然,讓這段江山濡染上壯士的激情熱血。復登東臺,撫蒼石,放眼望,橫流江天,騰然若河漢縱橫。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如是感觀追遠,強納萬物于自己,又讓它們從己身退涌,情贈興答。我想:這正是江水泱泱,云山蒼蒼之境。山水之河漢氣象,非如是登高追遠不可。此也是中國古往今來所有的詩畫人的共同“高致”和“博約”。中國有偉大而綿長的散文傳統,在散文脈系中,山水記與山水游記是重要的一支。山水游記有四個重要的要素:山水描述,游蹤記述,歷史追述,情感暢述。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此四述掇積而成山水的博望。自然本無情。中國的詩人們總懷一種共通的時間感受的模式,將天地恒常與人世無常鏗然對照。于是,在遠山的迷宮中,風情總帶著蕭然,流光便是空寂,即目之所,處處泛起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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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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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山
這是一個訇然而起的批判性的轉向。遠望的初境與深境往往同是問境,那“遠”在何方?那遠方的萬物又是怎樣?遠望除了御風而行的沖動之處,又帶來立身何處的反躬之問。山水之中,遠望本身既涵一種叩問。唐皇甫冉曾問道:“門外水流何處?天邊樹繞誰家?山色東西多少?朝朝幾度云遮?”這“問”包含在“望”中,“望”切近于“問”,并被分割成一塊塊的。問水、問樹、問山、問云,總括起來,是問于心目相交的生命的。這種“問”與那萬物原初的賦格相應。那賦格是萬物是其所是的位置,就必然牽連著是其所位的發問。這種“分割”強化了賦格的位置,也增加了片段的不確定性和可望性。如此遠望,必然成為心靈的遠望,成為生命的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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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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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茅尖
前幾日,翻賓虹先生的畫,讀到一張畫于五十年代初的山水,高近一米五,畫就如嶂的山水。墨團團里黑團團,黑團團里天地寬。畫中林山層層疊疊,黑密厚重。上方題曰:中邦繪畫,附屬書算余事,儕伍藝術游戲,萌芽文字,極盛詩歌。老子言:圣人法天,本大自然。孔門設教,分為四科。天地生人,惟人最靈。是為三才,才德出眾,稱名君子,自強不息。居仁由義,從科學中保存哲學。近今歐洲學者倡言藝術,增進初尚,靈學君學唯心,民學唯物,改進變化。賓虹先生筆下山水,心中卻想到歷史,想到哲學,想到中西,內在的心思如輪涌動,令人感慨。1952年秋,賓虹先生患目疾,視力驟退,幾近失明。在這近一年多的時間里,賓虹先生以非凡的筆墨功力和傳奇般的丘壑積蓄,摸索著畫出一批天籟之作。那一筆一劃,墨密疎奇,全然以描繪中掙脫出來,簡化為寫意的決然揮灑。一如騎馬跨蹬,不黏不脫,不即不離。依著那一生世的胸壑,九十耆者的盲眼于朦朧中自得生脫,率性天真,渾然天成。近看似樹非樹,似山非山;遠觀回環相抱,風神覯出。賓虹先生不是以筆,而是以心來純然意寫這胸中丘壑,發顯出平淡邃美的天質。這種天骨的平淡像“道”一樣,是一種人的天性與自然的屬性的交響共流,其實質是絢爛之極的,是豐沛華潤的,是出走而富于奇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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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天地人圖軸》 黃賓虹 紙本 142.2cm× 81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現在我們再看:趙無極先生的畫,他是帶著山水意念出游世界的遠行者。他似乎很早就感受到那種山水氤氳的主題,但與眾不同的是,他表達的主題不是山水之形,而是山水之氣,山水之虛。這幅《10.09.73》的油畫中,最讓我們想到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詩句:洞天石扉、訇然中開。它像一個天門,天圓地方,正要訇然打開。這猶如神仙劇場,龍吟虎躍般到來。你看他的大筆,交替揮灑,大筆薄油,濃抹輕灑。中央一樽石墻,青冥浩蕩,霹靂炸響。這又是一張趙先生的代表作,作于1975年,為懷念他的母親而作。1985年,十年后,他又在老畫底子上重畫,那太湖越來越像一塊巨大的通靈寶玉,在天地的鴻蒙中發出滄海月明、暖玉生煙的光芒。趙先生立于荒原之上,猶如立于東西交匯的霹靂閃電之中。東方的山水被油畫的詩性揮灑,被那個時代之氣徹底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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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73》 趙無極 布面油畫 200cmx162 cm 1973年 香港藝術館藏
遠望催生了一個個出走者。被分割的遠望,卻將出走留在了內心。結果,遠望成了眼與心漫游的流浪。那偏執的遠望理所當然地成為眼中風情所贈,又成為心中暢然的酬答。這種寄贈與酬答不僅隨著“望”在望境中漫游,而且讓望境綿延到“望”之外,綿延到日常之中,構成那個渾厚華滋的世界。每個人都有遠望的經歷,心中總有幾個遠望的難忘記憶,幾個讓心靈留駐的高度和遠境。這些名山大川正是這樣在心中、在遠望中被活化為“放逐”之所。這一切,與今日的旅游無關。今日旅游雖便捷,已不再是往昔古時的游者,失去那種隨遇而安、云游四海的浪漫心態。那遠望的古者風度也變得有限。只有遠望中辛勞與放逐的意味愈濃,那片段也才會變得活躍起來,繁殖起來。只有這樣,漫游與遠望才會成為同一者。遠望成為行走,無邊的行走;漫游成為遠望的行腳,行走的跡化。漫游與遠望互為增殖,并總在某些結點,悠悠乎與顥氣俱。漫游總將人帶入遠望的望境中,遠望又總將漫游引向某個高處,陶然就醉,與造物者游。黃賓虹如是,柳宗元如是,李白、杜甫、蘇軾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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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爾在《世界的圖像時代》中,憂心忡忡地指出:“世界圖像……不是指一幅關于世界的圖像,而是指世界被構成和把握為圖像。”海德格爾的擔憂正可為今日時代的山水遠望提供一種警醒和救贖。我們的遠望不是既成的風景圖像,而是心與物游,情贈興答的存在的整體;正是那強納萬物、又從己身退涌的感知的整體。這正是拇指電影《回望》的意涵,也是象山校園山水化所隱匿的內蘊。國美新媒體藝術中心建立已經二十五個年頭,無論是創立者還是今天的老師們,都為新媒體教學的創立,殫精積慮,竭盡心力,作出重要貢獻。他們設立了眾多精彩的教學課程。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個“眨眼”的超短影像計劃。同學們試圖把握“眨眼之間”所發生和所看見的,并嘗試著用攝像機在“眨眼之間”完成敘事。經過“兩秒”的實驗,他們才真正體會到時間的張力以及影像的敘事容量。“兩秒”現身為豐富多彩的時間感受,“兩秒”的故事被延伸到各個方向:兩秒的水沸,兩秒的雷鳴,兩秒的花開,兩秒的愛情,兩秒的搞笑,兩秒的無奈,兩秒的恍惚與迷離,兩秒的漫長與寂寞……。在這里,“眨眼”為我們的所見;在這里,“眨眼”是“決定性瞬間”——那超出瞬間的一瞬。它不僅僅是凝固的,而且也是一種特殊的“望”。在這轉眸之望的瞬間,世界保存在它自身之中,世界仿佛自己所是的那般呈現著,生發著。與“眨眼”相反,“山水行動”的影像展較多地采用靜態的、持續的長鏡頭,我們宛若一道坐對青山,陶然就醉。“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某種隱隱的、沉醉的“垂釣”氣息從山體中彌生,某種高唐神女的歌賦在如畫的守望中兀自發出聲響。在展覽中我們還看到許多這樣生動的、充滿批判性的、與平庸搏斗的實驗性作品。這些實驗恰恰應和了康斯泰伯爾所說的“真正的繪畫理想”——“從飛逝的時間中截取片段,賦予它永久而清晰的存在。”這才是我們談說山水、建造山水校園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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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輯|王文燦
責 編|邱莉麗
審 核|徐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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