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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侄子端著手機,忍不住沖我翻白眼。“喝冰紅茶要用高腳杯加冰,因為這才是上流社會的生活”;“泡面只能買桶裝,火腿腸鹵蛋雞腿全齊,是因為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不是去剛散場的菜市場撿不要錢的‘爛菜葉子’,是‘城里人有自己的趕海’”....
薩莉亞的隔間座位,侄子手不停滑動著屏幕對應的短視頻給我看。動輒好幾萬的點贊和幾百萬的播放量,讓我這個中年媒體從業者大腦幾乎宕機,腦子里唯一的聲音是:這都是啥?以及后知后覺的
——我每天上班拼死拼活都完不成的流量KPI,怎么這群年輕人輕輕松松就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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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要從我無意間刷到了侄子的抖音說起。
大概是手機自動同步了聯系人,某天我漫無目的地刷著視頻,突然認出畫面里那熟悉的客廳。一看名字,我就猜到是家里那個小屁孩,賬號平平無奇,關注不到15人,但這個玻璃杯倒飲料的視頻竟然好幾百條評論、幾千個點贊。
我仔細看了好幾遍,不過是杯子里放著他爸喝威士忌專用的金屬冰塊,飲料是冰紅茶,倒完還要煞有介事地搖晃幾下。就這么個視頻,要剪輯沒剪輯,要內容沒內容,居然火到被我刷到?點開評論區,回復清一色也都是類似的隔空舉杯“遙祝”冰紅茶。
媒體人的職業警鈴瞬間大作,我忍不住一條微信發過去:這又是什么新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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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聊不知道,一個讓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屬于年輕人的精神世界,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在了我的眼前——如果說過去年輕人的行為還只能被稱為“抽象”,那現在,簡直可以稱之為“瘋癲”了。不,甚至瘋癲都不足以形容。
可當我回家之后細細回想,卻又從中品出某種說不清的“合理”,甚至……一絲勇敢?我總覺得,年輕人仿佛正借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在打破些什么,又那么坦然地,在接受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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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周前就刷到過其中一類視頻:年輕人在撿剩菜。當時只以為是某些新晉網紅為了流量博人眼球,沒想到短短幾天之內竟蔚然成風,席卷全國各地,尤其在一二線城市的年輕人中流行起來。
那個視頻的開場是:“03年實習生下班都吃點啥”。一位帶南方沿海口音的小姑娘,用第一視角記錄自己在清晨即將收攤的菜市場里,搜尋品相還算完整的蔬菜。她一邊拍攝、一邊撿拾,還一邊“解說”著自己的篩選標準:
“這幾個番茄,我看看這個可以,回去燙一下皮就能用;嘿嘿,居然淘到了一整把紅薯葉,運氣不錯。”
一趟下來,她帶回家一小把空心菜、兩個番茄和一根胡蘿卜。簡單烹飪之后,番茄炒蛋、胡蘿卜炒空心菜就出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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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爛菜風發酵到今天,只要你搜索“撿菜”,大數據會以微秒級的速度,根據你的地理位置,給你推送適合你的“零元購撿菜”視頻。比如我在成都,搜到的第一個視頻,就是一位川普味濃郁的小姐姐在雙流區白家菜市場上演“重生之撿東西養活自己”;另一個深圳姐妹搜出來首條,是深圳最大的海吉星農貿批發市場的撿菜攻略。
當然,年輕人不把這個叫撿菜,他們取名“內陸趕海”。
按照多個視頻里的經驗,一場成功的“內陸趕海”是有訣竅的。主要有兩個寶地:一是你家附近你最熟悉的露天菜市場;另一個是本地的大型蔬菜批發交易市場。前者撿到品相完整的好菜幾率較低,但可以實現實打實的零元購;后者更容易撿到成堆好物,缺點是要開車或轉公交,還要卡準時間,到頭來其實并沒省下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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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果根莖類蔬菜最搶手:半根黃瓜、胡蘿卜,爛了一點的洋蔥,長得丑的土豆、紅薯,發育不良的玉米… 回家削了皮就能做頓飯;綠葉菜則賭性較大,運氣好拿回家的番薯葉多到夠一家三口吃;運氣不好到家才發現老得咬不動,還不如留在菜場等人回收。還有小蔥、大蔥、香菜,也是撿菜的熱門——別看它們大多爛在地上、被踩得不成樣子,但日常用量少啊。再爛,剝掉外皮,哪怕只剩一點嫩心能用,也足夠炒菜燒湯時點綴了。
侄子平日五谷不分、只愛打游戲,自然沒有親自“趕過海”。但我卻從他認真解釋給我聽的神情中,第一次讀出了“去菜市場也不是不可以”的松動。盡管在我看來,這仍然和撿垃圾沒有本質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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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前,我因為一篇稿件去過當下撿菜風口場地:北京新發地蔬菜水果交易市場。
凌晨三點半,這個亞洲最大的蔬菜水果批發交易市場,十幾輪大卡車鱗次櫛比摩肩接踵,成千上萬噸的白菜、土豆、玉米,川流不息在你面前交織。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蔬菜居然可以用壯觀來形容,也同時產生了一種無比渺小的“螻蟻”感。也是那一次,我親眼看見蔬菜是可以以麻袋為單位,被“遺落”“丟棄”在黃沙塵土似的地面。
好好的蔬菜,一大包一大包的被丟掉,只有零星的老人駝背彎腰在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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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當路邊出現了一個紅色編織袋,里面裝著少說10斤紅黃甜椒無人問津時,我清楚地記得腦海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超市里紅甜椒要最便宜也要4塊錢一斤。
必須承認,我也動了“零元購”的念頭。因為現實世界的甜椒,真的不便宜。
但我最終沒有付諸行動。我被一塊叫做“面子”的遮羞布牢牢困住——哪怕當時天都快亮了,大宗交易早已結束,周圍幾乎無人、只剩狼藉,我依然沒能邁出那一步。我總感覺,只要彎下腰去撿,自己就會變成一個“撿破爛的”,就會聽見遠在天堂的外婆罵我:“沒出息”“養到你念書就是讓你撿垃圾的么?”。
幾年前突然爆火的“剩菜盲盒”,算是我人到中年第一次主動扯下那塊遮羞布。那也是處理沒賣完或本該丟棄的食物,但畢竟花了錢買,心里就踏實了不少。再加上這活動最初源自國外,我更有理由說服自己:這不是吃別人的剩飯,而是與國際接軌、響應環保的有效一步。
經濟下行的這幾年,人人都在裁員和還貸的夾縫中喘息。漸漸地,“剩菜盲盒”變成了在超市苦等晚八點的瘋狂折扣;再到如今,成了沒事去盒馬奧萊店,從一整箱快爛的西紅柿里挑10斤——只要10塊錢。
有一點始終沒變:我不能撿垃圾,不能“拾破爛”。該付錢的是要付的。人到中年,哪怕再窮,生活里應該有的儀式感也是要有的。去什么超市,逛什么商場,哪怕是偷偷去閑魚下單折扣券,也不能讓親戚朋友聽到閑話,當作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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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侄子這代年輕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大學趕上疫情,畢業就面臨找不到工作的現實,怎么努力都存不上錢。某種程度上,他們或許比我們更早熟,更早認清生活殘酷的一面。加上年輕本來就沒那么多包袱,反而更容易坦然和徹底地擁抱現實:
都是吃泡面,老一輩人覺得吃泡面是“窮”,得藏著掖著。年輕人覺得,如果袋裝顯得“寒酸”,那桶裝不就“奢華”了嗎?還不用洗碗!對自己好一點,就瘋狂加鹵蛋、加火腿腸,把一桶方便面吃出力所能及最“頂”的配置——別人怎么看根本不重要,反正只要自己覺得,我就是“方便面宇宙里的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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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飲料,老一輩的白酒紅酒買不起喝不懂,冰紅茶可樂我還喝不上么?都說紅酒要醒酒,憑什么冰紅茶不可以。拿一個高腳杯,倒滿冰紅茶,誰能說我不是在享受生活呢?“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我們就樂意把冰紅茶捧成自己世界里的紅葡萄酒。為什么不行?
奢侈品和日常用品的界限,本來也是人劃出來的。那我也是人,在我的世界里,什么是奢侈、什么是平淡,當然由我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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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年輕人這幾個看似魔性的風潮不能細想。細想你總能品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勇,一種在中年自己身上再也看不見的熾熱和坦誠。
說回我這個侄子,雖說可以憑借對熱點話題的敏銳度,拿捏我這個新媒體從業的小姨,讓我為他的興趣愛好買單。但這么多年來,他從來沒問我要過switch或者米其林大餐——沒要switch是因為他自己在閑魚上淘到了性價比極高的修復機,沒敲米其林竹杠,是因為他打心眼里覺得那玩意兒太裝了,吃不飽還沒意思。
他只喜歡吃薩莉亞和達美樂。如果恰逢達美樂有活動買一送一,他甚至會高興到,回我信息時多說點話。他完全不會覺得買一送一其實是替我省錢。這個剛滿23歲的男孩,對價值似乎有著更接近“智慧”的凝視力。
前天他又轉了我一篇文章,內容是年輕人如今開始在24小時健身房的瑜伽室里大睡特睡。他最近開始在一家球館當實習教練,一天里有大概三四個小時會沒課也沒地方呆,他說自己打算去試試,“閑魚上你只要5塊錢就能找人開次門,這不比去網吧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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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再次想起這幾天一直在思考的事。我試著慫恿他:“要不咱倆最近找一天,也去菜場趕一次‘內陸海’?” 其實我是有點想邁出這一步、撕掉那層遮羞布的,只是總覺得,需要這個年輕人給我一點動力。
“不去,我又不做飯為什么要去菜場。你膽小別拉上我。” 拒絕得干脆徹底沒毛病,給我一種在“不委屈、不討好、不妥協、不內耗”這方面,他們這代人也做得比我們更徹底的羨慕。
也許他們的瘋魔我們無法輕松理解。但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魔性背后,是比我們這一代更清醒、更獨立的自我。
活動預告:
下周五(9月26日)13:00-15:00,上海豫園食集,紀錄片導演陳曉卿、人文學者許紀霖請你來聊聊《我的美食向導》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后臺輸入關鍵詞“周五摸魚”,或點擊今日第二條推送了解報名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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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抖音@旺財、@叫我幸福哥,小紅書@周杰輪、@荒漠沙棘、@sun、@這些入是桂、@方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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