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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 年的夏,熱浪像張密不透風的網,把破舊的鎮子裹得嚴嚴實實。日頭懸在頭頂,毒辣得能把人身上的汗都烤成油珠,柳樹上的蟬被曬得沒了章法,扯著嗓子發出刺耳的嘶鳴,一聲聲扎在人心尖上。青石板路被曬得泛出白花花的光,腳剛踩上去,就像貼上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人本能地縮腳。
屋里沒一絲風,母親蹲在墻角編蒲扇,麥稈在她指間翻飛,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砸在麥稈上,“滋” 地一聲就沒了影,只留下一小片濕痕,轉眼又被熱氣蒸干。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浸透,藍布衫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輪廓。突然,“哐當” 一聲,債主王麻子一腳踹開破舊的木門,把算盤往缺了角的破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空碗叮當作響。“柳婆子,別裝聾作啞!三斗高粱利滾利,到如今可不是小數目,再不還錢,我就把你這破屋拆了當柴燒!” 他唾沫星子橫飛,臉上的麻子在烈日下顯得格外猙獰。
母親攥著麥稈的手猛地一緊,指節泛白,卻不敢抬頭,辛酸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王大爺,再緩幾天,就幾天!我編好這些扇子賣了,一定還您錢。” 她聲音發顫,帶著苦苦的哀求。說話間,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指腹那道新裂的血口子上 —— 那是昨天削扇柄時不小心劃破的,血早就凝了,黑痂翹著邊,像一朵蔫了的梅花,在粗糙的手指上格外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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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煎熬像塊沉重的磨盤,死死壓在母親心頭,沉甸甸的,讓她喘不過氣。想起昨晚小寶躺在床上,咳嗽聲一陣緊過一陣,小臉燒得通紅,呼吸都帶著粗氣,她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樣疼。她用力咬緊牙關,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 這雙手,能編出鎮上最精致的蒲扇,扇面上的花鳥栩栩如生,扇柄的紋路細膩順滑,可就是這雙手,連給孩子治病的錢都掙不來。
天還沒亮,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母親就把編好的二十把蒲扇仔細捆好,背在背上。黑布條搓成的繩子勒進肩胛骨里,傳來一陣隱隱的痛,隨著腳步的挪動,痛感越來越清晰。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早市走,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絲絲的,卻很快被身上的熱氣烘成了潮氣。
早市像一口密不透風的大蒸籠,剛一走進,撲面而來的熱氣就裹住了全身,讓人喘不過氣。腐臭的魚腥味、新鮮的蔬菜味、還有人們身上的汗酸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怪異的氣味,熏得人胃里直翻騰。母親找了個角落放下蒲扇,把最精致的一把舉在手里,扯著嗓子喊:“兩個銅板一把,結實耐用的蒲扇,兩個銅板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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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在嘈雜的早市中顯得格外微弱,喊了半天,也沒幾個人駐足。這時,一個穿著綢緞衣裳的闊太太慢悠悠走過來,手里的絹扇子輕輕搖著,帶著一股淡淡的香粉味。她瞥了眼母親的蒲扇,嘴角撇了撇,絹扇子 “啪” 地一聲收攏,尖細的扇柄戳在母親的攤位上:“兩個銅板的價?就這粗制濫造的東西,也配?” 母親嚇得縮了縮脖子,趕緊把蒲扇往身邊挪了挪,生怕被她戳壞。汗順著下巴往下滴,落在扇面上,洇出一個深黃色的圓斑,像一口吐不完的苦水,在淺黃的麥稈上格外顯眼。“行了行了,二十個銅板,這二十把我全要了。” 闊太太擺出一副施舍的模樣,語氣霸道。母親心里一緊,二十把扇子全賣了,也只有二十個銅板,連小寶抓一副藥的錢都不夠。她搖了搖頭,雙手緊緊捂著攤上的蒲扇,心里盼著能遇到真心想買的人,賣出個好價錢,可接下來的大半天,連個問價的人都沒有。
晌午時分,日頭更毒了,早市的人漸漸散去,母親的嗓子早已喊得沙啞。這時,一個扎著羊角辮的阿妹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扇柄,眼睛亮晶晶的:“阿婆,這竹柄上的花紋真漂亮,和我娘以前刻的一模一樣……” 她說著,從褲袋里掏出兩個銅板,輕輕放在母親手里,然后拿起一把蒲扇,蹦蹦跳跳地走了。母親盯著掌心里那兩枚帶著體溫的銅板,忽然笑了,嘴角微微抖動著,眼淚卻順著眼角滾落下來,砸在銅板上,濺起細小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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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阿妹遠去的背影,母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來。阿妹的模樣,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要是女兒還在,今年也該這么大了,也會像這樣,扎著羊角辮,圍著她嘰嘰喳喳地鬧。可女兒三歲那年得了急病,家里窮得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的臉色一天天變差,像一枝被狂風折斷的花朵,慢慢失去生機,最后枯萎在她懷里。她用力攥緊手里的銅板,仿佛這樣就能攥住女兒最后一絲溫度,留住那段短暫的時光。
那天傍晚,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突然變了臉,狂風大作,黑云像墨汁一樣潑在天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落在瓦片上,像撒豆子似的亂蹦,濺起一片片水花。母親正收拾著剩下的蒲扇,突然聽見門口傳來微弱的乞討聲。她抬頭一看,一個婦人跪在泥濘里,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背上背著個孩子,孩子燒得像塊炭,小臉通紅,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一道道裂紋清晰可見。
母親心里一軟,轉身走進屋,盛了一碗僅有的小米粥,又拿起最后三把蒲扇,一起遞到婦人手里:“快,先喂喂孩子,再給孩子扇扇,降降溫。” 婦人接過粥和扇子,“咚咚咚” 地往地上磕頭,額頭在泥水里砸出一個個小窩,嘴里不停地說著 “謝謝”。母親轉身回屋時,背后的藍布衣后襟突然裂開一道口子,狂風灌進去,把衣服鼓成了一個藍色的帆,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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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小寶的病越來越重,母親實在沒辦法,只能拿著外婆留給她的銀鐲子,去了街上的當鋪。掌柜的接過鐲子,用指甲輕輕刮了刮,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慢悠悠地說:“倒是足銀,不過這成色一般,最多也只能換三升霉米。”“什么?三升霉米?” 母親驚訝地叫出聲,手懸在半空,半天沒放下來。鐲子上雕刻的纏枝蓮花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映著她蒼白色的臉 —— 這花紋是她出嫁時,外婆親手刻的,外婆說,這鐲子要一代代傳下去,傳女不傳男。
“當了吧。” 母親沉默了半天,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雪風中飄落的竹葉,帶著說不盡的無奈。鐲子 “當啷” 一聲砸在柜臺上,那聲音像砸在她的心上,疼得她眼圈發紅。這是她唯一的家珍,是外婆留下的念想,可小寶的病不能拖,比起孩子的命,這點念想又算得了什么呢?她閉上眼睛,仿佛聽見外婆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好好拿著這鐲子,以后傳給你的女兒……” 可如今,為了給小寶治病,她只能把鐲子當了,這 “傳” 的念想,也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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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那夜,鎮上一片歡騰,母親卻還在昏暗的桐油燈下編著蒲扇。窗外鑼鼓喧天,鞭炮聲、歡呼聲此起彼伏,震得窗紙嘩嘩作響。她停下手里的活,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 她知道,煎熬的日子終于要出頭了,以后的日子,會不一樣了。她猛地抬頭,燈影在臉上晃動,映出她眼里的光,那是希望的光。
燈光里,母親仿佛看到了王麻子正把那些逼債的契約撕成碎片,像雪花一樣飄落在地上;仿佛看到了以前不可一世的闊太太,蜷縮在墻角里抽泣,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囂張;還仿佛看到了自己三歲的女兒,穿著小花襖,活蹦亂跳地跑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喊 “娘”。
第二天黎明,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昨晚編好的扇子挨個兒攤在桌上,又拿出小刀,逐個在扇柄上刻起了美麗的花紋。她要把最好的手藝拿出來,編織新的生活。
她輕輕摸著蒲扇,指尖傳來麥稈的粗糙質感,心里卻泛起一縷溫暖的希望。這世道,總算變了,好日子要來了。小寶的病,也許很快就能治好了。她抬頭看向窗外,太陽正慢慢升起來,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暖融融的,驅散了所有的寒冷和陰霾。她深吸一口氣,拿起一把剛刻好花紋的蒲扇,輕輕搖了搖,風帶著麥稈的清香,拂過臉頰,那是新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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