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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輯:
當作家成為職業
2024年11月,一則訃告很突兀地出現:網絡文學作家藍色獅,因病逝世。
許多網友在錯愕之下,眼前卻忽然浮現出來《錦衣之下》的劇照。
2006年7月7日,本名陳驚鴻的藍色獅首次在晉江文學城發布作品《月斜碧紗窗》;
同年10月9日,發表作品《一片冰心在玉壺》;
之后陸續發表《士為知己》《漂浮大陸》《明月漫千山》《靈犀》等作品。
其中《錦衣之下》被改編為電視劇,全網累計播放量達到48.24億,位居全網第三,成為了網絡文學出海的代表之作,這也讓“藍色獅”這個筆名廣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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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之下》劇照
作為一個2006年開啟女頻寫作的作者,藍色獅見證和參與了晉江原創女頻文學的建立和發展,也見證了大IP時代下網絡文學的異軍突起。
除了藍色獅,近年來接連離去的網文作家大有人在。
他們的英年早逝,也讓人們在驚愕之余,開始審視網絡作家這個職業,到底是否真的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光鮮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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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作家成為一個職業的故事,正如我們之前講過的,要從VIP制度開啟。
網絡文學作家拿到錢,可以借此養家糊口,他們的作品首先選擇在網絡文學門戶網站上,而不是出現在傳統出版社和出版公司的編輯案頭。
但要讓一個職業變成一個行業,成為社會上所習慣的一種主流存在,卻遠沒有這么簡單。
在2010年之前崛起的作家們,在成名道路上存在著太多的偶然性,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紅柿等人領到巨額稿費之后錯愕不已的情況是時代的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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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在起點的作家們(部分)
網絡作家出現的土壤,是無數個當年明月和天下霸唱,他們在相對空閑的工作的茶余飯后,打開單位的電腦,把生活的平淡和無趣轉變為激情洋溢的文字,順著網線讓萬千人看到,并為之傾倒。
只有這個時候,那些原本的銀行職員、公務員、商業人士抑或者是程序員們,才會小心翼翼地探索著另外一種可能:
也許我可以辭職,以在網絡上寫作,養家糊口。
踏出第一步,前方就是萬丈深淵。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賺到百萬級別的稿費,那些賺到數萬或者數十萬元的作家們,必須思考再三,才有可能小心翼翼地和自己家人提出:要么我試著在家全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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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他們還需要懷揣著遠高于小說里主人公的勇氣,去敲開自己老板的辦公室,進而遞上一紙辭呈。
而在之后很漫長的歲月里,他和他的家人們也必須承擔諸多非議:
例如“沒有穩定工作該怎么辦”,抑或者是“網上的小說有人看嗎”……
2015年的時候,身上背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等一系列頭銜的打眼會在采訪之中優先強調,“這些身份我都會放在網絡作家之后的,沒有什么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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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作家打眼
這樣的強調背后,隱藏著某種至少在2015年還依舊存在著的社會障礙——
作家也許是受到尊敬的,但加上“網絡”二字,則一切未必。
要轉變這一切,讓網絡文學從“職業”走向“行業”,則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和某些契機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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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機出現在2012年或者2013年的前后。
2012年,吳懷堯和《華西都市報》創造性地想出了一個點子。
那就是在他們之前搞了很多年的《中國作家富豪榜》的基礎上,把網絡文學也單獨來個榜單,形成《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
當然,為了讓數據更有沖擊力一點,吳懷堯決定不按照最近一年的數據去統計,出現在榜單上的,為中國網絡作家2007至2012的這五年間,其作品產生的版稅及相關授權總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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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三少、吳懷堯、江南
現在想想,2012年,可能是未來很多年里,中國人對“文學”一詞最為敏感的一年。
當80年代的朦朧詩派和先鋒文學,90年代的汪國真和《活著》,2000年后的青春文學風暴都在隨著社會大潮漸行漸遠的時候,2012年秋冬之際,來自瑞典的一則訊息重新刺激了國民的文學神經:
莫言憑借作品《蛙》,拿下了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不久之后,伴隨著莫言的作品在2012年末的洛陽紙貴,《中國作家富豪榜》獲得了足夠的社會關注,莫言本人最終以2150萬元的版稅居第二,僅次于鄭淵潔。
而讓人們真正驚訝的,并不是莫言的收入,而是另一份《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
在這份榜單上,五年內總收入過千萬的網絡作家一共有六人,分別是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骷髏精靈、血紅和夢入神機。其中,唐家三少的3300萬和我吃西紅柿的2100萬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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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作家富豪榜(部分截取)
在那個沒有短視頻也沒有公眾號的時代,以唐家三少為代表的網絡文學作家群體們還是火了。
3300萬收入的消息在被某些媒體刻意忽略了“五年”的前綴后,變成了“網文作家收入超越莫言”這樣的消息在3G的互聯網上不脛而走。
許多人也許未必看過網絡文學作品,但他們的的確確意識到了,“網絡文學作家”是一個可以賺到大錢的行業。
一年后,新的一期《中國網絡文學富豪榜》頒布,唐家三少的年度版權收入達到了2650萬,這與他之前五年的總收入相差無幾,真正意義上從收入層次“比肩莫言”。
這年的三月,當時還是省級電視臺里堪稱傳說級別的湖南衛視,在自己最有名氣的綜藝節目《天天向上》上,把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骷髏精靈四位大神請到了臺上,臺柱子汪涵以年收入為噱頭,向觀眾介紹了這些二三十歲的千萬富翁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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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蠶土豆、骷髏精靈、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
這是網絡文學作家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具象化地出現在社會大眾面前。
與此同時,就像唐家三少或者骷髏精靈等人看著金庸和黃易長大一樣,看著網絡文學的一代少年也在成長。
假如你是一個在2013年前后的中學生,那你很難不聽說唐家三少或者南派三叔等人的名字。
他們的一部作品出版為實體書,也許有十本或者二十本,在校門外的書店里能夠擺滿整整一排書架;
翻開《知音漫客》等暢銷的動漫雜志,《斗羅大陸》或者《吞噬星空》等漫畫每一期都在連載;
互聯網的信息潮中,“網絡作家年入千萬”的新聞讓還不知道就業為何物的中學生或大學生們,看到了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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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一個網絡文學作家,去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把高考作文中培養起來的文筆放到鍵盤上,成為一代年輕人的選擇。
當金錢和市場經濟開始與文學夢想交織在一起的時候,網絡文學迸發出了對年輕人不可阻擋的吸引力。
以2015年“IP時代”的開啟作為原點向后看去,一批“90后”和“00后”成為了網絡文學新增的主流。
他們走上網絡文學道路,不同于前輩們的偶然奇遇和小心翼翼,他們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有可能達到什么樣的高度。
他們在注冊賬號的那一刻,就懷揣著作品成為爆款,進而變成IP獲得各種改編的夢想,他們也希望自己成為下一個“唐家三少”或者“匪我思存”,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乃至一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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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會告訴我們,時代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在2013年,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統計數據,各個網絡文學網站上已經注冊的網絡文學作家人數約為200萬人。
而到了2015年,這個數字變成了848萬人,一年后,人數暴漲到1325萬人,到2020年,人數突破了2000萬。
簡而言之,網絡文學作家的注冊人數,用了不到八年的時間暴漲了不止十倍。
這時候,也許所有人都很難否認,這個曾經在網吧里被少數人隨手為之的寫作行為,已經變成了一個社會上無法忽略的行業,如參天大樹一般不可忽視,且樹多成林,郁郁蔥蔥,影響著每個人身邊的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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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列了一堆的宏觀數據,從“3300萬”的收入到“2000萬”的人數,很容易讓人沉浸在一片目眩神迷之中。
但還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林子里埋葬著尸骨,也埋葬著野心。
正如不是每一個創業者都可以登上胡潤或者福布斯的富豪榜單一樣,能成為下一個“唐家三少”的幾率也幾乎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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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三少
成為一個網絡作家需要經歷些什么,每個網絡文學門戶網站上有著大同小異的規矩。以收入較高的男頻為例,用最火的起點中文網為代表,我們可以構想出這樣一段經歷。
當一個年輕人想要成為網絡文學作家的時候,他首先需要在網絡文學門戶網站上注冊成為一名作家,隨后他需要思考一個非常深刻的話題:你到底準備寫什么樣的題材,作為你的第一部作品。
這個問題會刷掉很多的文學愛好者,他們用高中作文的邏輯有時候很難進入到這個賽道,大多數第一次寫作的作者,往往很難有專業的作品大綱這樣的東西。
他們也很難像專業的作家那樣,用小本子或者手機的備忘錄,隨時記下靈感和故事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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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普通的寫作者來說,寫幾萬字可能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他們可能首先需要寫幾萬字,才能保證前期的更新。
對于一個網絡作家來說,并不是把自己的文字放在門戶網站上就能獲得收益,在2003年之后,以起點中文網為代表的網絡文學網站們逐漸確立起了網文付費制度。
隨即“作品簽約”的概念也被廣泛接受,除去那些最頂尖的網絡文學寫手外,大多數網絡文學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要面臨著后臺編輯的簽約問題。
通常情況下,有些作者在寫了數千字的時候,就會受到后臺編輯的邀約,進而進行簽約。但這是最順利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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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點中文網簽約流程界面(早期)
假如沒有受到簽約的限制,那也不用著急,在寫到1萬—2萬字、3萬—5萬字和10萬字左右的時候,都會有機會實現簽約。
但假如過了十萬,不好意思,歷史的經驗會告訴作者,這本書大概率簽約無望了,及時“太監”(以未完結狀態結束這本書)才是最好的選擇。
簽約之后,上架的問題隨之而來。因為即使簽約,也需要一定的字數,才能變成上架作品。
讓讀者進行付費,這個字數有時候是十幾萬字,有時候是30萬字左右,能不能把自己的小說按部就班寫到三十萬,且能不能有人看,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即使是成名的大神作家,編輯們也不會讓一本書很快上架。因為網絡文學的思維之一,就是通過前期的免費篇章,為這本書積累足夠的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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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江文學城主頁
事實上,未上架意味著這本書還處在“新書”的狀態,這也意味著這本書有可能在網站的“新書榜單”上獲得更多的推薦。
簽約和上架成功,基本已經意味著跑贏了大多數的網絡文學作家,無數的新人作家都在能不能簽約和能不能上架之間來回奔波,即使是簽約成功了一本書,下一本書也是未知數。
上架是一個網絡寫手拿到稿費的第一步,是很多人在摸爬滾打后都很難摸到的門檻,但這距離成為一個職業網絡文學作家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我們這里可以引入一下番茄中文網在2023年的數據。
這一年,有20萬人在番茄獲得了收益,而月收入能到3000的作家,只有7064人,能到月收入3萬的“人上人”,更是只有幾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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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小說作者月收入情況(21-23年4月)
“100個網絡寫手,至少90個沒有收入,剩下10個人,也許只有1個人能賺到令人羨慕的財富。”
這句在網絡文學作者圈恒久流傳著的話,卻是行業內顛不破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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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腦力勞動,我們是體力勞動”,一位被問到的網絡文學作家這樣戲稱創作網絡文學的過程。
在自媒體的時代完全到來之前,2012年后涌入的新一代網絡文學作家們是較早一批感受到互聯網焦慮的群體。
許多作家寫數十萬字收入只有三位數或者四位數是行業的常態,即使是上一本賺到錢的作家,也需要認真思考,究竟怎么樣才能讓自己的下一本書順利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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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和讀者審美以及編輯審核博弈的過程,作家們常常在夜半三更的時候驚醒,摸著黑點開手機,幾乎憑借慣性點開自己發布作品的個人后臺管理,去查看閱讀和訂閱的數據。
如果在某天夜里新簽約的作家,他發現自己的后臺多了三個訂閱,那他也許會激動到失眠,第二天打開窗簾,發現屋外的霞光滿天;
而假如他發現一天內乃至近幾天的數據完全沒有增長,或者為數不多的讀者在評論區來了一句“寫的什么東西”,他也許會在未來24個小時內無精打采甚至懷疑人生。
但無論第二天是哪種狀態,也無論第二天他是否要上班或者上學從事其他事情,作為一個網絡文學創作者,他都至少要把自己的作品更新4000字,即使不考慮收入,他也必須為作品的名氣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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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部新作品來說,不能每天抓住讀者,以及斷掉某一天的更新,都是危險的,這可能讓這部作品為數不多的人氣毀于一旦。
高強度的寫作壓力,難以避免的流量焦慮,文學夢想和“寫什么能火”的寫作矛盾,是懸在每一個網絡文學創作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無數凌晨還在鍵盤上辛勤碼字的年輕人們難以呼吸。
這不是戲劇,也不是悲劇,這是現狀和個人選擇,是一個職業和行業在根深葉茂后必須面對的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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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讓更多的人擁有了成為作家的可能,這種可能背后,隨著行業的不斷擴張,也在不斷拷問著每一個網絡文學作家:
門就在那里,但你是不是真的做好了準備。
往期回顧(點擊藍字):
策劃: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編輯: 洛溪 夏夜飛行

作者后記:
我一直想寫一個長文,去說明一下網絡文學作家的當下處境,最后兜兜轉轉,寫成了這么一篇東西。
一直以來,外界對于網絡文學作家的定義,要么是“不上臺面”,要么是“巨額財富”,很少會把網絡文學寫作,當成是一個職業去看待。
我在十年前,曾經嘗試著做一個網絡文學作家,坦白來說,比網貸要痛苦。每天早上一睜眼,就開始負債,每天幾千字,不能停斷,這種高強度的寫作,讓網絡作家和其他作家涇渭分明。
所以我想寫的,其實是一個悲劇色彩的職業。
在文學的理想和少數作家的高收入之外,還有大批寫了上百萬字顆粒無收的普通寫作者,還有許多為下一本能否簽約輾轉反側的作者,還有許多扛著家庭壓力在文學路上戰戰兢兢的你我他。
這些都加在一起,才是網絡文學作家這個職業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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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雜志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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