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夏天,熱得叫人喘不過氣。
晌午的日頭像一顆燒透的火球,直愣愣掛在天心,曬得地上冒煙。田埂邊的野草卷了葉,樹葉子一動不動,連最愛嚷嚷的知了都歇了聲。天又悶又燥,像一口倒扣的熱鍋。
孫家邊村(現(xiàn)南京市江寧區(qū)湖熟街道孫家邊一帶)村東的那片山芋地里,薛永恭和兒子小根正埋著頭鋤草。薛永恭那年五十出頭,長年的風吹日曬,把他一張臉雕得又黑又皺。他赤著膊,脊背上淌下的汗沖開一道道泥印子。兒子小根才十六,身子精瘦,鋤一會兒就得直直腰,拿手背抹一把額頭的汗。
“穩(wěn)著點勁兒,別貪快。”薛永恭頭也沒抬,聲音悶悶的,“草要除根,不然一場雨又躥起來了。”
就在這時——
“砰!砰!”
遠遠的,從縣城那個方向,突然傳來兩聲槍響,又脆又厲,生生劈開了午后的沉悶。
薛永恭手里的鋤頭頓住了。小根猛地直起身,一臉驚惶:“爹,槍聲!”
薛永恭沒吭聲,瞇起眼朝縣城方向望。那片天空黃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四下里死寂一片,那兩聲槍響過后,更靜得嚇人。
沒過多久,村口土路盡頭,猛地躥出兩個人影,正沒命地朝這邊狂奔!他們穿著灰撲撲的便衣,衣裳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兩人都喘著粗氣,腳步趔趄,眼看是體力快耗盡了。
隨后,他們倆一頭扎進薛家父子這塊山芋地,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高個兒,雙手撐著膝蓋,胸口劇烈起伏,話都說不全:“大…大叔…后頭…二狗子…追我們!鋤、鋤頭…借我們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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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永恭目光一掃,掠過他們腳上磨破的布鞋、那人腰間不尋常的鼓氣、還有雖然疲憊卻異常清亮的眼神,心里頓時透亮——這絕不是普通老百姓。
他沒半點猶豫,把自己手里的鋤頭往前一遞:“拿著!”
小根還有點發(fā)愣,薛永恭低喝一聲:“小根,你的也給!”
小根趕緊把鋤頭塞給另外那個年輕些的后生。
兩個陌生人接過鋤頭,立刻腰一彎,手下使勁,刷刷地鋤起地里的草來。那架勢,竟像摸慣了鋤頭把的老手,一下子融進了這片莊稼地里。
薛永恭也不言語,順手抄起地頭的四齒釘耙,走到旁邊空一點的地塊,“嘿”一聲,狠狠一耙刨進土里。他側(cè)過臉,快速對小根低語:“去,去坡上把那頭牛牽過來,就在地邊吃草,別走遠。”
小根心口怦怦跳,應(yīng)了一聲,小跑著去了地頭坡上。
時間一刻一刻地熬過去。日頭更毒了,曬得人頭皮發(fā)麻。地里只有鋤頭磕碰土坷垃的悶響,和釘耙刨地的聲音。誰也不說話。薛永恭手下不停,眼角余光卻時時掃著通往縣城的那條土路。
果然,不到一刻鐘,雜亂的腳步聲和兇狠的吆喝聲就打破了寂靜!
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日偽軍追到了地頭。為首的是個挎著王八盒子的偽軍班長,一臉的橫肉,汗水順著腮幫子往下滴。他叉著腰,喘勻了氣,惡狠狠地沖著地里的薛永恭嚷:“老家伙!看見有兩個人跑過去沒有?!”
薛永恭停下手,直起腰,臉上堆起莊稼人見著兵老爺那種慣有的、帶點畏縮的老實巴交。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順勢往南邊那條通往廢棄石橋的小路一指,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
“老總,看見了,看見了,剛跑過去沒多久,慌里慌張的,奔下思橋那頭了!”
那偽軍班長瞇著三角眼,狐疑地打量著地里。兩個“農(nóng)民”正一心一意地鋤草,后背全叫汗浸透了,黑紅的臉膛上全是塵土,看著再自然不過。旁邊坡上,半大的小子正低著頭慢吞吞地趕著牛。老農(nóng)民抓著釘耙,一臉憨厚地望著他,等著他下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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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天衣無縫。這片酷熱難當?shù)纳接蟮兀褪亲顚こ5霓r(nóng)耕景象。偽軍班長收回目光,罵了句臟話,一揮手:“追!看他們能跑到哪兒去!” 十幾號敵人踢踢踏踏,順著南邊那條干涸河床上的小路追了下去,騰起一股黃塵。
薛永恭保持著揮耙的姿勢,一動不動,像地頭一尊沉默的石像。他一直望著那隊土黃色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小路盡頭的灌木叢后,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這才慢慢放下釘耙,長長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
他轉(zhuǎn)向地里那兩個人。
那兩人也停了手,直起身望過來。四道目光撞在一起,里面有驚魂未定,有深深的感激,還有一種經(jīng)過生死考驗后才有的信任。
“老鄉(xiāng),”那個高個兒開口了,聲音沙啞卻真誠,“多謝你們父子…救命大恩!”
薛永恭擺擺手,走到地埂邊,拿起那個破舊的陶罐,倒了兩碗涼開水遞過去:“你們是…?”
“我們是游擊隊的,”高個兒接過碗,一飲而盡,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奉命去橫山,半道上撞上了這伙巡邏隊…虧得遇上你們啊,大叔!”
薛永恭點點頭,心里徹底踏實了。橫山那邊有新四軍的隊伍,是打鬼子的,他聽說過。
他看著兩人干裂的嘴唇和疲憊不堪的臉色,心里一揪,轉(zhuǎn)頭小聲吩咐小根:“快,跑回家去,叫你娘把那幾塊麥麩粑粑拿來,再灌一壺水來,快著點!”
小根應(yīng)聲,像只小鹿似的躥出去,眨眼就跑沒了影。
沒多久,小根就挎著個舊竹籃子跑回來了,小臉漲得通紅。籃子里躺著四塊黑褐色的麥麩粑粑,還有一壺清水。
薛永恭把東西塞到游擊隊員手里:“沒啥好東西,墊墊肚子,路還遠。”
那兩個鐵打的漢子,看著這粗糙的救命糧,眼圈有點發(fā)紅。高個兒啞著嗓子連說:“這…這怎么好意思…大叔…”
“拿著!吃飽了好打鬼子!”薛永恭語氣不容推辭。
他們確實餓極了,也不再推辭,拿起粑粑大口吃起來,吃得急,卻格外珍惜,掉一點渣都拈起來放進嘴里。他們只吃了兩塊,把另外兩塊仔細包好,揣進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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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喝完,高個兒從貼身衣袋里小心地摸出兩張邊區(qū)政府發(fā)行的紙幣——“抗幣”,鄭重地塞到薛永恭手里:“大叔,這個您一定收下,不多,是我們一點心意…”
薛永恭像被燙了一下似的,連忙往回推:“這不能要!你們留著,路上用!我們莊稼人,有口吃的就行!”
推讓了幾個來回,最終薛永恭拗不過,那兩張帶著體溫的抗幣還是留在了他粗糙的手心里。他知道,這不是錢,是心。
兩人再次深深道謝,抱拳行禮。薛永恭給他們指了去西橫山最穩(wěn)妥的小路,反復(fù)叮囑哪兒有關(guān)卡,哪兒有岔道。
目送著兩個矯健的身影消失在西邊的青紗帳里,薛永恭才覺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一陣后怕,手心沁出冷汗。他低頭看看那兩張珍貴的抗幣,小心折好,貼身收起。
小根湊過來,小聲問:“爹,他們真是打鬼子的?”“嗯,”薛永恭望著遠方,重重點了下頭,“是真好漢。”
他重新抓起那把釘耙,鐵齒在烈日下閃著烏沉沉的光。
“干活吧。這草,還得鋤。”
地里的活兒照舊,天地間依舊悶熱無聲。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兩張輕飄飄的抗幣,揣在懷里,滾燙、沉甸甸的。
風終于起了,吹過山芋地,綠葉輕輕搖晃,帶來一絲難得的涼意。
參考資料:《南京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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