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單士兵
今天,七月十五,中元節。雨,從昨夜開始狂下,讓我的心情格外凌亂。
每年今天,我都會為一件事瘋狂地折磨自己——調查我奶奶的名字。今天心思格外凝重,像是雨水注入毛細血管中,排不出了。
在我老家,今天是個非常重要的節日,甚至重過中秋和春秋。這一天,我們那里統稱“七月半”,俗稱“鬼節”,各家各戶,要給死去的親人燒死錢。
我早已離家幾千里,但,每年今天,父母都要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已經燒紙錢了,幫我的全家也禱告了。
父母講述的禱告內容,細節入微。
以前,他們會祈愿祖宗保佑我能升官發財,現在落點都在健康平安上了。當然,更多內容,是關于孩子們的祈福,保佑這個脾氣能好些性格再溫柔些,保佑那個考試成績能回回拿第一,特別是保佑小的不要感冒發燒壓磕著碰著……
這一天,我們都像相信,在天上的祖輩們,無所不能。
我父母是農民,但格局也還可以。他們禱告的內容,也總是不忘我老婆的那一頭。
比如,會祈愿我老婆能做大教授,我岳父岳母身體健康,幫我帶好孩子,還有他們退休工資都能越來更高……
有些內容也不方便說,也不值得說,有些隱秘,有些自私。但,絕對沒害人的事,這是我們自己的禁忌。
說到最后,父母會給我總結,這次紙錢具體買了哪些品類,送給了哪些人。主要也就是有爺爺奶奶,還有爺爺的兄弟姐妹。
每一年,他說完后,我回復的第一句話,基本也都是“你有沒有再查我奶奶,也就是你的親媽,她真實姓名是什么?”
這時候,我的父親,一個80多歲的老人,就僵住了,像一個被嚴師問暈的孩子,半天不響,然后,囁囁地說:“還是叫單吳氏呀”。
我爺爺姓單,我奶奶姓吳。“單吳氏”顯然不是我奶奶的名字,只是一個身份歸屬。
殘酷吧?很殘酷的!
我父親是爺爺奶奶的長子,連他都竟然不知道我奶奶的原名,這讓我對他一度非常失望。
不止是我父親,我父親的兄弟姐妹五人,現在他們也全活著,但,也沒一個人知道他們母親的名字。
今天上午,我給南京的表弟發了信息,讓他再問問他的母親、我父親的大姐、我奶奶的長女、我的大姑,能不能想起我奶奶的名字。畢竟,生大姑時,我奶奶才20歲。
長女和長子的結果,也是一樣的——依然“單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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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弟甚至查證出,比我奶奶年齡還大的,同樣也是女性,我爺爺的姐姐,當年遠嫁到南京的,叫單瑞英。
同樣都是死去的老人,都是出生在民國以后的女人,嫁入我們家族的奶奶,沒有名字。
她的名字,是被弄丟了的。
我爺爺死得太早,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那場斗爭中,他被直接害死了。但,一甲子過去了,他的五個兒女,全都記得他的名字。
奶奶差點活快一百歲,是在2012年離世了,守了半個世紀的寡,拉扯過四五代人,但,我們這個家族,老老少少幾十口,竟然沒一個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吳。
我正式開始調查奶奶的名字,其實也晚,就是在她臨死前。這,是我此生一件覺醒太晚的憾事。
那時候,我對生死有了一些不同理解,看著在病床上的奶奶,突然想到,不知道她的大名,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
于是,我就拉著她的手,反復問她的名字,她多次雙唇抖動,發出微音,我全都聽不清。
我奶奶就是在我問詢名字的過程中離世的。當時,我的長輩們都不讓我再問了,他們有奶奶的身份證和戶口簿,上面明確地寫著“單吳氏”。
那次葬禮前后,我無數次地問詢了奶奶的娘家人。很遺憾,我奶奶兄弟姐妹都死了,只剩下侄兒侄女們,盡管他們知道我奶奶原來是有名字的,但,娘家一族也沒人知道答案。
“單吳氏”這個名字,可以滿足安葬的程序正義,但,一定不是送別奶奶的結果正義。
托馬斯·林奇在他的《殯葬人手記》中說,“安葬死者經過那么多的程序,就是要表明,他們曾經生活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別于一塊石頭、一棵杜鵑花,或一頭猩猩,他們的生活值得敘說和回憶。”
面對鄉村我奶奶和我爺爺合葬在一起座墳塋,盡管鮮花簇擁,碑刻清晰,我還覺得,這樣的記憶是不正當的。
奶奶不應該叫“單吳氏”,她原本有自己的名字,這個生于民國軍閥混戰年代的普通女子,或許有一個帶著民國浪漫意境的名字。
這些年,有幾次回故鄉,我曾嘗試通過民政和公安部門,查閱相關檔案,找到我奶奶的名字,最后結果,都以失敗告終。
我看到的最后一份記載,是上世紀70年代末的。那時,她已經叫“單吳氏”了。
奶奶到底是什么時候丟掉了自己的名字,這成了一個巨大的謎。
她的名字是被日本鬼子打沒了的?
是在支援淮海戰役的忙碌中弄丟了的?
是在“五七”反右斗爭中被抹去了的?
是在十年動蕩年代中被撕碎了的?
還是被改革春天吹沒了的?
不,都不是。我認為,奶奶的名字,就是被她的兒孫們給忘掉了,是被她的兒孫們活生生地埋在生活的塵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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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1982年照于南京中山陵)
紀念是一件拒絕遺忘的事。忘了親人的名字,這件事,我再也做不到安之若素了。
今年七月半,我岳父岳母在山東老家,她們也在準備燒紙線,在那個重視傳統倫理的地方,紀念的禮儀,似乎也是不斷迭代的。
這一次,他們是親手包裝各種燒給先人的紙線禮品,并在上面寫上這些領錢者的名字。昨天,岳父岳母專門打電話問我——你爺爺和奶奶的名字是什么?
他們也是很有格局的人。只是,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令我傷懷的問題呀。
我沉默了很久,才給他們寫下了這兩個名字:單洪慶、單吳氏。
然后,我說,就麻煩你們給我奶奶多燒點吧。
這是因為,我怕這世上還有很多姓吳的嫁給單的死去了的人,她們也都是這樣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名字是的人,最容易成為孤魂野鬼。如果她們都來搶這錢,燒少了,就不夠分了。
天上人間,搶錢,終究都是不好的事。
這個七月半,我依然沒能找回我奶奶的名字。
今晚,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燒給她的紙錢,份量更足些,品類更多些。
除了金銀,還有各國的通用貨幣。
那個世界,想必是沒有邊界的,出國也很方便。
今天,是中元節,也是孝親節。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雨也突然就停了。
遠處的山野,燒紙的暗火,終于明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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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全文完,共2444字。結合今天文章內容,我就推薦莫言老師這本《生死疲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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