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中元節之夜

寫于中元節之夜

黎荔

秋風雜秋雨，夜涼添幾許。翻開日歷，時值七月十五，正是祭祀亡魂的中元節。老人們認為，中元節為“鬼節”，鬼乃人之靈魂所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屬于陰界，而水屬陰，“鬼”喜陰，所以有“七月十五鬼亂竄，沒事不往河邊站”的俗語。那么，窗外這淅淅瀝瀝的連綿秋雨，正是所謂的鬼雨了。我走去把窗子關上。好冷的風！這一陣浸骨冷風，死亡的黑氛很濃。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相傳中元節這天，陰曹地府開門放鬼魂，所有的魑魅魍魎在鬼差的押解下，可在陽間活動一至數日，類似于監獄中的放風，一年只開一次鬼門。所以到了晚上要關門閉戶。有不聽話的小孩兒晚上跑出去，會沖撞受驚。在傳統陰陽五行觀念中，春夏秋冬分別是少陽、太陽、少陰、太陰。寒季是陰，暑季是陽。南是陽，北是陰。純陰之鬼與冬、寒、北之陰相對應。五行之水氣開始顯現的時間正是申，即七月。水氣，于申月開始活躍，子月達極盛，第二年辰月消亡。相應地，純陰之鬼正是在七月開始活躍，十一月達極盛，次年三月沉寂。反映在民俗上即是四大鬼節的出現：七月十五中元節，十月初一寒衣節，次年三月三鬼節，再加上清明節。故俗語云，“三月七月鬼旺月”。

如果今夜，沒有這潮天濕地的瀟瀟秋雨，雨氣蒸浮，充盈空間的每一個角落，那么，在黑魆魆的灌林，窸窸窣窣的草叢，該有那明明滅滅、影影幢幢的小幽靈了，那是朵朵流螢，鬼魂返鄉……少時讀《聊齋》，我就覺得鬼魂很美，一點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祖母去世，我更加想，若沒有魂，若魂不可現，若陰陽兩界永無來往，多么可怕啊。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雨在這里下著。雨在遠方的海上下著。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著。今夜的雨里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今夜的雨里也充滿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喁喁唼唼，如誰在窗外竊竊私語。

我突然想到，人活著的時候，身體就像個小發電廠。每天吃進去的飯，喝下去的水，都在身體里變成能量。當死亡來了，身體停工了，但能量不會憑空消失。這是物理學的基本規律：能量守恒。能量不會被創造，也不會被消滅，只會換個形式繼續存在。所謂死亡，不過是宇宙把能量從“可見”調成了“不可見”。當肉體解散，零件四散：鈣離子鉆進麥子的芒尖，鐵原子溜進灰喜鵲的短喙，碳原子搭上氧氣的順風車，化作一陣風，吹皺湖面，挾著雨絲穿窗，吹亂我的頭發。那陣風里，有某某。那棵麥、那只鳥、那圈漣漪、那場風雨，都是某某。

就像水可以變成蒸汽，蒸汽又能變回水，人類身體里的能量，來自食物、空氣，甚至陽光，這些在死后都會以別的形式繼續存在。我們身體由無數原子組成。這些原子可不簡單，它們從宇宙大爆炸那會兒就存在了。人死后，這些原子不會消失，而是被大自然重新利用。有人可能會害怕，覺得死后身體分解太可怕。其實換個角度想，這是個自然的過程。人的能量沒丟，只是換了個地方。身體雖然不在了，但它的“零件”還在這個世界上忙碌著。整個宇宙就像個大循環系統，人永遠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們那些永別的親人，后來他們肯定回來過，只不過換了另一種形態。或許是一陣微風，或許是一只蝴蝶，又或許是夜晚落在窗前的一片月光，總之他們脫下肉體這沉重的枷鎖，換上了新的衣裳，以另外的形式繼續給予我們陪伴和力量。我們的親人們終得解脫了，不再受困于衰敗病痛的肉體，卻化作更自由的形態存在——或是林間一棵樹，或是溪中一道光，甚或只是某個孩童撿拾起的一片樹葉。我親愛的祖父母未曾消逝，他們只是把身份證還給了民政局，把元素周期表還給了宇宙。他們參與了宇宙間最壯麗的循環，脫下舊袍，換上新裝，繼續存在于春天的第一芽新綠、夏夜的一聲蟲鳴、秋雨的一絲涼意、冬日的一片雪花之中。

死亡絕非終點，而是能量換乘的站。人體70%是水，這些水分子何嘗安分守己？在身體的此生旅程到站后，它們迫不及待地蒸發升騰，匯入云團，飄洋過海，或許來日將化為南太平洋的一場雨，或北極冰川的一粒雪。人體的碳、氫、氧諸元素，無不是從太古星辰爆炸中而來，歷經億萬年的循環重組。我們本是星塵，偶然聚合成人形，在人間走過一遭后，不過是將這星塵歸還宇宙。一個人的消亡，恰是萬億粒子新征程的開始。每一原子皆古老如時空，曾在恐龍骨骼中支撐過驚心動魄的搏斗，曾在第一朵花的蕊中期待過傳粉的蜂，或許還曾在某個秦代工匠的指端化作陶俑的一抹彩繪。

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一切都被輕輕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跟著秋流去。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在中元節之夜，想到即使身體消失之后，宇宙里也沒有東西會真正“丟”。并無真正的逝去，只有無窮的轉化。草木枯榮，日月更迭，萬物皆在能量的循環中覓得自己的位置。人類雖自詡萬物之靈，到底也逃不過這宇宙的法則——脫下肉身的衣裳，能量依舊奔流不息，在看不見的維度里，繼續著永恒的漫游。人的每一口呼吸，每一個動作，都在宇宙里留下了痕跡。這種循環讓人覺得安心。人的存在，從來沒有白費。每一秒的笑聲、每一次擁抱，都在宇宙里留下了印記。

想想看，宇宙這么大，你的能量卻能一直存在，是一件多酷的事！記得告訴自己：你也是這浩瀚宇宙的一部分，永遠不會消失。你的能量，可能會在某天變成一只鳥兒的翅膀，飛向遠方。或者，變成一縷風，輕輕吹過你愛的人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