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精神病這件事,我之前也不敢說,直到這兩年環境好了,大家都瘋了。我也沒想到,一個精神病還趕上了好時代。”脫口秀演員陳艾在舞臺上曾這樣說。
在這個被信息裹挾、效率至上的時代,“瘋口”已至,精神問題成了和感冒鼻炎拉肚子一樣常見的毛病。病友、精神科醫生、護士線上線下無障礙交流,患者不再被當作異類,普通人也正視起情緒上的窟窿,人人都可以隨地大小瘋,之后再像醉漢努力撿起花瓣般接著扛起生活。
但在以前,情況完全不同。
在20世紀60年代的比利時,一些如今常見的精神藥物在當時才剛出現,專業醫生和專業治療方案很少,更不用提精神疾病這一概念對大眾來說依舊模糊又恐怖。比利時的精神病院甚至承擔了監獄的作用,這里沒有護士,只有警衛,十來人的病房里每晚都能聽到響亮的鼾聲、模糊的咕噥、古怪的摩挲聲。正對大門的那張床上,患者因廁所吹來的風不久后便死于肺炎。
被“確診”人格分裂癥的作家羅杰·范德維爾德就住在這里,一邊幫病友代寫信件,一邊進行文學創作,再借機讓稿子偷偷夾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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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杰·范德維爾德和他的代表作《頭蓋骨噼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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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2月13日,羅杰·范德維爾德出生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省波姆(Boom)鎮,小鎮的名字仿佛已經預示了他如爆炸般轟鳴又短暫的一生。
少年時期,范德維爾德對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結識了繼父的老板——彼時已有代表作的成熟作家威廉·埃斯霍特,并將埃斯霍特視為自己文學的領路人。他最初的習作便是在模仿埃斯霍特,十八歲的他追逐潮流,學著這位作家以婚姻的瑣碎為題材創作了一首詩。而埃斯霍特只是回信告訴他:
“去寫你熟悉的人和事,盡可能清醒、真誠,可別被時尚和唯美主義言論影響。”
他對埃斯霍特的忠告相當重視,培養起自己的寫作風格,漸漸開始在報刊上發表小說和詩歌。1947年,他服完兵役,和其他許多作家一樣,找了份記者的工作,寫稿時高效又優秀,常被同事夸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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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稿中的范德維爾德
那一年他有了妻子、孩子,卻患上了胃病。
此后十多年里,范德維爾德在工作與寫作的間隙接受了三次胃部手術。1958年,第三次手術前一年,醫生給他開了最新研發的止疼藥右嗎拉胺。制藥廠稱此藥止疼效果堪比嗎啡且無成癮性,但實際服用后,患者的耐藥性和成癮性會越來越高,戒斷反應嚴重。比利時官方很快將它列入麻醉藥品管控清單,可是對范德維爾德來說已經太遲了。
他早已上癮,常常偽造處方獲取藥物,于1961年被警方發現。辯護律師建議他自稱患有精神疾病以獲取無罪判決,然而他在那次踐踏人格和隱私的精神診斷中拒絕配合,因此被確診重度性格障礙:人格分裂癥。
羅杰·范德維爾德最終未能獲得無罪判決,還被關進了監獄式精神病院,他巔峰時期的代表作,短篇小說集《頭蓋骨噼啪作響》就誕生于精神病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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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杰·范德維爾德人生的最后八年一直輾轉于不同的精神病院,與各種各樣的病友打交道:
我曾整日觀察他們,時而被逗樂,時而受驚嚇,就像兒童觀看動物園里自由嬉戲卻愚蠢又吵鬧的狒狒,于無聲中感到驚嘆。 ——《頭蓋骨噼啪作響》
書中描繪的這些病院圍墻高筑,院內幾乎找不到任何尖銳物品,包括廁所在內不允許有任何脫離警衛視線的角落。這個由圍墻圈起的獨立世界由于缺乏專業醫生指導,有自己的運行邏輯和生態。
※ ※ ※
- 入院前門衛會對照長長的違禁品清單,沒收病人的打火機、小刀、錢包、帽子、飾品、電車票和時間——手表;
- 警衛員隨時拿著拘束衣以防出現不受控制的情況,但并不能完全阻止沒頭沒尾的爭吵與斗毆;
- 對于看不懂且大受震撼但不傷害自己與他人的行為,病人和警衛都不會出手干涉,并表現最大程度的尊重;
- 病人之間不可以互相提及罪行和病情,病人間的秘密不可以告訴警衛,這并非院方規定,而是病人間的默契;
- 病人可以在院內承擔一部分工作:理發、剃須、代寫信件、翻譯(如有外國病人),也可以自由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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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利時同名電影《頭蓋骨噼啪作響》劇照
醫療條件有限(其實他更需要專業的戒癮治療,但那時的比利時沒有),在嘗試了多種無效方案后,范德維爾德失去了對醫生的信任,反而逐漸融入病友中。因為盡管每個人的病因和癥狀各不相同,但他們經歷了同樣的痛苦,被有關部門的“精神病學專家”確診,被定義為“不正常人”“失敗者”,被關進精神病院。他們像受傷的動物,說不出自己哪里痛。
在這個邏輯錯位的世界里,生命的價值得到了另一種詮釋。
若是一個失敗的人在絕望與希望中摸索、尋找、蹣跚前進,試圖從令他痛苦又著迷、羞恥又光榮的生命冒險中發現價值和意義,那還有什么比他更令人動容? ——《頭蓋骨噼啪作響》
人類平靜的表面下,內心深處每分每秒都在經歷無法解釋的變化,每一個大腦短路的瞬間都是迷人的,是意外的詩意,邊緣世界的微光,值得被柔軟筆觸描寫。這些甚至比藥品和所謂的秩序更有力量。
“不正常”由誰定義?不重要。
我時刻準備著,與各類所謂的“不正常人”為伍。 ——《頭蓋骨噼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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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蓋骨噼啪作響》并非羅杰·范德維爾德的第一部作品。
1966年,他的短篇小說集《絞刑架上的身體》出版。這部作品收錄了范德維爾德在病院中創作的十六個故事,在序言中他描述自己為“肉體被帶上手銬,靈魂卻自由”的人。由于六十年代比利時審查制度嚴格,精神病人的創作更是被限制,他把稿件分成幾份,經由多種途徑偷運出醫院,有的藏在洗衣籃里,有的藏在煙盒里,還有的藏在探視時妻子的內衣里。小說集一出版就遭到了醫院和司法部門的控制,院方告訴他,即便他出院后,他的所有文字依然將被嚴格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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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利時同名電影《頭蓋骨噼啪作響》劇照
他還是沒停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寫作是唯一消遣。或許正是這種里外夾擊的處境讓他想到了“頭蓋骨噼啪作響”這一表述。顱內是古怪的念頭,頭頂上有混亂的現實;被關在院內是自生自滅,重回社會又屢遭審查。嗶嗶啵啵,噼噼啪啪。
當然警衛也并不知道他在寫什么,以他們貧瘠的想象力,大概以為他在寫病人委托的信件,或是研究祖國歷史、破解三角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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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短篇小說集《頭蓋骨噼啪作響》和自傳式散文集《答復權》經過醫院外文學界朋友的努力,相繼出版。這兩部作品都以他在精神病院內的經歷和見聞為主題,相比《絞刑架上的身體》,《頭蓋骨噼啪作響》中的小說更加流暢、簡短,文字“瀟灑又真實”,帶有更深沉的意味。
他引起了各界轟動。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比利時精神病醫學的落后和審查制度的不合理,他們組織起一場運動,于1970年4月成功讓范德維爾德出院。那一年,他因勇敢發聲捍衛人權獲得了比利時自由方舟獎。
出院后沒多久,他終于聯系上荷蘭一家戒癮機構,期待在治療后重回“正常”生活。然而在出發前三天,他因過量服用右嗎拉胺和酒精,于安特衛普一家咖啡館去世。
傳記作者這樣評價他:“死亡來得并不意外,他是踮著腳尖走的。”但正如他在最初的作品中說的那樣,他的脈搏在文字間跳動,短暫卻永不停歇,那是人類最古老而永恒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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