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鎮東頭的雜貨鋪,老板娘姓蘇名月娘。她男人是個秀才,叫柳文軒,十年寒窗沒考中功名,反倒染上了賭癮,把家底輸得精光。月娘靠著娘家陪嫁的這間鋪子,賣些油鹽醬醋,才勉強撐著門面。
這日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月娘去后巷的醬園打醬油,剛走到自家后門,就聽見屋里有動靜。是她男人柳文軒的聲音,帶著幾分諂媚:“蓮妹妹,你放心,等我把那婆娘休了,就娶你過門。”
月娘的腳步頓住了。蓮妹妹?是對門的寡婦王蓮,生得妖妖嬈嬈,平日里總往她鋪子里鉆,眼神黏在柳文軒身上,像抹了蜜。月娘心里像被針扎,卻沒像往常那樣沖進去哭鬧,反而放輕了腳步,貼著門縫往里看。
屋里,柳文軒正摟著王蓮,手在她腰間亂摸。王蓮半推半就,嘴里哼唧著:“那蘇月娘可不是好惹的,她娘家在鎮上有人……” 柳文軒啐了一口:“她娘家?早不管她了!等我拿到鋪子里的地契,看她還能神氣啥!”
月娘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了塊石頭。她早知道男人靠不住,卻沒想到他竟惦記著娘家給的地契。那地契是她爹臨終前塞給她的,說關鍵時刻能保命。月娘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悄沒聲地退了兩步,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軸發出 “吱呀” 一聲輕響,屋里的動靜停了。月娘故意提高聲音,喊著:“文軒,醬油打回來了,你要不要嘗嘗新釀的?” 屋里傳來慌亂的窸窣聲,半晌柳文軒才應道:“我…… 我在看書呢,你先放著。”
月娘提著醬油走進屋,見柳文軒正襟危坐,手里拿著本倒著的書,臉漲得通紅。王蓮不知躲去了哪里,只聞到一股脂粉香,和她鋪子里賣的廉價香粉味不同,更刺鼻些。
“剛才好像聽見有客人?” 月娘把醬油瓶放在柜臺上,眼睛瞟著里屋的門簾。柳文軒眼神躲閃:“沒…… 沒有,你聽錯了。” 月娘笑了笑,沒再追問,轉身去擦柜臺,抹布擦得咯吱響。
傍晚關了鋪子,柳文軒破天荒地沒去賭坊,坐在桌邊唉聲嘆氣。月娘端上晚飯,一碟咸菜,兩個窩頭,還有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柳文軒扒了兩口就放下筷子:“就吃這個?”
“家里快沒米了。” 月娘頭也不抬,“前兒你拿走的那吊錢,是進貨的本錢。” 柳文軒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猛地一拍桌子:“那地契呢?拿出來,我去當幾兩銀子!”
月娘抬起頭,眼神平靜得像潭水:“地契是我娘家的,不能動。” 柳文軒眼睛紅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你是不是早就盼著我餓死?我看你跟那醬園的張老板眉來眼去,沒安好心!”
月娘心里冷笑,張老板是她表哥,來看她娘留下的醬菜方子,倒被這賭鬼編排上了。她放下碗筷:“你要實在沒錢,就去跟王蓮借。她男人死前留了不少銀子,夠你賭一陣子的。”
柳文軒愣住了,像是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月娘站起身,往灶房走:“我去燒點熱水,你要是去找她,記得早點回來,夜里涼。” 她的聲音溫和,聽不出半分怒氣,柳文軒反倒有些發毛。
第二日一早,月娘剛打開鋪子門,就見王蓮扭著腰走了過來,手里挎著個食盒。“月娘妹妹,” 王蓮笑得花枝亂顫,“我做了些糕點,給文軒哥哥嘗嘗。” 月娘接過食盒,笑得比她還甜:“多謝蓮姐姐,文軒昨晚還念叨你呢。”
王蓮的臉僵了一下,隨即又笑道:“是嗎?那我進去看看他。” 月娘往旁邊讓了讓:“快請進,他在里屋算賬呢。” 看著王蓮掀門簾的背影,月娘臉上的笑淡了,眼里閃過一絲冷光。
她轉身去了后巷,找到正在卸貨的表哥張老板。“表哥,” 月娘壓低聲音,“幫我個忙,把鋪子里的貨盤點一下,換成現銀,越快越好。” 張老板愣了:“咋了?出啥事了?”
月娘把昨晚的事說了,只是沒提地契,只說柳文軒要賣鋪子。張老板氣得直跺腳:“那白眼狼!當年要不是你爹幫他,他早餓死了!你放心,表哥幫你辦。” 月娘塞給他一把鑰匙:“倉庫的鑰匙,麻煩你了。”
回到鋪子里,見柳文軒和王蓮正湊在柜臺前說話,頭挨著頭,像對恩愛夫妻。月娘走過去,把一吊錢放在柳文軒面前:“這是我攢的,你拿去翻本吧。” 柳文軒眼睛一亮,抓起錢就往外跑,連王蓮都沒顧上。
王蓮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又轉向月娘:“妹妹真是賢惠,換作是我,可忍不了男人賭錢。” 月娘給她倒了杯茶:“男人嘛,總有犯錯的時候。蓮姐姐要是不嫌棄,常來坐坐,陪我說說話。”
王蓮笑得更歡了,手卻悄悄往柜臺下摸,像是在找啥。月娘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她知道王蓮惦記著地契,柳文軒那蠢貨,怕是把地契藏在柜臺夾層的事,都跟這女人說了。
接下來幾日,王蓮天天來鋪子,有時送點心,有時幫著看店,對月娘親熱得像親姐妹。柳文軒見了,越發覺得月娘好欺負,夜里回來得越來越晚,身上的脂粉味也越來越重。
月娘卻像沒事人一樣,每日記賬、進貨,還把柳文軒換下來的臟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有次柳文軒輸光了錢,回來打她,月娘也不躲,只是盯著他說:“你打死我,地契也沒人給你。” 柳文軒的拳頭停在半空,終究沒落下。
這日是月娘爹的忌日。她一早就去了城外的墳地,燒了些紙錢,又跟爹說了會話。回來時路過城隍廟,見個算命先生在擺攤,招牌上寫著 “鐵口直斷”。月娘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夫人想問啥?” 算命先生抬起頭,瞎了只眼,另一只眼卻亮得嚇人。月娘猶豫了一下:“我想知道,啥時候能擺脫一個人。” 先生掐著指頭算了半天,說:“三日之內,必有轉機。只是那轉機,藏著兇險,需得狠下心。”
月娘謝了先生,往回走。路過藥鋪時,進去買了些巴豆,說是治腹瀉。藥鋪掌柜是她爹的老相識,多問了一句:“你男人又惹事了?” 月娘笑了笑:“不是,我自己腸胃不舒服。”
回到家,見柳文軒和王蓮正在里屋翻箱倒柜,像是在找啥。月娘站在門口,輕輕咳嗽了一聲。兩人嚇了一跳,柳文軒結結巴巴地說:“我…… 我找我的舊書。” 月娘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們,眼神像結了冰。
王蓮強笑道:“妹妹回來了?我們正說幫你收拾收拾屋子。” 月娘走過去,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打開,里面是些舊衣裳,最底下壓著個布包。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扔:“你們找的是這個吧?”
布包里正是地契。柳文軒和王蓮的眼睛都直了。柳文軒撲過來想搶,月娘卻把地契揣進懷里:“想要?也行。今晚你們留在這里,我去倉庫守著,免得貨被偷了。”
柳文軒和王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貪婪。王蓮說:“妹妹放心,我們幫你看著鋪子。” 月娘笑了笑,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袱:“那我走了,晚上冷,你們早點歇息。”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對了,灶上燉了雞湯,是給你們補身子的,記得喝。” 柳文軒不耐煩地揮手:“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月娘輕輕帶上房門,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倉庫離鋪子不遠,是間低矮的土房。張老板早已在里面等著,見月娘來了,忙問:“都安排好了?” 月娘點點頭:“雞湯里放了巴豆,夠他們折騰半夜的。表哥,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張老板從懷里掏出幾張紙:“這是貨的清單,銀子我換成了銀票,你收好。” 月娘接過銀票,塞進貼身的口袋,又從包袱里拿出件男人的長衫換上:“等下動靜鬧起來,你就去報官,說有人偷東西。”
三更時分,鋪子里果然傳來動靜。先是王蓮的尖叫,接著是柳文軒的咒罵,夾雜著跑肚拉稀的呻吟。張老板按計劃去了縣衙,說雜貨鋪遭賊,他去抓賊時,撞見柳文軒和王蓮在里面鬼混,還想偷倉庫的貨。
縣官帶著衙役趕到時,柳文軒和王蓮正趴在茅房里,渾身沾滿污穢,狼狽不堪。地契掉在地上,被踩得臟兮兮的。縣官問明情況,又聽張老板說了柳文軒想賣鋪子的事,氣得一拍驚堂木:“來人,把這對狗男女給我帶回縣衙!”
月娘這時才從倉庫出來,裝作剛知道消息的樣子,哭哭啼啼:“大人,我男人一時糊涂,求您開恩……” 縣官見她哭得可憐,又聽街坊說她平日賢惠,嘆了口氣:“你也別哭了,這等男人,不要也罷。明日我為你寫休書。”
柳文軒在一旁聽得真切,想罵卻沒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月娘。王蓮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她哪想到月娘看著老實,心思竟這么深。兩人被衙役拖走時,還在互相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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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縣官果然給月娘寫了休書。柳文軒因盜竊未遂,又穢亂門庭,被判了半年牢獄。王蓮也因同謀,被打了二十板子,趕出了清河鎮。街坊們都說月娘命苦,遇上這等糟心事,卻沒人知道是她一手安排的。
張老板勸月娘:“回娘家吧,表哥養你。” 月娘卻搖了搖頭:“我不回。這鋪子是我爹留下的,我要守著。” 她把鋪子重新整修了一番,擴大了門面,不僅賣雜貨,還賣起了她爹傳下來的醬菜,生意越做越好。
有人給月娘說親,是個喪偶的糧商,家底殷實,人也老實。月娘見了幾次,覺得還行,就應了。成親那天,張老板送她出嫁,笑著說:“你這招‘不怒反喜’,真是絕了。”
月娘摸著頭上的銀簪,那是新夫君送的,比柳文軒當年給的銅簪亮多了。她望著清河鎮的方向,輕聲說:“不是我狠,是他們逼我的。人啊,總得為自己活一次。”
新夫君待她很好,從不過問她的過去,只是把醬菜鋪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月娘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念祖,記著她爹的好。念祖長大些,月娘就教他做醬菜,說:“做生意和做人一樣,得實在,但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去。”
柳文軒出獄后,成了個瘸子,據說是在牢里被人打斷了腿。他來找過月娘一次,想討點錢,被新夫君打了出去。月娘站在門后,看著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口,心里沒恨,也沒喜,像看個陌生人。
王蓮后來嫁了個老光棍,在鄰村種地,聽說日子過得很苦,見了誰都矮三分。有人說她再也不敢穿鮮亮衣裳,怕想起在清河鎮的風光。
清河鎮的老人們說起這事,總愛念叨:“蘇月娘那婆娘,看著柔柔弱弱,心卻比石頭還硬。撞見男人偷人,不但不鬧,還關門讓他們折騰,最后反把那對狗男女坑了,厲害,真厲害!”
月娘偶爾回清河鎮,還會去那間雜貨鋪看看,如今已是別人的鋪子,賣起了綢緞。她站在門口,想起當年悄悄帶上門的那一刻,心里平靜得很。有些事,忍不是懦弱,是為了更好地反擊。
兒子念祖后來成了大商人,把醬菜賣到了京城。他常對人說:“我娘教我的第一堂課,就是遇事別急,笑著笑著,就有辦法了。” 人們問他啥辦法,他只是笑,不說。
就像當年的月娘,站在門后,聽著屋里的茍且,臉上笑著,心里卻早就盤算好了一切。那輕輕帶上的房門,關住的不是丑事,是她對過去的決絕,和對未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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