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鴨歲記·北京·廣州·南京

幼時游京華，父親攜我初嘗烤鴨。堂倌推來油光澄亮的烤鴨，父親正襟危坐，示我以食儀。他袖口微卷，腕間的表在燈下泛著幽光，恰似他時而峻厲時而溫厚的目光。

片鴨師傅的刀在鴨身上游走，父親在旁輕聲道：“瞧，須得皮肉相連，方是正道。”我那時矮小，只見他下頜微揚，喉結輕動，便將一卷鴨肉送入口中，咀嚼時眼角漾開細紋。

我學著他的模樣，卻總教甜面醬糊了滿嘴，父親便取雪白餐巾替我揩拭，巾上頓時綻出朵朵醬色梅花。

如今想來，北京烤鴨的富貴氣象，原是父親那代人特有的體面與持守，他們篤信儀式，仿佛如此，世道便不致潦草。

及長，負笈南行。粵地同窗拉我去食燒鴨，大排檔里人聲鼎沸，鋁盤盛著赤油油的鴨件，酸梅醬橙里嫣紅。

年輕人狼吞虎咽，說學業，說理想，說朦朧的情愫。燒鴨皮脆肉嫩，酸甜汁液消解了油膩，恰似青春本身，熾烈卻不黏滯。

有個嶺南同窗教我：“食燒鴨，要落手拗頸先至正宗！”遂徒手掰開鴨塊，油花濺上衣衫也不顧。

那自由率性的滋味，竟如珠江夜風，拂去人在異鄉的拘謹。如今舊友星散，唯記當時笑鬧聲混著燒臘香氣，飄入南國溽熱的夜空，多年后仍在記憶里繚繞。

中年游金陵，攜妻兒試南京烤鴨。店家端出淺檀色的鴨子，配一碗清鹵汁。稚子好奇：“怎無薄餅？”妻細心將鴨肉蘸汁，送入他口中。小兒眼睛倏亮，嘟囔著“比漢堡好吃”，油手便要抓取。

我擋開他的手，忽憶起父親當年替我拭嘴的情形，時空疊合，叫人恍惚。

南京烤鴨清淡含蓄，需靜心品味方得其妙，恰似人至中年，始知平淡深處自有真味。望著妻兒分食鴨肉，窗外秦淮河燈影搖曳，頓悟人間至味，不過是與所愛之人共品一碗煙火。

今夜整理舊照，見父親抱幼時的我在前門大街留影，他和我俱被歲月染上昏黃。

父親已故去多年，當年被他大手包裹的小手，如今正為另一個孩童布鴨肉。生命循環如鴨鹵，看似清淺，內里卻濃縮百味。

小兒忽然跑來問：“爸爸，你小時候吃烤鴨也不讓抓么？”我怔了怔，笑答：“嗯，否則爺爺會不高興的。”原來每一只烤鴨體內，都藏著一部家族史，在炭火中炙烤，代代相傳。

三地鴨味各異，然究其根本，不過是人在時光的烤爐里輾轉，皮肉日顯焦脆，記憶卻愈發醇厚。那些與誰同食的瞬間，最終都熬成了屬于自己的老鹵，愈陳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