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問SpaceX：星艦已完成的和未完成的

就在星艦第十次試飛進入倒計時最后48小時之際，航天作家兼SpaceX資深觀察家埃里克·伯格拋出一篇直擊要害的深度報道，猶如一記警鐘，敲醒人們對星艦項目岌岌可危的現實：連續三次升空失敗、一年失落的技術泥沼，正與中美月球競賽的緊迫時鐘、政治風暴的層層壓迫交織成網，逼迫馬斯克的太空野心在德州最南端面臨生死考驗。這篇報道不只剖析星工廠這座工業堡壘如何從沙丘崛起，卻在可靠性瓶頸中搖搖欲墜，更揭示了從推進劑轉移到月球著陸的層層難關，以及白宮審查與國會角力的政治暗流。它以數據為刃、分析為骨，啟發我們直面創新的殘酷真相：太空探索不再是浪漫遐想，而是與時間賽跑的生死博弈。三體引力波翻譯全文如下，以饗讀友。

SpaceX has built the machine to build the machine. But what about the machine?

SpaceX 已造出「造星艦的機器」，但星艦本身呢？

埃里克·伯格（Eric Berger） 2025年8月21日 19:30

德克薩斯州荒野中，SpaceX已筑起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火箭工廠「星工廠」（Starfactory），它如同一艘巨型太空船，象征著人類航天野心的巔峰。但今年星艦測試接連失利，讓人不由質疑：這座「造機器的機器」雖已就位，可火箭能否真正騰飛？本文深入剖析星艦的瓶頸、技術挑戰與政治風云，揭示這一革命性火箭如何決定人類重返月球、登陸火星的命運。

▲一艘星艦飛船在2025年7月被轉運，經過星工廠的東北角。圖片來源：SpaceX

●失落的一年

德克薩斯州星艦基地——我第一次造訪SpaceX在南德克薩斯的發射場，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開車沿著那條坑洼不平、荒涼的雙車道公路前行，直至沙灘盡頭，我只看到起伏的沙丘、一大片灘涂，以及幾臺正跟頭頂飛過的龍飛船通信的衛星天線。

幾年后，2019年年中，SpaceX已挪動了一些泥土，建起了一個小型發射臺。當時在那兒工作的少數SpaceX工程師，在附近一棟名為「星門」（Stargate）的科技中心大樓里共享辦公空間。德克薩斯大學里奧格蘭德河谷分校就在幾周前才自豪地啟用了這座最先進的技術中心。那個夏天，工程師們從星門二樓眺望，見證了「星蟲」（Starhopper）原型機在兩英里外完成了它的前兩次飛行。

隨后的幾年，隨著公司在現場組裝星艦，SpaceX先是搭起小型帳篷，然后是更大的帳篷，再后來是高聳的組裝高灣（high bays），用于堆疊火箭。星艦基地（Starbase）不斷成長演變，以滿足公司的需求。

所有這些，不過是通往終局的前奏：星工廠。SpaceX今年早些時候開放了這座真正宏偉的設施。這座簡潔大氣的火箭工廠，象征著新星艦基地：現代、巨型、如同太空船。

令一些當地居民和環保人士懊惱的是，星艦基地的迅速擴張已經抹去了這里原本那個小而多元的社區。至于幾年前還讓政府官員們激動不已的那棟全新的星門大樓？SpaceX先是徹底接管了它，隨后又將其拆除。那些帳篷也不復存在。無論好壞，以進步之名，SpaceX的壓路機滾滾向前，所到之處無不被重新鋪平。

如今，星艦基地甚至成了德克薩斯州的一個獨立城市。如果這是一個中世紀城鎮，星艦工廠就是中心那座牢不可破的堡壘。今年5月底，我有機會進入內部。當然，內部超級令人印象深刻。但它無法平息我對SpaceX宏偉計劃——將星艦艦隊送入太陽系——未來的某些擔憂。

●堡壘內部

星工廠的主要入口位于東北角。從那里走進一個簡潔流暢的大堂，它是通往主樓——一個如洞穴般寬闊的主廠房。在這一角上方共有三層樓高，位于地面之上。這三層分別設有各類辦公室、會議室，而最上層還設有一個發射控制中心。

從這里的巨大落地窗望出去，可以飽覽兩英里外星艦發射場的壯麗景色。三樓的高管會議室鋪著一層引人注目的鐵銹紅地毯——當然，是在模仿火星表面。房間中央擺著一張修長的黑色會議桌，兩側各排十把椅子，桌首還有一席，居中而坐。

▲今年早些時候，從空中俯瞰德州南部的星艦生產基地，可以看到廣闊的星工廠矗立在正中央。來源：SpaceX。

但這些辦公室的真正吸引力，是通往另一端的景觀。上方的三層樓每層都有一個陽臺可以俯瞰整個工廠車間。從那里眺望，就仿佛站在一艘遠洋巨輪的甲板邊緣，望向無際的大海。在這里，「海」的盡頭隱約可見——那就是工廠的遠墻。低下頭，車間里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星艦部件：頭錐、柵格翼、熱級間環，還有更多五花八門的構件。工廠中傳來持續不斷的轟鳴與嗡響，預示著下方的星艦正在熱火朝天地組裝。

這座工廠的終極目標是每天建造一枚星艦火箭。這聽上去簡直瘋狂。在整個20世紀60至70年代的阿波羅計劃中，NASA一共才造了15枚土星五號火箭。而在三十多年的時光里，NASA僅建造并飛行了五架標志性的航天飛機。相比之下，SpaceX卻志在每年制造365枚體型更為龐大的星艦。

然而，當你真正徜徉在星工廠里，這份雄心已不再顯得不可及。工廠面積達到約100萬平方英尺，是SpaceX加州霍桑主廠房（獵鷹9號生產地）的兩倍。給人的感覺是：如果需要，公司完全有能力在這里源源不斷地造出大批星艦。

我在2020年初，也就是新冠疫情爆發前，曾造訪過德州南部。當時，SpaceX仍在類似足球場大小的帳篷里建造首批星艦。那時，SpaceX創始人埃隆·馬斯克在一次采訪中坦言：建造這座工廠，可能比建造星艦本身還要困難。

▲2020年2月下旬，從東側拍攝的SpaceX星艦生產設施全景。來源：Eric Berger。

「如果你真的想把某樣東西做到有規模的量產，你就必須先建造出『制造機器的機器』。而從數學上來說，這會比機器本身復雜得多。」馬斯克說。「造機器的機器不可能比機器更簡單，它會復雜得多，復雜得多。」

五年后，當人們站在星工廠內部時，似乎已經很清楚：SpaceX確實建成了這臺「制造機器的機器」——或者至少，它已經接近完成。

但問題是，如果這臺「機器」還沒有真正準備好接受考驗，會發生什么？

●星艦糟糕的一年

今年，SpaceX在雄心勃勃的星艦項目上運氣不佳。星艦在一月、三月和五月三次發射，但每一次，飛船級在上升階段都出現嚴重問題，最終在飛往太空途中或剛進入太空后丟失。這三次發射分別是星艦的第七、第八和第九次試飛。此前在2024年的三次連續飛行中，星艦飛船級大致表現正常，成功在印度洋執行了受控濺落。

連續的失敗，再加上6月另一艘星艦飛船級在地面測試時發生爆炸，很難不把這些視作該項目的重大挫折。

毫無疑問，星艦火箭——擁有前所未有規模的一子級，以及潛在可重復使用的飛船級——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先進、最雄心勃勃的火箭。然而，今年的挫折已經讓一些航天業內人士開始懷疑：星艦會不會過于雄心勃勃了？

不過，我在SpaceX的消息來源并不這樣認為。他們對今年接連出現的問題感到沮喪，但堅信星艦的基本設計是可靠的，而且他們有清晰的路徑來解決問題。巨大的一級助推器已經實現了飛行、著陸與復飛，這是一個巨大的飛躍。而他們也相信，飛船級的問題同樣可以解決，尤其是新版「第三代」星艦計劃在今年晚些時候或2026年初首次亮相。

真正的考驗還要看接下來的飛行。第十次試飛目前定于不早于當地時間8月24日進行。可能SpaceX今年晚些時候還會再飛一次第二代星艦，隨后轉向升級版——第三代星艦將配備更強大的猛禽發動機（猛禽3號），以及其他諸多改進，目標是（希望能）提升可靠性。

SpaceX現在確實需要一場勝利。星艦的失利恰逢馬斯克卷入政治爭議、與美國總統爭執之際。他的行為導致政府和私營企業一些人開始質疑，未來是否還要繼續與SpaceX合作。

體育界常說，勝利能解決很多問題。對于SpaceX來說，星艦的一次成功，也將解決很多問題。

●星艦下一步

這些失敗令人沮喪，也讓公眾尷尬。但更重要的是，它們成為了星艦要實現巨大潛能過程中許多關鍵工作的瓶頸。星艦項目所需要完成的所有技術突破——用于部署數千顆星鏈衛星、執行NASA的月球宇航員登月任務、以及最終把人類送往火星——如今大多被擱置。

接下來的試飛有兩個最關鍵的目標，要求星艦必須完成一次「標準任務」。過去幾次飛行，SpaceX工程師都細心準備了星鏈衛星模擬器，用于在太空中測試一種類似「Pez糖果機」的分配器（Pez-like dispenser，用于衛星釋放的機制）。而每一枚星艦還搭載了約二十多種不同的隔熱瓦實驗，公司試圖研發出一種能夠快速重復使用的防熱盾，為星艦在重返大氣層時提供保護。

然而，工程師們至今仍在等待實驗結果。

短期內，SpaceX高度關注讓星艦運轉并開始部署大型星鏈衛星，這些衛星有潛力解鎖巨額收入。但這只是SpaceX將星艦轉為深空車輛、能去月球和火星所需工作的開始。

這些步驟包括：

重復使用：開發快速可重復使用的熱防護系統，并實現著陸、復用星艦飛船級

推進劑轉移：在低地球軌道進行加油測試，演示星艦間大量推進劑轉移

軌道燃料庫：開發和測試低溫推進劑燃料庫，了解隨時間加熱損失

月球著陸：讓星艦成功降落在月球表面，由于火箭高度和不平地形，這極具挑戰

月球起飛：證明星艦能夠僅憑自身攜帶的液體推進劑，從沒有任何地面設施的月球表面安全起飛

火星遠征：展示星艦在數月飛行中的運行能力，并能在火星實現動力著陸

以上每一步都極具挑戰性，其中至少有部分是航空航天史上從未嘗試過的新課題。SpaceX必須在實現這些技術里程碑的過程中不斷試錯，幾乎可以肯定會遭遇新的失敗。

▲一些關于星艦推進劑轉移測試的細節，這是NASA和SpaceX希望今年完成但現在可能推到2026年的關鍵里程碑。圖片來源：NASA

SpaceX偏好測試、飛行、修復的硬件開發方法。這種模式過去屢次奏效，讓公司能夠比競爭對手更快、更省錢地開發火箭和飛船。但要實現上面列舉的那些里程碑，就必須首先保證星艦飛船級能穩定飛行。

這就是為什么星艦項目今年如此令人失望的原因之一。

●然后是政治

在2025年SpaceX與星艦掙扎的同時，創始人馬斯克也經歷了動蕩：從總統競選舞臺到躋身世界最高政治權力中心——白宮——再到被特朗普總統的核心圈子排擠出去。一路上，他結下了政治敵人，公眾好感度下降。

在今年春夏馬斯克與特朗普關系破裂后，總統下令審查SpaceX的合同。但最終無果，因為政府官員發現，SpaceX為NASA、美國國防部及其他聯邦機構提供的大多數服務都不可或缺。

然而，多方消息人士告訴本文作者，聯邦官員正在尋找SpaceX的替代方案，并已表示一旦有可能，他們將從新興競爭對手處采購發射、衛星互聯網和其他服務。

星艦的問題也恰逢美國太空政策的關鍵時刻。作為2026財年預算請求的一部分，白宮提議在阿爾忒彌斯三號任務（Artemis III）后終止NASA太空發射系統（SLS）火箭及獵戶座飛船的生產。白宮同時也表示了推動人類登陸火星的興趣，并將月球視為通往火星的墊腳石。

雖然存在多種選項，但對于人類登月和火星探索計劃來說，最可行的硬件其實就是星艦。前提是它能正常運作。如果星艦依然「牙牙學步」，那就會讓國會更容易為NASA昂貴的火箭和飛船持續撥款——這恰恰是國會更樂意做的事。

●阿爾忒彌斯和月球呢？

星艦的「失落一年」也對NASA的阿爾忒彌斯月球計劃有嚴重影響。正如本文作者本周報道，中國現在很可能在NASA返回前登陸月球。是的，NASA名義上有2027年阿爾忒彌斯三號載人登月的著陸時間表，但沒有任何業界人士相信那是真的。（它已從2024年多次推遲）。理論上，2028年載人登月仍有可能，但更合理的推斷是NASA大約要到2030年前后才能實現。

SpaceX正在為阿爾忒彌斯三號任務建造月球著陸器，一種改裝版星艦。關于這艘飛行器，還有許多未知數。例如：需要幾次軌道加注，才能讓一艘星艦帶著足夠的推進劑降落并再次從月球起飛？飛行器的控制系統將是什么樣的？著陸會完全自動化嗎？

還有一個更直白的問題：到底有多少SpaceX的員工在真正為這款月球版星艦工作？

馬斯克在公開場合說，他并不太擔心中國會搶在美國之前重返月球。今年5月下旬接受采訪時他說：「我認為美國應該把目標放在火星上，因為我們已經多次登上過月球。是的，如果中國只是重復這一成就，我會覺得，OK，沒問題。但那是美國56年前就完成的事情。」

然而私下里，馬斯克對阿爾忒彌斯計劃頗為批評，認為NASA應該集中資源專注火星。毫無疑問，這才是SpaceX長期努力所指向的「歷史長弧」。盡管月球版和火星版星艦在到達軌道并成功加注這一步驟之前是共通的，但在那之后，兩者在技術和工作要求上存在巨大的分野。

目前并不清楚特朗普政府是否真的打算通過「胡蘿卜加大棒」的方式推動月球登陸艙項目前進。如果阿爾忒彌斯計劃對馬斯克來說不是優先事項，那SpaceX又怎會優先對待呢？

這一切在周日星艦發射前制造了巨大不確定性。正如馬斯克喜歡說的，「興奮保證。」

當然，如果能成功，那就更好了。

原文鏈接：https://arstechnica.com/space/2025/08/spacex-has-built-the-machine-to-build-the-machine-but-what-about-the-mac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