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里的燈,暗下去那一刻,海潮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銀幕上,朱一龍飾演的漁民阿赑正潛入深海,長發如海藻般漂浮。突然一陣嗡鳴貼著顱骨爬進來——不是樂器,不是電子音效,而是海螺腔體共鳴的聲音。
事實上,在電影《東極島》中,制造這種生理壓迫感的,是真實的海螺回聲。這部片的配樂總監于飛和團隊搜集近百只海螺,用專業設備錄下它們腔體內的自然混響。聲音經過放大處理,成了水下場景的“隱形主角”——當阿赑在水底掙扎求生時,海螺的嗚咽代替了激烈鼓點,讓觀眾感受到深海的可怖。
銀幕暗轉,倪妮飾演的阿花掄起斧頭劈向宗祠磚墻,一段空靈女聲哼唱悠然傳出:“萬物洪荒,先有了天哦,天上落雨,便有了地啊……”
歌聲越來越強,混著海浪拍岸聲,最終吞沒了觀影者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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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8月5日首映禮上,同樣描述東極島事件的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導演方勵說:“你們是在真實的場景里,用真人、真實的情緒、真實的聲效、真實的水給干出來了!”
如果看過方勵執導的《里斯本丸沉沒》,就會對《東極島》的故事了然于胸——這是抗戰期間,舟山東極島漁民營救上千名英軍戰俘的故事。
當然,也正因為有《里斯本丸沉沒》珠玉在前,一些觀眾很容易就把《東極島》劃歸為“抗日神片”的范疇(被指凸顯個人英雄主義,這是較大爭議點)。但如果按《里斯本丸沉沒》的視角來拍,英軍很可能會變成主角,沒有前后鋪墊,來救人的中國漁民則成了片尾特別客串、機械降神般的存在,似乎更讓人難以接受。
所以,自8月8日上映以來,《東極島》口碑兩極,有說不差的,也有說難看的,而豆瓣評分也遲遲未開,諸多爭議,造成票房不溫不火,目測已鐵定撲街。比起導演管虎2020年疫情期的《八佰》(31億),《東極島》最終票房可說是慘淡有加。
不過,就「文娛春秋」的觀感而言,《東極島》絕非一句“爛片”可以涵蓋的,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而配樂,就是其中之一。
近期,我們對話了該片配樂總監于飛,嘗試從音樂的角度,來闡釋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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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深處的呼吸-
于飛與導演管虎的合作,從《八佰》延續至《狗陣》,再到如今的《東極島》,已形成一種默契。在首次合作前,管虎曾驚訝于,這位女性音樂制作人纖弱外表下所蘊含的爆發力。
這種“反差感”或許可以部分解釋其音樂的特質:在處理宏大、陽剛的題材時,往往能注入一種細膩甚至空靈的維度。在《東極島》中,這種特質通過對人聲、自然音效和管弦樂的獨特運用,貫穿始終。
傳統戰爭片,慣用密集鼓點烘托水下搏殺,但《東極島》的作曲,卻選擇背道而馳。在海上,朱一龍飾演的阿赑與敵人纏斗時,響起的不是打擊樂,而是海螺聲與低沉弦樂交織。
這一近乎冒險的處理,是于飛與管虎早在《八佰》中就達成的共識:真正的震撼,往往來自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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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采集最原始的海島之聲,團隊使用人工頭話筒做了無數次實驗。這種仿真人耳結構的設備能捕捉三維聲場,當錄音師舉起海螺貼近話筒時,腔體內細微的氣流聲、水汽震蕩聲都被放大為“海洋的呼吸”。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把海螺貼在耳朵上,會聽到“大海的聲音”。那其實是海螺復雜的腔體結構與環境音共鳴產生的結果。于飛要做的,就是把這種童年記憶般的浪漫體驗,變成一種可以被運用的、充滿力量的電影語言。
這些聲響經作曲家二次創作,成為縈繞全片的“環境樂器”——當吳磊飾演的阿蕩潛入沉船尋找生還者時,海螺的幽鳴化作水壓的具象表現,觀眾甚至能感到自己耳膜發脹。
“配樂不能搶戲。”于飛在《八佰》時期就堅持這一原則。東極島的音樂其實具有一定的侵略性,因此當可以留有一定喘息機會的時候,會希望音樂能休息一會。
當日軍掃射海面落水士兵時,銀幕上只有子彈擊打水面的噗嗤聲、瀕死者的嗆咳聲。直到幸存的英軍戰俘被漁民拖上舢板,一段標志性的女聲旋律浮現——
沒有音樂的空白,反而讓救贖時刻更具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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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開宗祠的女聲-
于飛透露,在影片籌備階段,管虎就提了一個很明確的要求:創作一首屬于“東極島”的小調(島歌)。這首小調,需要具備“空靈”、“揭示靈魂”和“女性色彩”的特質。
這幾乎是在要求音樂先行,為整部電影定下基調。它預示著《東極島》不想只講戰爭的殘酷,更想探尋在那片被炮火籠罩的海域上,是什么支撐著人們做出超越生死的選擇。
小調最終得以完成的靈感,來自島上真實存在的“小孩洞”——當年漁民藏匿英軍戰俘的山洞。聽到洞內的天然混響后,于飛決定用人聲重疊技術模擬這種回響效果。
因此,就有了我們反復聽到的“余音繚繞”的女聲。臺詞,被譜成旋律:“萬物洪荒,先有了天哦,天上落雨,便有了地啊……”
整首歌的音樂結構,被設計為“一忍再忍,到不能忍的過程”。這意味著,歌曲的前半部分可能會相對壓抑、克制,速度較慢,配器也比較簡單。起初,會像在講述一個悠遠的故事,聲音里充滿了隱忍和積蓄的力量,而后,轉變為穿透力極強的、撕裂式的高音。
于飛提到,這首歌“對氣息的要求很高,要在一個音上做各種漸強漸弱”,這種技術上的處理,正是為了表現那種內在的情感張力——表面看似平靜,內里卻已是波濤洶涌。而當情緒到達臨界點,歌曲的后半部分必然會“燃起來”
這種結構,契合了電影所要表達的核心主題。
當阿花沖破禁忌駕船出海,島歌編曲陡然昂揚。弦樂群加入戰斗,女聲吟唱轉為有詞演唱,象征“守望”到“行動”的蛻變。
陳明昊飾演的教書先生被日軍施虐時,火焰在他背上燃燒。當教書先生在火中抬起頭,銀幕上只有柴火燃燒的爆裂聲。直到他望向保長高喊“不能跪”時,女聲旋律噴薄而出,令觀眾情緒也隨之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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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子里的平民史詩-
“不能跪,跪久了就站不起來了。”
陳明昊這句臺詞,道出影片的精神內核。管虎也強調,鏡頭對準的,不是超級英雄,而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中國人”,他們在緊急關頭體現出的血性,不應被遺忘,希望通過電影“讓更多人看到中國人血脈中傳承至今的善良與血性”。
平民史詩,需要質樸的音樂語言。當漁民們討論是否營救戰俘時,背景音是竹編漁簍的刮擦聲、補網梭子的穿梭聲;決定出海的清晨,遠處飄來船工號子——這段音樂的來源是請非遺傳承人在拍攝時期錄的素材,后來因為要考慮到好聽性與藝術性兼顧,因此又做了后期的藝術加工。
“船工號子分出船和收船,因為節奏要和音樂相關,所以本來是群雜的部分也成了音樂的一部分。”于飛說。出海的號子振奮人心,收船的號子配合著劇情有些沉重,每個音節都像拉緊的纖繩。
海螺與號子,一個代表了大海的呼吸與心跳,一個代表了人的吶喊與抗爭。一陰一陽,一柔一剛,共同構建了《東極島》聲音世界的基石,讓這部電影聞起來,都帶上了真實的海水咸味。
阿蕩和英軍士兵紐曼的友情,是用音樂建立的。兩人語言不通,但通過音樂旋律逐漸建立認知,當阿蕩將自己的食物分給紐曼,當紐曼在危急關頭挺身赴死,沒有臺詞,音樂卻道盡一切。它不煽情,只是在客觀地記錄一種情感的發生。這種克制,反而讓友誼的力量顯得尤為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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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海螺和號子聲,代表著“樸實善良的中國人”,那么,它與電影中另一組重要的音樂——“里斯本丸”上的音樂,則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
“里斯本丸”這艘船,是電影中一個移動的、封閉的、死亡的象征。它載著一千多名英國戰俘,像一座漂浮的地獄,闖入了東極島海域。
為了在音樂上塑造這個“他者”的形象,創作團隊選擇了與海島音樂截然不同的風格。“里斯本丸上的音樂充滿了金屬感,”于飛說。
這種“金屬感”,不是指重金屬搖滾樂,而是一種工業的、冰冷的、非人性的聲音質感。它可能來自于金屬的摩擦聲、機械的運轉聲,以及經過特殊處理的、帶有強烈壓迫感的電子音效。
當鏡頭第一次切入“里斯本丸”的船艙,觀眾看到的,是擁擠不堪、骯臟不堪的畫面。英軍戰俘們像牲口一樣被關押著,空氣中彌漫著絕望和疾病的氣息。此時的音樂,是一片充滿了威脅性的、低沉的嗡鳴和刺耳的噪音。這種聲音,讓你生理上感到不適,它模擬的是一種幽閉恐懼癥患者的聽覺體驗。
那些金屬質感的聲音,會變得更加尖銳和混亂,仿佛是船體本身在發出痛苦的呻吟,也像是被困者在死亡面前最后的、徒勞的掙扎。
東極島的音樂是“有機”的,它來自自然和生命;而“里斯本丸”的音樂是“無機”的,它來自鋼鐵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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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與善良的和聲-
8月5日首映禮上,主創們集體行抱拳禮。背景屏幕上,閃過拍攝花絮:朱一龍在暴風雨中掌舵,手臂青筋暴起;倪妮拖著濕透的漁網跪在礁石上;吳磊從水下鉆出,趴在船沿劇烈咳嗽。
“換作當時島上任何漁民都會像阿花一樣,”在首映現場,倪妮感慨,“這是中國人骨子里的血性和大義。”朱一龍談起復仇戲份時,則顯得嚴肅:“忍讓是我們的底色,但被突破底線時,我們會以血還血。”
這些血性與善良的瞬間,都在配樂中得到了呼應。
阿赑為弟復仇時,凄厲的撥弦聲像刀鋒劃破銀幕;阿花駕船撞向敵艦時,女聲吟唱混入太鼓轟鳴,溫柔與暴烈形成奇異共生。每次暴力場景后,配樂總會回歸島歌旋律——就像漁民們擦凈血污,繼續補網炊飯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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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極島上的音樂要質樸,它代表著樸實善良的中國人,里斯本丸上的音樂充滿了金屬感,和島上的音樂風格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于飛解釋。
當片尾字幕升起,譚維維演唱的主題歌《萬物洪荒》席卷而來。為錄制這首歌,她連續12小時工作,在錄音棚挑戰連續40秒的漸強音。
“結尾我們希望燃起來,畢竟一忍再忍,到不能忍的過程就是這首歌的音樂結構。”于飛總結。
燈光亮起,走出影院的人潮沉默著,仿佛剛經歷一場深海潛行。北京夏夜悶熱無風,但耳邊,似乎回蕩著東極島的海浪聲……有人,輕輕哼起不成調的旋律:
“萬物洪荒,先有了天哦……”
撰稿|筱熙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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