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問
理,總會越辯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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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安徽人談及南京五味雜陳不同,湖南人則正大光明地喊深圳為“省會”/來自網絡】
吾球商業地理:
“深圳是湖南的‘精神省會’,南京被戲稱‘徽京’”——這些戲謔背后,是中國區域協作的深層邏輯:市場之手牽引湖南人南下深圳,歷史慣性推動皖東人東進南京,成渝競合演繹“雙子星”效應。從“影子省會”到“區域共生”,從要素流動的“物理疊加”到制度創新的“化學融合”,區域經濟正在打破行政藩籬,重構發展版圖。當“用腳投票”遇上“制度破壁”,地方保護主義的堅冰終將消融,而協同發展的方程式,正由流動的人群與創新的政策共同書寫。
采寫/余徐剛;
主編/王千馬;
圖片/網絡;
編制/大腰精+牛兒響叮當+咿呀丫
湖南人夠辛辣,民間調侃深圳是湖南省會,湖南新聞聯播就給出“我的城市我的隊——什么?湖南‘省會’深圳隊請求參戰”的新聞播報,這樣大的尺度宣傳其它省份可不敢輕易模仿。
也難怪,現如今,深圳街頭總漂著湖南味道。“老湖南”粉店老板的永州口音里裹著白汽,鐵鍋里的剁辣椒跟豬油一撞,香得能勾著巷尾的人往店里湊。
事實上,除了深圳,東莞的味覺記憶,也早讓三湘大地的煙火泡透了。在王千馬、吳詩嫻合著的《“制造”新東莞》一書中,將東莞稱為“江湖”——不僅這里有山有河,有江有湖,也因為這里有著無數的江西人和兩湖人。
與此相類似的景象則在長三角上演。在江蘇南京鼓樓醫院的走廊里,安徽馬鞍山來的張阿姨舉著手機給老家發語音。醫保卡上皖E的前綴在排隊人群里晃,她嘴里“醫生講冇得事”的南京話,尾音裹著安徽腔調,像摻了點山芋干的甜味。18分鐘高鐵把兩座城拉成隔壁鄰居,省界在掃碼結算那聲“嘀”里,淡成張可有可無的虛線。
味覺與鄉愁,就這么在不同的日頭下,織著兩座城跟背后省份的家常故事。
01
想起1982年深秋,郴州青年李建國擠在綠皮火車過道,懷里揣著表哥從蛇口寄來的信。信紙邊角讓汗浸得發皺,字卻看得清:“一天工資抵家里三天”。
那時候他哪想得到,四十年后自己在龍華區開的電子廠里,湖南老鄉占了近半數,兒子正盤算著把研發部遷回長沙,岳麓山大學科技城的租金,才是深圳的三分之一。
這條遷徙的路,開頭藏著日子的窘迫。湖南六千六百萬張嘴要吃飯,撞上農業跟重工業為主的營生,多少青年得背井離鄉。
京廣鐵路則像根看不見的臍帶,把郴州、衡陽的年輕人往南拉:四小時到深圳,比去長三角近六個鐘頭。
1992年國貿大廈“三天一層樓”的熱鬧里,每五個建筑工人就有兩個帶著湖南口音;華強北電子市場剛冒頭時,株洲人開的元器件鋪子占了近三成。他們帶著“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的勁頭,把汗珠子揉進鋼筋水泥里,每年兩億元的匯款單,抵得上當時湖南全年財政收入的二十分之一。
在深圳的湖南人,從來不是簡單的數字堆起來的。2019年統計說,245萬湖南籍非戶籍人口占了這座城的13.9%:每十個深圳人里,就有一個半帶著湖湘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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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菜已漸成了深圳和東莞的“本幫菜”/來自網絡】
新世紀的變化更往深里走:深圳從世界工廠變成創新之都,湖南人的角色也在變。騰訊大廈里,邵陽人張小龍寫下微信第一行代碼時,總讓助理從老家捎臘肉;鹽田港邊上,永州人汪健籌建華大基因實驗室,偏要找湘西來的博士生。
如今南山科技園里,湘籍企業家開的科技公司占了18%,人工智能、生物醫藥這些新行當都有他們的影子。深圳梅林路的湘菜館里,38塊一份的辣椒炒肉,得在15分鐘內端上桌。這些館子其實是湖南人的社交場:“湘村柴房”的包間里,說不定正敲定筆生意;“壹盞燈”的大堂里,新來深圳的憑著鄉音就能問到租房的門道。塑普里的“呷飯”“何解”,早成了深圳街頭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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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知識局整理的有關遷入深圳的來源地比例/來自網絡】
春節前的深圳北站最能看出這份認同:開往長沙的高鐵票提前一個月就搶光了,帶著臘肉糍粑的隊伍能排到廣場那頭;湖南衛視跨年晚會在深圳的收視率總高的;公園廣場舞里,《瀏陽河》的調子常飄著。
02
再來看看南京,南京的位置實在特別。
作為江蘇省會,卻像塊楔子嵌在安徽腹地:北邊接著滁州,西邊望著馬鞍山,南邊挨著宣城,三面被安徽的城圍著,這格局注定了它跟安徽的千年緣分。
北宋時,江寧府(就是現在的南京)管著安徽江南那塊;明代朱元璋定都南京,皖蘇滬合在一塊兒叫“南直隸”;清代江南省的賦稅占全國三分之一,科舉上榜的占了一半。1667年江南省分成蘇皖兩省,安徽布政使司還在南京待了近百年,直到1760年才遷到安慶。皖東人“辦大事去南京”的老習慣,就是這段歷史留下的集體念想。
馬鞍山到南京才40公里,比南京到蘇州近100多公里;滁州到南京,比到合肥近50公里。地理上挨得近,日子自然就攪在了一起:新街口商圈周末擠滿馬鞍山來的購物客;仙林大學里,滁州的學生不少;在蕪宣機場落成之前,祿口機場成了宣城人出門的首選。寧馬城際鐵路把上班路縮到15分鐘;滁州到南京的地鐵2025年通了后,汊河鎮的人坐公交30分鐘就能到南京上班,房租才是江北新區的一半。“工作在南京,生活在安徽”的雙城日子,好幾萬家庭早就習慣了。所以,皖東的滁州、馬鞍山、蕪湖、宣城、銅陵人都把南京當作了“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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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就連江蘇人也認為南京是徽京。近日,有游客在鹽城某博物館游玩時,發現一地圖中的南京被劃入安徽省界。后已改/來自網絡】
南京鼓樓醫院的掛號系統里,安徽身份證號開頭的記錄特別多。統計說,南京的三甲醫院是合肥的1.5倍,皖東人把身子骨托付給這座江蘇城市,早成了常事。我身邊就有人,每月從馬鞍山來南京復診,醫保異地結算跟在市里看病一樣方便。
對醫療資源的這份依賴背后,是公共服務往一塊湊的深變化:南京都市圈作為全國首個跨省都市圈,醫保異地報銷比例一樣,公積金能跨省貸款買房,學籍轉起來也沒阻礙。南京人說話的親近勁更把兩地拴得緊。南京話“干么事”跟馬鞍山“搞么事”是一個來頭;“呷飯”這話在蕪湖、銅陵也常聽見,同屬江淮官話區的熟稔,比跟吳語區蘇錫常的差別近多了。鹽水鴨擺進馬鞍山的菜市場,瑯琊山和紫金山成了共有的念想。南京人逛的夫子廟、愛吃的活珠子(半孵化的雞蛋),在皖東根基深著呢。
文化上的向心力,讓安徽人在南京幾乎覺不出是在外鄉。
03
無疑,深圳與湖南的故事,南京與安徽的故事,是市場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寫成的。沒有行政命令,全憑用腳投票的理兒:
深圳給高收入和機會,湖南出足夠的勞力,地理近又省了流動的成本。當深圳生活成本漲了,人才自然回長沙;湖南產業升級了,又能把深圳的資本引過來。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里,湖南商會的企業超2000家,湖南辣椒通過深圳的冷鏈直供東南亞,搭出“深圳渠道+湖南資源”的經濟圈。2022年的數據顯示,湖南跟廣東5300億元的貿易額里,近三成跟深圳有關;湘籍企業家在湖南投的項目累計超1.2萬個,給80萬人找了營生。
相應的,南京與安徽的往來,帶著四百年的歷史慣性。從江南東路到江南省,行政上的記憶早扎進文化基因里。就算安徽把省會定在合肥,皖東還是愿意往南京靠。南京都市圈的規劃,更像給歷史聯系上個制度的印章。這樣模式穩住了根基,也深了文化認同……
這樣的故事,在中國其實也不鮮見,比如洛陽人就喜歡往西安跑。他們沿著連霍高速向西遷徙,不僅復刻著古絲綢之路商旅的足跡,更在半導體產業走廊中形成新的分工——西安的科研院所孵化技術,洛陽的制造業基地承接轉化。2023年西洛科創帶的專利轉化量同比激增47%,印證了"歷史基因+現代要素"的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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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中,對洛陽和西安的合作充滿了認可/來自網絡】
類似的化學反應同樣在珠三角上演。廣佛同城化已從"地鐵連通"升級為"血脈相融"——兩地不僅實現醫保互認、戶籍互通,更在產業層面形成"廣州大腦+佛山肌肉"的協同模式。數據顯示,2023年廣佛兩地跨城通勤人數突破80萬,產業鏈配套率高達92%。佛山企業總部遷往廣州珠江新城的同時,廣州的科技成果也在佛山車間快速轉化。這種"創新在廣、制造在佛"的互動,讓兩座城市在GDP總量突破4萬億的同時,仍保持著差異化的競爭優勢。
但區域協作的辯證法在于:當深圳企業集體在長沙設立第二總部,武漢的危機感一下子爆棚。而當蘇州把生物醫藥產業鏈延伸到皖南,合肥的警惕也同樣熱烈。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個圓滿的結局。相比于湖南人集體戲謔深圳是自己的“省會”,安徽人對南京被稱為“徽京”,卻是心里五味雜陳。畢竟這對安徽來說,有點打臉……
事實上,當我們認真審視這兩種模式,也會發現這其中有著巨大的差別:深圳的湖南人多是實打實遷過來的,日子重心全挪了地方,靠湘菜館、同鄉會把文化的線牽著;南京與安徽的往來卻是跨城生活的活泛樣子:不少安徽人沒徹底離開老家,形成南京上班、安徽住家、年輕人在南京、老人在安徽的流動狀態。這樣雖方便,也讓有些人犯迷糊:馬鞍山人常被問“是安徽人還是南京人”,自己也說不清。
但不管如何,在長三角一體化和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國家戰略里,這兩組區域關系藏著更深的意思。行政上的墻,正在人口流動和市場力量面前慢慢化掉。與此同時,在這種不斷流動之中,讓資源在更大范圍內得以優化配置。
04
破解之道,或許藏在成都與重慶的"相愛相殺"中。
這對西南雙子星通過共建電子信息世界級產業集群,將競爭轉化為互補:成都側重IC設計,重慶深耕封裝測試,兩地聯合制定的產業鏈"負面清單",將重復建設率從2018年的42%壓降至19%。
盡管某些脫口秀中,一些重慶人很是不滿意外省人問起重慶,動不動就是你們四川如何如何。印象很深刻的是一位重慶帥哥,語氣堅定地告訴電視觀眾:四川是四川,重慶是重慶。但現在看來,成都依舊是重慶的“精神省會”。它對重慶的發展依舊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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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殺走向相愛:成渝給出了區域合作的新范本/來自網絡】
不過,成渝之間的競合智慧則提示我們,區域協作需要構建"動態平衡機制"——就像深圳前海與長沙湘江新區建立的產業轉移利益分成模式,讓輸出地能分享承接地的稅收增長。
此外,固守“必須依附本省省會” 的執念,也會限制發展的可能性。對湖南來說,深圳-湖南式的市場驅動型需搭建“雙向通道”,讓深圳的資本、技術通過湘籍企業家反哺湖南產業升級,讓湖南的農產品、勞動力通過深圳渠道走向全國。
對安徽而言,南京-皖東式的歷史文化型要強化“公共服務一體化”,推動南京與皖東的教育資源共享、產業協同布局,甚至可以探索“都市圈社保通用”“跨城養老” 等政策,讓文化認同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發展紅利。
從國際視野看,這些中國故事正在改寫區域經濟學教科書。舊金山灣區依靠硅谷自然輻射,東京都市圈依賴中央財政調配,而中國的"深圳-湖南""南京-安徽"模式,則創造出"市場牽引+政府賦能"的第三條路徑。當德國學者驚嘆于深中通道能精確計算兩地產業鏈耦合度時,他們看到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空間重組上的獨特優勢——既能保持紐約都市圈式的市場活力,又能實現巴黎大區式的規劃協同。
未來已來的信號正在顯現:杭州與皖南共建的"數字飛地"采用區塊鏈技術核算GDP分成,廣佛同城化試驗"戶籍互認+政務通辦"。這些創新本質上都在回答一個元問題:如何讓區域協作從"物理疊加"升維為"化學融合"?某位參與長三角規劃論證的專家給出的公式值得玩味:"有效的空間治理=(要素自由流動×制度創新)÷地方保護主義"。
站在更高維度審視,這些區域互動恰似中國經濟的微循環系統。從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地理空間的重新編碼,更是人的發展權對行政邊界的溫柔革命。
這種自下而上的力量,終將塑造出區域發展新版圖——不是用橡皮擦掉省界,而是用水墨暈染出更有生命力的共同體。
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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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新東莞》
入選:
廣東省作家協會東莞“中國作家第一村”創作工程
東莞文學藝術院重點簽約創作項目
已由廣東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當當、京東均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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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戰爭:
國運、時代及世界三重奏下的中國區域沉浮》
入選:
“新華薦書”2023年度十大好書
中國出版集團2023年度優秀主題出版物
及2024年度全民閱讀書單
第五屆“全民閱讀·書店之選”人文社科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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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球商業地理
見城市生長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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