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科的夜班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事兒一樁接一樁沒個停。后半夜三點多,我盯著輸液架上的滴液管打了個哈欠,手無意識地摸向護士站的抽屜——林慧醫生的蘋果應該還在那兒。
我叫夏曉,來急診科剛滿半年,林慧是科里的老資格,四十出頭,頭發總在腦后挽個低馬尾,碎發沾著消毒水味,不笑的時候看著挺嚴肅,可對病人從來沒發過脾氣。她有個怪習慣,不管值大夜小夜,早上上班準會帶個蘋果來,就放在最下層那個鐵抽屜里,紅通通的,蒂兒還帶著點青,有時候是富士,有時候是國光,但不管啥品種,她從來不吃,就那么放著,等天亮交班了再原封不動帶回去。
“曉兒,3床的血壓再測一遍,剛才有點不穩。”林慧的聲音從搶救室方向傳來,我趕緊應了聲,手里的筆在病歷本上劃了個圈。等忙完3床,我靠在護士站的柜臺邊喘口氣,肚子餓得咕咕叫——晚飯就吃了半份涼掉的盒飯,這會兒早消化沒影了。
眼睛又瞟向那個抽屜,今天的蘋果是個國光,皮擦得锃亮,我能看見自己的影子。之前問過林慧,為啥總帶個蘋果不吃,她就笑了笑,說“習慣了”,再追問就不說話了。急診科的夜班熬人,我這會兒實在扛不住,心想就咬一小口,反正蘋果大,她應該看不出來,大不了明天我給她帶兩個賠罪。
抽屜沒鎖,我輕輕拉開,指尖碰到蘋果的時候還帶著點涼。剛湊到嘴邊咬了一口,脆生生的,酸甜汁兒一下溢滿口腔,正想再咬第二口,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我嚇得手一抖,蘋果差點掉地上,回頭就看見林慧站在那兒,白大褂上還沾著點病人的嘔吐物,眼神直勾勾盯著我手里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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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醫生……”我趕緊把蘋果遞過去,聲音都發虛,“我太餓了,沒忍住,明天我給您買一箱……”
林慧沒接,她走過來,手指輕輕碰了碰蘋果上的牙印,那動作輕得像碰什么易碎的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我看見她眼圈紅了,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點濕意,這是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平時不管遇到多緊急的病人,哪怕家屬在走廊里哭鬧,她都能穩得住,這會兒卻像個沒藏住心事的孩子。
“沒事,”她聲音有點啞,伸手把蘋果拿過去,用紙巾擦了擦上面的牙印,“這蘋果……是國光吧?我小時候,我媽總種這個。”
我沒敢接話,就看著她捏著蘋果,指節都有點發白。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我也坐,然后慢慢開口,聲音里帶著點我沒聽過的軟勁兒,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又像在說自己的。
“二十年前啊,我跟你差不多大,剛分配到這兒,也是急診科。那時候的急診科沒現在這么好條件,冬天沒暖氣,就靠個煤爐取暖,夜班能凍得手發麻。”她頓了頓,眼睛看向窗外,夜色里的路燈泛著黃,“那時候我剛上班,啥都不懂,第一次獨立值夜班就遇到個心梗的病人,手忙腳亂的,最后還是主任過來救的場。下班的時候我蹲在走廊里哭,覺得自己不是當醫生的料。”
我沒插嘴,手里攥著剛測血壓的記錄本,聽她繼續說。
“就那時候,陳建國來了。”林慧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聲音輕了點,“他那時候三十多歲,得了肝硬化,還是晚期,來的時候肚子腫得像個皮球,疼得直冒冷汗。他家是農村的,老婆帶著孩子在老家,就他一個人來城里看病,住院費都是湊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肝硬化晚期,那在二十年前基本就是絕癥了。
“他住的是走廊加床,就在護士站旁邊。我值夜班的時候,總看見他坐在床上,靠著墻,也不說話,就看著我忙。有時候我忙到后半夜,給他換吊瓶,他就從枕頭底下摸出個蘋果,塞給我,說‘小林醫生,你吃,我家老婆子種的,甜’。”林慧笑了笑,眼角的濕意更明顯了,“我那時候還不好意思,說醫院有規定不能收病人東西,他就撓撓頭,說‘這不算東西,就是個水果,你不吃我也得帶回家,放壞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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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手指摩挲著蘋果皮:“后來我才知道,他哪有什么家可以回?他老婆早就跟他離婚了,孩子也帶走了,他說的‘老婆子’,是他去世的媽。他每次送我的蘋果,都是早上在醫院門口的小攤上買的,一塊錢兩個,自己舍不得吃,就留著給我。”
“那時候急診科忙,我經常忘了吃飯,他就記著,每次我夜班,準能收到他的蘋果。有時候我忙得顧不上吃,他就把蘋果放在護士站的窗臺上,用個塑料袋包著,怕涼了。有一次我發燒值夜班,他看我臉通紅,硬塞給我個蘋果,還說‘吃點甜的,病好得快’,我那時候感動得不行,眼淚差點掉在蘋果上。”
我聽得鼻子有點酸,沒想到平時嚴肅的林醫生,還有這么暖的過去。
“后來他的病越來越重,腹水越來越多,疼得晚上睡不著覺。我那時候剛學會扎針,給他抽腹水的時候,手都在抖,他還安慰我,說‘小林醫生,沒事,我耐疼’。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他突然拉著我的手,說‘小林,我知道我這病好不了了,就是有點遺憾,沒看著孩子長大’。”林慧的聲音開始發顫,“我那時候年輕,不懂怎么安慰人,就握著他的手說‘你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就能回家看孩子了’。”
“結果第二天早上,我交完班準備走,護士跑過來告訴我,陳建國走了。”林慧低下頭,把蘋果貼在臉邊,像是在感受溫度,“他是后半夜走的,走的時候很安靜,手里還攥著個蘋果,沒洗,上面還有泥點,應該是早上沒來得及買,從口袋里掏出來的。護士說,他走之前還問,小林醫生吃蘋果了嗎?”
我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趕緊用手背擦了擦。原來林醫生帶蘋果,是因為這個。
“后來我在他的枕頭底下找著個信封,里面有張紙條,還有五十塊錢。紙條上寫著‘小林醫生,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這五十塊錢,你買點蘋果吃,別總餓著肚子上班’。”林慧吸了吸鼻子,“那五十塊錢,我到現在還留著,夾在我的執業證里。”
“從那以后,我每次值夜班,都帶個蘋果。一開始是想,要是他還在,就能看見我吃蘋果了;后來慢慢成了習慣,看見蘋果,就想起他說的‘吃點甜的,病好得快’,也想起自己當醫生的初心——不是為了職稱,不是為了工資,是為了能多幫一個病人,多給他們一點希望,就像他當初給我的那樣。”
林慧把手里的蘋果遞過來,上面的牙印還清晰可見:“你吃吧,沒事,本來就是給人吃的,放著也浪費。”
我接過蘋果,咬了一口,還是剛才的酸甜味,可這會兒吃著,卻覺得有點澀。我看著林慧,她已經擦干了眼淚,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正低頭看病歷本,可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個蘋果,從來沒斷過。
那天早上交班的時候,我特意去菜市場買了一兜國光蘋果,放在護士站的抽屜里,貼了張紙條:“夜班的蘋果,大家一起吃,記得給林醫生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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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科里的人都知道了林慧和陳建國的故事,再沒人動過她抽屜里的蘋果,有時候誰值夜班餓了,就拿我買的那兜,林慧看見,也會笑著說“多吃點,補補”。
有一次,一個老奶奶來急診,手里攥著個蘋果,非要給值班的醫生,說“我家老頭子以前住院,醫生總給我蘋果吃,現在我也給你們帶”。我看著老奶奶,又看了看旁邊的林慧,她眼里閃著光,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陳建國。
原來有些善意,就像蘋果的種子,你種下一顆,它就會在別人心里發芽,長出新的蘋果,再傳給下一個人。林慧帶的不是蘋果,是陳建國給她的那份溫暖,是她想傳給我們所有人的,當醫生的初心。
現在我也養成了帶蘋果的習慣,每次值夜班,我都會把蘋果擦得锃亮,放在護士站的窗臺上,就像當年陳建國放在那里的一樣。我總覺得,說不定有一天,會有一個像陳建國一樣的人,看到窗臺上的蘋果,會想起曾經有人給過他溫暖,然后再把這份溫暖傳下去。
夜班的路很長,可一個蘋果的甜,就能撐過一整夜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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