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有些人擔心,改革開放的勢頭還能不能繼續?深圳,還能不能保持它的輝煌?深圳的高光時刻,會不會已經過去了?
然而,這座城市的故事,從來就不是靠運氣。
我們習慣將深圳的發展經驗和成績稱為“深圳奇跡”,可“奇跡”意味著不可復制、難以解釋,而深圳恰恰相反。它是一套有邏輯、有方法的系統性成功。如果把它簡單歸結為奇跡,它就失去了現實意義。要真正理解深圳,就必須回答:在中國眾多試驗田中,為何是深圳走出了這條從邊陲小鎮到全球一線城市的路子?
如果說廣州、上海、北京擁有歷史積淀與權力資源,那么深圳靠的是什么?為何廈門、珠海、汕頭沒能復制深圳的路徑?深圳的崛起和超越,是偶然,還是一種被驗證的戰略理性?
它的經驗,如今還有用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回到起點。
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建立時,全市GDP不到3億元,常住人口僅33萬,財政一般公共預算收入1700萬元。當時人們戲稱深圳只有“一條街道、一盞紅綠燈、一個小公園”。可如今,深圳的GDP達到了3.68萬億元,占廣東省的四分之一,全國的2.73%。深圳的逆天發展,顯然不是靠運氣,而是其獨特路徑的必然結果。
在資源匱乏、基礎薄弱的起步階段,深圳的首要任務不是比拼資源,而是提高效率。沒有多余可以浪費的資本,只能通過機制、流程、執行力來換取增長。這種資源不足倒逼效率提升的發展路徑,成為深圳最早也是最深的內在邏輯。
而機制改革,是深圳跑出速度的關鍵。在許多城市尚在等待批文的時候,深圳的干部已在拍板,敢于拍板,善于拍板。政策紅利的確重要,但在同樣起點下,深圳之所以走出獨立軌跡,原因是它懂得將政策轉化為制度,建立起可復制、可持續的增長機制。也正因此,“敢闖敢試、殺出一條血路”不只是一句口號,而是穿透了多個發展階段的制度意識。
有件事值得一說。央行深圳分行原行長王喜義曾拍板給剛成立的深交所緊急周轉資金。關于這一事件的過程,王喜義長自己在一篇文章中敘述得非常清楚:“從1990年12月1日試營業以來,深交所的運作還是正常的。只是在莊心一任深交所總經理時,有一天他電話報告我說,交易所的資金頭寸沒了,明天開不了門,請求深圳行暫借10億元救急,我答應了。我交代計劃處處長和主管資金的副行辦這件事,主管副行長拒絕了。他說,總行最近有規定,信貸資金不追用到股票證券市場。我說,現在我們面臨兩個問題,一個是明天交易斤清算不了,開不了門,可能鬧出個全世界都知道的笑話;另一個是在言貸方面違一次規,保證深交所的正常運轉。我們選哪一個?我的意見要選擇后者。但我們的主管同志還是堅持不能違規。這樣,我只好叫計處的同志寫簽報,直接報我簽批。為了照顧同志們的不同意見,我只批準暫借5億元。結果次日下午莊心一給我來了電話,說5億元已解決了可題。這時,我的一顆提起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我想在信貸上違一次見,只是我的個人問題,而且不是為了什么私利,而如果交易所沒有資金頭寸,清算不了,發生了阻塞,開不了門,就是中國資本市場發展中出現的大局問題,就是改革的形象和改革政策的大局問題。”
還有一件事。深圳由于外向型經濟的發展,當時在外匯方面出現了一些新的情況,有些企事業單位出口創了外匯,但沒有用途,有些企事業單位不創匯,卻又需要用外匯進口原材料。為此有些企事業單位就私下串匯,甚至還出現了黑市。在這種情況下,有關部門批捕了幾個私下串換外匯的企事業單位頭頭。后來又要批捕幾個人,當時的市委書記李灝沒有同意。
李灝回憶這個事情時說:“當時中紀委五室帶領幾十人,加上省里,有一支近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深圳,任務就是打擊外匯黑市買賣,還抓了一個貿易公司老總。有一個禮拜天,市紀委和市檢察院的同志到我家里,要我批準對深圳特區發展公司總經理孫凱風、副總經理張西甫立案審查。特區發展公司當時是深圳最大的公司,出口一批商品,賺了一筆外匯,按規定,應去銀行將這批外匯換成人民幣,他們卻私下將這筆外匯賣給另外的企業了。我跟他們解釋說,這件事是合理不合法,外匯只在企業內部調整,老總個人沒有從中牟利,因此不能抓,我們很快就會建立一個新制度,它就合法了。中紀委的同志很講原則,把情況跟北京匯報后,隊伍就撤走了。”
以上兩個事件,領導明明可以不用擔風險,但是為了城市的發展,他們毅然選擇保護下屬,自擔責任和風險來推動落實。這與一些地方領導一票否決、一推了之的做法完全不同。
這種制度意識,也體現在城市發展的戰略選擇中。1999年寶潔公司提出中國一線城市概念時,深圳尚不在列。十年后,它才剛剛勉強躋身“北上廣深”行列。但在相對較晚的時間點,深圳卻實現了對廣州的經濟反超,并在多個維度上拉近與北上之差距。這并非依賴模仿,而是堅持自主判斷。例如對高科技產業的高度敏感、對制造業生態的持續耕耘,都是它不隨波逐流的表現。
1987年,當時的市委書記李灝訪問香港時向港督衛奕信詢問科技發展方向,港督回答:“那是民間的事,政府不管。”而深圳選擇了另一條路——主動推動高新技術產業。這種與香港路徑背道而馳的判斷,是深圳持續自主進化能力的體現。
同樣的判斷能力,還體現在產業生態建設上。大疆創始人汪濤曾坦言,如果沒有深圳的工程人才和上下游產業鏈配套,公司根本無法成長為世界領先企業。這再次說明,創新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須植根于產業生態之中。
治理層面,深圳也展現出非典型的柔韌風格。當年“深圳被誰拋棄”的網文激起輿論風波,時任市長于幼軍卻選擇與作者面對面交流。這種回應姿態,在當時極為罕見,也體現了深圳治理的另一種可能——尊重多元聲音、樂于接納批評,這種開放不是裝點門面,而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治理信仰。
深圳的治理方式,更像是一個充滿彈性的操作系統。它敢把權力下放,讓一線去試。它不害怕試錯,把失敗看作探索的必要代價。它也從不固執,而是根據實際情況不斷修正和迭代。與傳統的自上而下命令式管理不同,深圳形成的是一個鼓勵行動、善于修復、能夠自我進化的機制。
2023年,深圳原副市長朱悅寧說有些地方的同志向他請教經驗,他告訴他們:“相信市場,市場的力量遠超你的想象。”
這,正是深圳治理哲學的注腳。
當然,所有制度與機制的建立,最終都落在一個核心問題上:這個城市如何對待人。
20年前那句“來了就是深圳人”,看似簡單,其實涉及城市的文化觀、制度觀與治理觀。它并非空洞口號,而是一種制度安排的現實映照。在戶籍制度尚未松動的年代,深圳已先行一步,接納來自五湖四海的建設者,構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移民城市。
正如《深圳邏輯》這本書所揭示的,深圳的發展不是奇跡,而是系統性演化的結果,是一整套制度創新、治理邏輯與改革文化的合力產物。
那么,深圳這套邏輯今天還有意義嗎?
當然有,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當下中國不少地方面臨產業空心化、財政緊繃、人口外流、創新乏力等問題,急需一種可操作、可激發活力的思路。如果回看深圳的路徑,就會發現,其精神和方法并未過時。
首先,資源不足不是問題,關鍵在于能否形成倒逼機制的壓力系統。今天很多中西部城市雖然不缺政策支持,卻在執行力與激勵機制上疲軟,導致政策空轉。
其次,政策不是萬能鑰匙,機制才是打開增長之鎖的真正鑰匙。深圳從未依賴一紙紅頭文件解決所有問題,而是將政策轉化為制度與行動,構建了持續演化的機制平臺。
再次,治理必須轉型。今天的地方政府不能只扮演審批者和守門人,而必須成為組織者、協調者與賦能者,推動民間力量真正參與城市構建。
還要看到,未來中國的增長潛力不再靠要素投入,而是靠制度效率和創新能量。這就需要地方政府真正認識到,創新生態的建設不僅是扶持幾個高大上企業,更是對整座城市組織方式的系統改造。
深圳真正提供的,并不是一張可供拷貝的藍圖,而是一種文明氣質的展現:在未知面前,不先求穩妥,而先于動身;在坎坷中,不執迷完美,而習慣修正;在風險里,不懼怕跌倒,而愿意承擔代價;在人群之間,不以懷疑為本能,而以信任為起點。
它告訴我們,偉大城市的意義,并非在于它已經抵達何處,而在于它敢于啟程,并不斷以自我否定和自我更新,向著更遠的未來延展。
最后還想表達一個觀點,那就是,深圳的可貴之處,還在于它向我們證明,在制度內也可以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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