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西坡,摸魚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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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幾天前我發了條朋友圈:
誰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講規則。誰跟你講規則,你跟他耍流氓。
我本來是想諷刺點啥,沒想到好幾位朋友回復:
“對”
“就這么辦”
“魔法還得魔法來治”
一不小心成教程了。始料未及。但我想了想,可能大家在現實生活中受困已久。很多情況下,不知道該講規則還是該耍流氓,經常是想規則講不通,想耍流氓耍不好。
其實好人是很難學會耍流氓的。在真流氓那里,我們學的那點皮毛是一覽無余的。
我也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從小就是一個老實人,不是說我有多聽家長老師的話,沒有,而是我認定一件事為對之后,就會堅持到底,毫不變通。這當然讓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在我自己的天平上,原則比這些代價更重。
但是后來我發現了一個詭異的現象:很多時候,原則只對愿意講原則的人有效。如果你表現出遵守規則的意愿,那么你最終會發現,遵守規則的代價是你無法承受的。
如果你講原則,就會有無數的條條框框等著你。仿佛那些隱藏條款都是為你準備的,制定規則的人似乎在暗中冷笑:“沒想到還真有傻子愿意進來,好,那就讓他好好嘗嘗規則的滋味。”
反之,那些不講原則的人,只講生存之道,凡事有洞就鉆,他們到哪里都暢通無阻。
就這樣,你眼睜睜看著所有人從旁邊的小門進進出出,有說有笑。只有你一個傻子,在富麗堂皇的大門前,進退兩難。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是這么天真的傻子了。當我發現被“欺之以方”的時候,我也學著鬧一鬧,雖然我的鬧在對方看來應該屬于可笑而不是可怕的范疇,但也有用。
可能對方于心不忍了,可能也真怕把你逼瘋,也可能僅僅是給對方增加了一點工作量,這門他就給你打開了。進去之后你還忍不住給對方一個笑臉,好像一直是你在難為他,而不是他難為你。
不過我在內心深處還是渴望做一個傻子。當然得在一個傻子也有路可走的世界里。
我發自內心是抵觸學習這些“生存技巧”的,我覺得把人的心智用在這些地方,不僅是浪費精力,而且是對自我尊嚴的貶低。
卡夫卡有個短篇小說《在法的門前》。說在法的門前站著一位門警。一位鄉下人來到他的身邊,請求進入法的大門。
你也不知道鄉下人為什么要進入法的大門。可能是受到了欺負,但這是我們的推測,卡夫卡什么都沒說。
但門警不讓鄉下人進。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讓進。
鄉下人問,現在不讓進,以后能不能進?門警說,有這個可能。瞧這說的是人話嗎?但這是我們老實人經常聽到的一句話。
更氣人的是,法的大門是開著的,鄉下人透過大門往里看。門警笑了,說:“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就試試,不顧我的禁令,往里走好了。不過請注意:我是強大的。而我只不過是最低級的門警。但一個個大廳都站著門警,一個比一個強大。連我看到第三個就不敢再看了。”
負責守護法的大門的門警,慫恿鄉下人以身試法進入法的大門,這很荒誕,也很現實。因為慫恿的實質是威脅,威脅的內容是,我這么強大我都怕它,你不怕?畢竟如果鄉下人真要沖進去,門警攔他還得耗費體力,威脅要是奏效,何必動武呢?
鄉下人仔細打量了一下門警,特寫“穿著皮大衣的門警”“高高的大鼻子”“韃靼人的稀稀拉拉、又長又黑的胡子”。應該是怕了,鄉下人決定等下去,直到他獲準進去為止。門警很好,還給了他一個小板凳。
就這樣,鄉下人在法的門前坐在法的門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鄉下人做了很多嘗試,甚至給門警行賄。門警照收不誤卻不辦事。
鄉下人唯一沒有做的,就是門警一開始慫恿他做的,無視禁令,直接闖進去。
在法的門前,鄉下人等到了老死,字面意義上的老死。
臨終前,鄉下人把一生全部的經驗變成了一個問題,問了門警:“人人都在追求法,但在這么許多年里卻沒有一個人要求進法的大門,這是何故呢?”
門警大聲回答:“這里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去了,因為這道大門僅僅是為你而開的。我現在就去把它關上。”
很深奧,也很震撼。
有多種解讀,其中一種是:鄉下人一直以為“法的大門”是一個通用入口,他以為自己在用畢生的等待為其他人探路。所以他困惑,為什么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來。但通過門警的回答我們知道,這個門只是為他一個人開的。
我的理解是,每個人有自己要行的道,你只能自己決定要不要進入“法的大門”。你幫不了別人,別人也幫不了你。
假如鄉下人真的決定闖進去,門警可能會攔他,也可能不攔,只是在考驗他有沒有進入的意志。或者被攔之后,他回去鍛煉身體,或者叫上幾個人一起來,沒準就進去了。
但他沒有邁出第一步,這是他自己的責任。這說明他并不是真的想進入“法的大門”。
用禪宗會說的話就是,你別管別人進不進,就問自己。
如果你真的相信“法”,就不要在法的門前和一個門警虛耗終生。這里的“法”,不僅是世俗法律秩序,也可以指真理、意義、生命原則。
這對我們“講規則還是耍流氓”的辯論是有啟發的。如何與一個不完善的規則體系相處,是一個復雜而深邃的問題。
老實人吃虧,所以大家都不做老實人,這當然是人之常情。可是如果只有在自己可以贏的時候才講規則,那么我們對于規則的態度也太過功利主義了。
耍流氓可以幫我們扳回損失,可是邊界在哪里?從止損到占便宜,很難找到一個停下來的點。單純從功利主義計算,最好的游戲就是“所有人都遵守規則,但我可以作弊”。人性經不起這種誘惑。
在表層的規則下面還應該有元規則,就是對規則的規則。現在的規則不合理,那么你期待的規則是什么?你有沒有期待一種新的規則?
不得不承認,沒有一種規則可以約束不準備遵守任何規則的人。所以外部規則體系的完善,與個體規則意識的增進,是同步進行的。
純粹的功利主義、機會主義的處世態度,會讓我們自己都害怕自己。
這和我們最近關心的極端主義也是有關系的。公共討論各抒己見是正常的,可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究竟關心的是規則,還是要爭得最大的好處,對故事的結尾會有很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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