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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可以說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期許,同時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應有的四個方向或維度。
——許倬云
01知識分子努力的目標
凡是時勢比較好的時候,例如開國之初,有些知識分子會努力于全盤性討論,會投入解釋新秩序,如董仲舒一類人物,即有著理想志業的第一個類型的知識分子。
另一方面,凡是碰到困難或挑戰時,抗議的第四個類型的知識分子出現最多,如東漢黨錮。
東漢的讀書人把儒家懸為理想,針砭政治的敗壞、權力結構的腐敗、皇權無限的膨脹、宦官挾皇權的作威作福,于是他們形成抗議運動,成千成萬的學者投入其中,卻都被禁錮――即歷史上的“黨錮之禍”。
明朝的東林黨也一樣,一般讀書人陶醉在科舉制度下,只想過自己的生活,卻有另一批人懸著儒家的理想針砭當世,起來抗議政治敗壞,百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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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東林書院
當其他文化系統進入中國時,中國也會提出一些新想法作響應。漢末到南朝,佛教進入中國,挑戰了中國的文化系統,讀書人發現:中國習慣的王朝制度有說不通的地方;董仲舒那套,也有許多問題,不能自圓其說。
于是,大家不斷進行討論:靈魂是滅還是不滅?精神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一個出家人既然已經出家了,是不是要向俗世君王敬禮?俗世君王可不可以統治不屬于統治范圍的出家人?
這種情形,就是當一個已經固定了的大系統,碰到外面的挑戰時,許多讀書人會投入其中,參加辯論,去做這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又如,唐朝初年,貞觀、武則天時代到開元,政治清明,對外接觸也非常多,老百姓過得不錯,正如杜甫的詠嘆,說人民富足,遠游不必帶糧食,也沒有安全問題。但是“漁陽顰鼓動地來”,霓裳羽衣就必須停下了,從此唐朝一落千丈。
等到唐朝稍微安定下來,韓愈就開始討論人生還有沒有更重要的事?政治之外究竟有沒有更高的境界?這一波討論,一直延長到南宋。唐宋的學者,建構了一個偉大的思想體系,即后來中國的理學。
南宋朱熹和明代王陽明,又把韓愈的系統加以精密重組,其中王陽明將中國思想體系重組成為一個精密的唯心論。由董仲舒到王陽明,可看出許多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理念的維度中不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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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
在文官系統中做事,有沒有好的人?
歷史上確實是有不少人寧可丟官,也要為老百姓做事。有很多讀書人為官,成了“勞臣”,一輩子辛辛苦苦,只為完成任務。遠的不說,就以我家遷到無錫去的祖先為例:他做了一輩子苦官,哪里有水災、旱災,就被派到哪里去。
他以七十二歲高齡,在三伏天的淮河流域,踩在水里督導修堤,回到岸上還要放糧賑救災民。他從二十五歲到七十二歲,辛辛苦苦一直工作到死前一個月。他官不算大,但一輩子做了他該做的事,到死不過得到“國之勞臣”四個字。
此外,歷史上冒死諫諍的諫官也很多。勞臣、苦官、諫官,都是文官系統中“為生民立命”的人。至于教書的,那就更多了,很多三家村學究教出了無數的好學者,許多平凡的私塾老師教出第一等視野的人物。曾國藩的老師,沒什么名氣,就屬這一類人物。
因此,我說前述的這四個方向或維度,是中國讀書人努力的目標。
02為時代提出新解釋
在王陽明提出新的思想方向后,有人提出翻覆前面大系統的思想方向。如李贄,提出高度的個人主義,基本上與儒家的群體結構主義相當悖反。
又如王艮,提出理想小區,是小區共產社會,也與古來中國人想到的大同世界并不完全吻合。
再如黃宗羲,他在《明夷待訪錄》提出來的想法,根本就是廢掉皇帝制度,皇帝不必管事情,同時也設想了一個以讀書人為主體的民間議會(學校),由議會決定政務,所有的諸侯與地方官員要聽議會的話。
這里提出的這三個人,都是在明朝末年的。
03知識分子面對新的挑戰
到了清代后期,中國面臨更為龐大的西方挑戰。
之前,中國曾經碰到過許多挑戰,有來自北方的武力挑戰,有來自西方、南方和中亞的啟示性宗教或印度宗教的思想挑戰。
此外,也不斷有不同的經濟體系引進來的物品與物產,造成經濟上的挑戰,像明朝對外的貿易,就使明朝的經濟型態有巨大改變。但這些挑戰,都不如中國在十九世紀以后所面臨的大挑戰。這個大挑戰,一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完全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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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和下西洋紀念郵票
面對這個大挑戰,我們可以看一下知識分子的幾個態度:
第一,康有為的托古改制,并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對現實激烈的響應。他的《大同書》世界,其實有相當的革命性。
第二,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要調和里外。
第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其政治理論綜合了中西特色。我自己從未上過“三民主義”課,當我進大學時,政府曾經下令大學不必讀《三民主義》。長久以來,我們把“三民主義”當成官學太久,有點看不太起它。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三民主義”有些頗不錯的觀念,基本上比康有為與張之洞的觀念要好,尤其是有考試、監察兩權的“五權制衡 ”。 中國的文官制度,以管理系統論,相當了不起。
中國的管理系統,有兩件事是西方的文官系統、公司結構到今天都還沒做到,那就是:一、晉用人的客觀性;二、運行時間中不斷考核。
我在讀歷史之余,有時替管理學院講講課,并將講演的記錄出了幾本管理學的小書,書中我特別提到中國的文官制度有相當特別之處,孫中山就能覺察這一點。
04知識分子與全盤西化
上面談到的知識分子,或為時代提出新的解釋,或是提出未來的理想世界,但等到五四以后,反而是以全盤西化這批知識分子得到勝利。五四人物和一些左派人物,基本上都是要把西方的一套系統全盤端進來。
實際上,這兩批人物都是“Intelligentsia”,不是“Intellectuals”。所謂“Intellectuals”是指那些在本社會、本系統之內,或做解釋工作,或懸掛理想,或做良師、良吏的知識分子;而Intelligentsia只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一些人,他們意圖將另一個文化整盤端進來,從那個花盆移植到這個花盆,從那一土壤移植到這一土壤。
Intelligentsia原本指當年東歐學習法國的先鋒人馬,例如:波蘭曾有一批人要全盤學習法國;彼得大帝以后,有一大批Intelligentsia出現,一如俄國小說《羅亭》(Rudin)中所描述。
這些Intelligentsia,用心真誠,希望轉眼就改革功成,但他們通常面臨的情況是外來事物與本地土壤不適合,端進來的東西要不是削足適履,就是必須改變土壤,而不會去改植物。
改植物,是橘移淮為枳;改土壤,就是徹底把土壤改過來,有人就如此做過,結果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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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開化好男子”
日本明治以后,也有大批的Intelligentsia戴著像煙囪一樣高高的帽子,學跳舞,沒有女伴時就兩個男人聽著西洋音樂跳舞。日本漢字本來的詞匯,也硬要找個西方詞匯代替它。
日本的“飯”,有二種字,一是本來的,一是“rice”。這都是intelligentsia搬運的現象,但整體來說日本是家里的部分不改,外面的才改。例如,日本人在外面是小職員主義,以下午五點鐘為界,必須喝兩杯酒才能跨過這界限,轉成在家里的日本大男人主義。
05當今時代課題
如何從Intelligentsia轉變成新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這是我們今天面對的嚴重課題。
從全盤接受西方文化到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的四個維度,基本上都有了相當大的缺失。嚴格說來,我和在座的每一位,或多或少都是Intelligentsia。
一百年下來,我們還處于移植階段,沒有真正主動懸出一個理想境界,整理出一套涵蓋中西與人類的大系統。我們在做良吏的時候,沒有想想搬進來的法律與自己的社會之間是否脫鉤。
最近大家在報紙上、電視上看到種種官司,就會發現一般人的常識判斷與法律條文之間,以及當為與不當為之間,常常不符合。
有幾位我非常欽佩的老師,不欣賞中國戲曲(例如京劇、昆曲),也不愿讀中國小說。比如,胡適之先生熱心改造,卻沒有認真地推敲中國文化資源何在?他似乎并不了解中國小說,也把小說定義得太窄了。雖然我對胡先生以及老師輩們心存感激,但為了學術良心,還是必須把問題指出來。
那我們這一代,對西方文化資源有沒有更深入的理解?似乎也沒有。很多跟我同輩的學者,包括我在內,對西方文化資源都沒有足夠的認識,也沒有認真去思考過。太多西方文化的擁護者與批判者,其實都不十分理解西方文明的來龍去脈;太多介紹西方學派和理論的人,其實沒有理解這些不同學派間的淵源與分合轉變。
以教書而言,我們都在介紹一鱗一爪,并沒有追蹤到基督教、希臘、羅馬,更不用說埃及、兩河與日耳曼傳統。
我們也沒仔細推敲「后現代」何以是「后現代」?它有多少來源?有沒有想到「解構」到底解的是什么樣的「構」?「解構」的動機在哪里?如果對中國與西方文化資源這兩個課題上,我們沒有做過真正認真的思考與整理,那表示我們還沒有轉化成為新的知識分子。
更大的難題是,我們面臨的今日世界,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以美國的學術界與同時代的歐洲學術界相比,美國學術界缺少知識分子。美國的知識分子在作家、記者與文化人之中,不在堂堂學府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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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知識分子不在堂堂學府之內
學府里只見專業教師、專業研究者,他們只問小課題,不問大問題,也很少有人批判、針砭當代,更懸不出一個未來該有的境界。他們只看見保守與自由的對抗,卻不再提問“自由”該如何重新界定?
一個醫生在他專業的領域里,可以不自覺地做個好人與好醫生,卻沒有自覺地去追問什么是“專業倫理”?去追問醫藥資源的分配合理否,是不是偏向有錢人?
在美國,目前開始有些人在做這件事情,醫學院里逐漸有「medical ethics」這門課。我的侄女嫁給一個醫生,他現在不行醫,改讀人類學了。同樣的,在臺灣有沒有人問醫藥倫理這方面的問題?很少。
除醫藥專業這一行外,還有其他太多太多的專業,但它們的專業倫理在哪里?經濟學家的設想,是為了全民的均富,還是只為讓富人更富?法律專家的思考,是為了保護全民的財產,還是只為保護富人的財產?
今天一個個科學實驗室,已成為一個個小的創收基地,人們只從創收著想。在臺灣,我們有沒有把“專業倫理”納入國科會的評審條件內?國科會的問卷會問你“有沒有專利權?”這對學人文的人而言,是啼笑皆非之事,因為問這個問題就是鼓勵創收。
全球正經歷巨大轉變,知識已成為商品。像藥學就是重要的商品,因為原料太便宜,賣的價格卻又太貴。我每天晚上滴一滴的眼藥水,這么小瓶,價格25塊美金,里面百分之九十八是水,百分之二是藥。二十五塊美金的價格如何來的?里面有二十四塊九毛九被實驗室賺走。
知識已成為商品,也已成為權力的來源,掌握知識的人操縱市場。新的婆羅門(Brahmana)階級正在出現。印度文明中,婆羅門以他們的知識占有一 切特權,他們是貴種,其他人則是賤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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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婆羅門階級正在出現
婆羅門最后是和拿刀拿劍的剎帝力(國王)合作,即知識 與權力的結合。
在今天,我們的“國王”是那些財富多的人,人人都向財富低頭。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06年輕朋友的期許
未來的世界,工具性的理性或許可以發展到極致,但其目的與意義卻沒有人問。未來的世界,顛覆文化的人很多,卻沒有文化的承載者。知識分子還有沒有張載所期許的四個志業?
過了七十歲以后,凡是公開演講,我都當作最后一次。今天的談話,我心情非常沉重。在美國、大陸、臺灣看到的種種,使我痛感事情的嚴重性。當然我不希望這是我最后一次演講,盼望明年有機會能再次和大家同堂。
如果明年不幸無法見到各位,希望年輕的朋友們愿意做傻瓜,承擔痛苦,抗拒財富與權力誘惑。這就是我在母校努力的心愿,謝謝大家!
本文轉自: 許倬云說歷史微信公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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