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開原創(chuàng)】上海知青（三/謝平）

□文/謝平

（接上期）

五

黃老師戀愛了，而且是跟大隊書記。這是班上的黃大發(fā)告訴我們的。黃大發(fā)的父母都是啞巴，但他很機靈，不過他的機靈沒用在學習上。他上課基本上是睡覺，被老師拍醒，課桌上就留下一塊口水印；清醒的時候，他的精力不是用在聽老師講課，要么左顧右盼，要么放幾個響亮的屁，引得眾人發(fā)笑。

“黃大發(fā)，你要亂說，我叫你也變啞巴。”有人威脅黃大發(fā)。

“我要說謊，跟我父母一樣成啞巴。”黃大發(fā)急的發(fā)誓。為了證明他沒說謊，他約我們?nèi)ニ遥f晚上就能看到大隊書記在黃老師住所。

他家緊挨學校，隔一個教室就是黃老師的房間，這或許就是他知道黃老師秘密的原因。可沒有誰愿意去他家，他的父親是孝師，經(jīng)常為喪家抬尸，去他家大家就害怕，怕沾染晦氣。大家就約定時間在教室后面集中。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家家戶戶用來照明的菜油燈從窗戶透出微弱的光亮，黃老師的房間里煤油燈罩擦得透亮，整個房間籠罩在柔和的光線里。黃老師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她的身影投射到板墻上。至今我也不明白當時我們?yōu)楹螢榻酉聛碜哌M黃老師房間里的那個人攥緊拳頭，而只有黃大發(fā)一個人在得意地笑。

那個人就是大隊書記，沒錯，他的花言巧語讓黃老師依偎在他懷里，板墻上現(xiàn)出兩個重疊的黑影。他說，有一個工農(nóng)兵上大學的名額，只要黃老師表現(xiàn)好，這個名額一定會是她的。

我們逃也似地離開了黃老師的住所。我們感覺到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要阻止這種情況再繼續(xù)下去。

六

我們想到的辦法是讓大隊書記的兒子把他父親的丑行傳達給他母親。他比我們低一年級，在放學的時候我們找到他，他表示抗拒，因為他對他父親充滿敬畏而對黃老師又充滿尊敬，他的眼神里甚至流露出傲慢，這讓我們更加生氣。

我們圍著他，如同一圈炭火把他架在中間炙烤，他迫于這種氣勢最后只得乖乖就范。我們在靜待結(jié)果，可沒有預料到后面事讓我們很震驚：大隊書記的老婆喝了煤油想自殺，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大家手忙腳亂，用水替她洗胃灌腸，整個房間散發(fā)煤油的臭味；大隊書記免了職，而黃老師也不帶我們參加全縣文藝調(diào)演了。

我們?yōu)槲覀儗а莸膮s沒有預料到結(jié)局的悲劇而自責，不過很多人不這樣認為，村民在談?wù)撨@件事的時候，都確認這是遲早會讓人知道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悄悄地讓村民與知青的關(guān)系處于一種微妙之中。雖然大家對外來這幫年輕人的寬容遠遠超過了對身邊的人。這群上海知青讓他們長了見識。

方圓二十里的年輕女子和少婦，開始穿鑲有蕾絲花邊的裙子而不像之前穿千篇一律的“的確涼”花格襯衫，還有人用塑料卷發(fā)筒把頭發(fā)卷成波浪形，她們稱這種頭發(fā)造型叫“阿拉頭”，有人甚至穿起絲綢制成的旗袍亮相街頭。她們買來布料（要么托知青在上海購買要么在本地商店購買），然后送到縫紉社，指定要裁剪哪個知青穿的款式。

縫紉社有四臺縫紉機，四位女性裁縫，她們組成這樣的小單位稱作“小集體”。這四人當中，太隊書記的老婆屬手藝最好，大家都稱她“李師傅”而不以“書記嫂”稱呼。她裁剪的衣服合身，針腳均勻牢固，因此，她的工作臺上堆的布料最高。

要在以往，只有來到年關(guān)縫紉社才會緊張忙碌，送來的布料裁剪成男女老少的新衣，在大年初一穿上。上海知青來了之后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李師傅，她要滿足追求時髦顧客的要求，就必須經(jīng)常去黃老師那里討要樣衫，工作臺上經(jīng)常都是堆成小山的布料。

“我這有一本書，估計你能用得著。”黃老師拿出一本裁剪書，封面印著一位時髦女郎，穿著裙褲，上身是一件圓領(lǐng)海魂衫。

李師傅大致翻了一下書頁，“真好，里面的款式都是我沒看過的。”

李師傅喝煤油自殺的事，大家出奇一致地認為她并不是想去死，如果想死喝農(nóng)藥就會直接了結(jié)，農(nóng)村這種事見得太多，發(fā)生在鄰里婆媳夫妻齟齬。李師傅是不想死，但又要警示丈夫，結(jié)果把臥房弄得滿是煤油的臭味，老公因“破壞知青隊伍穩(wěn)定”解了職，黃老師也不再當老師。大家也不好意思再托她購買布料。

一個月后，李師傅回到縫紉社。她小心翼翼，變得沉默寡言。她把黃老師送給她的書轉(zhuǎn)給鄰座的裁縫。

七

五十年之后，黃老師不再年輕。她的沒有漂染的白發(fā)有蠶絲一樣的光澤，她穿了一件素皺緞面料湖藍色碎花旗袍，頸項掛著珍珠項鏈，氣質(zhì)雍容典雅。

黃老師嘆了一口氣，“我們像逃兵一樣的離開了你們。”她收住尋找往日遺跡的眼光，向著我說。

“老師，當時我們心情非常失落，站在你門口久久不愿離去，希望里面會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黃老師她（他）們在聽到返城的消息時，誰也不愿再等一分鐘，仿佛遲一秒消息就會更改，他們的心里只有兩個字：回家。

村民們在他們房間里揀拾到許多生活用品：酒精爐、帶玻璃罩的湯鍋、棉被、磁碗，還有一包被特意留下來的花花綠綠的糖果。李師傅傷心地哭起來，她覺得是自己的原因才讓知青決意離開，她不斷埋怨自己不該去喝煤油，這樣她就可以裁剪更多的時髦的裙衫，大家都會其樂融融地過著每一天。

我們像逃兵一樣。”黃老師不斷重復這句。他們不愿再等一秒，收拾最簡單的行李，向公社疾走。其實，公社已經(jīng)派好車來接他們。當他們激動的心情平復下來的時候，車已經(jīng)開出了他們熟悉的田野村莊，車廂里突然安靜下來，他們的臉上也沒有了喜悅興奮。他們因不辭而別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

“我們會回來的！”有人突然說了一句。這一句起到了效果，車廂里也不再沉寂。他們述說著鄉(xiāng)親們的各種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幾十年過去，他們的人生軌跡各有不同，但都有一段同樣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泥土森林稻田土房牛糞散發(fā)的味道，知了蟋蟀烏鴉麻雀燕子鳴叫的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純樸的言語真摯的情感共同存在他們的記憶里。這是一段與青春同在的帶有時代印痕的記憶。

他們來了，二十年三十年紀念日來過，五十年人來得最齊，他們或許是把它作為最后一次的大相聚了。很奇怪的是，他們每次來都是只身一人，沒有兒孫陪伴，或許晚輩難以抽身或者對前輩的生活沒有興趣。他們獨享就夠了，這種記憶與現(xiàn)實交織，一定是很奇妙的體驗。

我向黃老師說到那一次文藝調(diào)演。語文老師帶領(lǐng)我們抄山路去縣城。路過一個山谷，那里有一棵高大的野桂圓樹，真是罕見——但那確實是桂圓樹，我還摘過樹上的桂圓，至于味道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

語文老師對化妝顯然一竅不通，但他很自信地在我臉上涂抹，結(jié)果弄成了一張小丑的臉，我斷定那一定是難看死的，因為我在挑臺往下看的時候，下面觀眾的眼光齊刷刷射向我，接著轟堂大笑。我演的是李玉和這個正面形象，我卻化了一張難看的臉！我毅然決然往外婆家跑去，耳朵里好像聽到報幕員念我的名字。

“要是你帶我們?nèi)ィ赡芫筒粫胁铄e，或許我就有第一次成功演出。”我對黃老師說。

“這也算不一樣的經(jīng)歷吧。”黃老師說。

我們來到前文提到的那塊紀念石前，上面刻有“上海知青下鄉(xiāng)紀念”字樣，紅漆描畫得鮮艷醒目。

（全文完。謝謝閱讀！）

供圖謝平（路開文化）

謝平，江西廣昌人，贛南師范大學1980級中文就讀，曾為天津某物流公司總經(jīng)理，現(xiàn)居廣昌。教育系統(tǒng)工作，散文作品見《廈門文學》《廈門日報》等期（報）刊，贛州路開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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