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是阿塞拜疆人教士集團統治的國家嗎？

【內容提要】

1. 與盧克文說的相反，阿塞拜疆人在伊朗屬于二等民族，處于被歧視、被壓制的狀態，連最基本的生存權和文化發展權都無法得到保障。

2. 伊朗的教法專家會議成員、軍方高級將領和大阿亞圖拉，均以波斯人占絕對多數，阿塞拜疆人只不過是伊斯蘭革命政權中的點綴，不存在阿塞拜疆教士集團統治著伊朗這個說法。

3. 在國際政治話題領域，外行影響力逐漸遠遠壓過內行。盧克文盡管幾次嚴重翻車，但是言論影響力卻絲毫不減，越來越被大眾當成國際問題專家膜拜著，這種現象值得深思。

最近有多位朋友給我分享盧克文的《詭異的伊朗》一文，文章的大致觀點是：伊朗目前是“小族臨大國”，與滿清時代中國的情況差不多，少數族裔阿塞拜疆人的教士集團和革命衛隊實際控制了伊朗的權力，波斯人處于被統治地位，所以現在伊朗的問題都是阿塞拜疆人小集團導致的，少數族裔為了特權私利，造成國家內部不團結，給西方以可趁之機，以及阻礙了國家發展，甚至盧克文指出伊朗的未來出路是效法孫中山，進行“驅除阿虜、恢復波斯”。

這完全是不顧事實的杜撰，但凡了解一點伊朗政權和社會結構，都不會得出這個結論，筆者本是一笑了之。不料最近伊朗話題越來越熱，很多人談伊朗問題，都開始用盧氏理論作為分析伊朗問題的框架工具，又造出一堆錯上加錯的視頻和文章來，甚至郎咸平這樣的大教授都在那里信口開河瞎講，說伊朗是“15%的阿塞拜疆人統治波斯人”。為了讓大家了解更接近真實的東西，筆者說明如下。

1. 伊朗是個多民族馬賽克式國家，主體民族波斯人（又被稱為法爾斯人）只占總人口的50-60%，第二大民族為阿塞拜疆人、第三大民族庫爾德人分別占15%和10%（當然與很多國家一樣，伊朗的民族統計一直受外界質疑，普遍認為波斯人口比例被官方夸大，阿塞拜疆人和庫爾德人的比例被隱瞞），其次還有阿拉伯人、俾路支人、盧爾人、馬贊德拉尼人和土庫曼人等，伊朗語民族、突厥語民族和阿拉伯語民族都在歷史舞臺上發揮過重要作用。

（伊朗的民族分布及各自人口占比，阿塞拜疆人絕大多數聚集于西北三省）

2. 伊朗歷史上的多個王朝是非波斯人建立的。比如突厥雇傭兵集團建立的加茲尼王朝，蒙古人建立的伊爾汗國，庫爾德人（西伊朗語民族）建立的薩菲王朝，烏古斯卡扎爾人（Qacarlar，與土庫曼人是近親，又被譯為“愷加人”）建立的卡扎爾王朝，即便是伊斯蘭革命中被推翻的巴列維王室，也并非波斯人，而是馬贊德拉尼人（Mazanderani，西伊朗語民族）和格魯吉亞人的混血。

所以，伊朗在歷史上的確受到過阿塞拜疆人所屬的突厥民族的統治，不過那最近也是19世紀的卡扎爾王朝時期，不是現在。

我們還需要知道的是，與東方皇權官僚制社會異族人當皇帝等于“亡天下”不同，中東西亞部族制社會以及西歐的封建領主制社會中，異族人當國王/皇帝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當代的約旦王室來自于沙特的哈希姆家族（這個家族成員還曾經擔任過敘利亞、伊拉克國王），英國王室來自于德國，現在的溫莎王朝原名就是漢諾威王朝，但是你不能說是德國人在統治殖民英國。

在這些國家，王室更多是一種統治秩序的代表象征，并且兩三代人后就迅速本地化了，沒有人質疑加茲尼王朝、薩菲王朝、卡扎爾王朝、巴列維王朝不屬于波斯文明，反而這些王朝的建立者都是被視為復興波斯文明的旗手，歷史給予很高評價；在近現代，給波斯人帶來現代意義上民族主義的，也是卡扎爾和巴列維王朝的異族統治者和阿塞拜疆人知識分子（Mirza Fatali Akhundov、Hassan Taqizadeh）。

3. 從當下來講，與盧克文所說的阿塞拜疆人凌駕于波斯人至上相反，從巴列維王朝開始，伊朗官方就可以強調國家的“波斯文明”、“雅利安文明”的屬性，Iran即“雅利安人國度“的意思。阿塞拜疆人和它的突厥文化一直處于被打壓狀態，阿塞拜疆人的聚居區被伊斯蘭革命政權分割成三個省份（西阿塞拜疆、東阿塞拜疆和阿爾達比勒?。?，進行分而治之；波斯人雖然只占總人口的一半左右，但是波斯語是唯一官方語言，阿塞拜疆語不能作為學校教育和出版用語。

(作為突厥語系民族的阿塞拜疆人，在語言、習俗、著裝等方面都跟印歐語系伊朗人，有較大不同）

同時，霍梅尼主義認為民族身份是西方的“毒化思想”，伊斯蘭革命政權故意取消民族身份識別，反對少數民族權利保障，試圖用所謂的“伊斯蘭—伊朗人認同”（Islamic-Iranian Identity）來掩蓋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區別，其實質是在伊斯蘭認同的宗教旗幟下，同化阿塞拜疆等少數民族。

所以，阿塞拜疆人連最基本的民族身份和語言權都得不到波斯人的承認，處境連當年蘇聯版圖內的阿塞拜疆人都不如，還談什么“小族臨大國”。

在伊朗波斯人的潛意識里，波斯文明是高等先進的，阿塞拜疆為代表的突厥文明是落后野蠻的（猶如古代中國人眼中的華夷之分），阿塞拜疆人是二等民族，2006年伊朗發生了官方刊物把阿塞拜疆人比喻為蟑螂的事件，2015年伊朗國家廣播公司又嘲諷阿塞拜疆人用馬桶刷刷牙，都引起了阿塞拜疆人的抗議。阿塞拜疆精英往往故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就像印尼的華人。

（伊朗官方媒體對阿塞拜疆人的侮辱，以及阿塞拜疆人的抗議）

如果阿塞拜疆人是統治民族，必然是推廣阿塞拜疆文化，壓制波斯文化，就像對于清朝皇室而言，滿語始終是第一語言、被稱為國語，故宮匾額上排序第一的是滿語，而不是漢語，即便是光緒帝時期，最莊重的國事場合，皇帝仍講滿語。有本民族語言混不上官方語言，本民族精英羞羞答答，不敢承認自己族屬的統治民族嗎？這種民族只能是被壓制欺負的民族。

4. 盡管霍梅尼革命中有很多阿塞拜疆人參加，并且擁有一半阿塞拜疆血統、一半波斯血統的哈梅內伊后來當上了最高領袖，但是你不能說伊朗現政權就是阿塞拜疆人的政權，哈梅內伊成長在波斯文化中，在精神上是地地道道的波斯人，他治國推行的事波斯文化的意志。

哈梅內伊從擔任總統開始，就是波斯文化的最堅定捍衛者，比如他認為，波斯文化是“民族文化最為重要的支柱”，在語言方面，他認為 “只有波斯語才是真正的革命性的、伊斯蘭的語言”，保護民族語言乃“革命責任”，在擔任最高領袖后，甚至設立民族語言凈化委員會，強行在少數民族地區推廣波斯語

（Luding Paul，Iranian Nation and Iranian Islamic Revolution Ideology）

領袖的血統不是理解一個國家文化屬性的關鍵，關鍵是看他執行了什么意志，就像說，你不能因為斯大林是格魯吉亞人，就說蘇聯是格魯吉亞人統治的國家。老是把領導人的族裔和政權文化性質掛鉤，是東方儒家思維+單一文明主導國家的視角。

5. 從筆者對伊朗最重要兩個權力機構——教法專家會議和革命衛隊高級領導的族屬檢索結果看，阿塞拜疆人的比重非常低，說什么阿塞拜疆人控制了伊朗權力的核心完全是無稽之談。

伊朗的教法專家會議議(Assembly of Experts) ，負責選舉最高領袖及監督政府，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至今一共選舉過六屆教法專家會議，成員總人數為80-90人左右，每個省按人口比例進行專家成員配額，類似美國按州人口數量定選舉人票，阿塞拜疆人占多數的三省共享有10個名額，不到總數的12%，享有名額最多的是德黑蘭、法爾斯、呼羅珊等波斯人聚居區。

（教法專家會議）

軍事方面，伊斯蘭革命衛隊五任總司令中，只有第二任薩法維是阿塞拜疆人；伊朗最高軍銜為二星上將，建政后共有17人被授予該軍銜，也只有薩法維一人明確標明自己是阿塞拜疆人。

另一個指標是什葉派最高宗教頭銜大阿亞圖拉（Ayatollah al-'Uzma，“真主在全人間的最高象征”之意）中阿塞拜疆人的比例。大阿亞圖拉類似于羅馬公教的紅衣大主教，他們雖然不參政，但是在什葉派世界具有極強號召力。目前，全球在世的大阿亞圖拉共53人，在伊朗的有31人，從他們出生地看，僅有哈梅內伊和Ja'far Sobhani屬于阿塞拜疆人。

次一級頭銜阿亞圖拉中，伊朗籍共61人，其中只有8人是阿塞拜疆人，除以上兩位大阿亞圖拉外，還有小哈梅內伊、Hashem Hashemzadeh Herisi、Ali Akbar Ghoreishi、Hassan Ameli、Mohammad Taghi Pourmohammadi和Hossein Mousavi Tabriz。在高階教士中，同樣絕大多數都是出生于設拉子、德黑蘭、庫姆和亞茲德的波斯人。

所以，即便是哈梅內伊有阿塞拜疆血統，即便會偶爾出現薩法維、佩澤希齊揚（現任總統）這樣的政治軍事領導人，但是無論在哪一方面，伊朗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仍是波斯人占絕對主流，阿塞拜疆人只不過是配角，根本不存在阿塞拜疆人支配控制波斯人一說。

6. 盧克文完全脫離事實的杜撰，還讓人形成一個錯誤的歸因傾向：伊朗的問題都是阿塞拜疆人造成的，波斯人是世俗的、文明的，他們本無錯，他們是受害者。但恰恰相反，伊朗現在的處境，完全是波斯人自己釀成的，波斯教士和知識分子基于對波斯文化和宗教的極度自戀，無視人類現代化的洪流，發明了宗教復古保守主義，提出了建立教法統治國家的理念，伊斯蘭革命的策源地在波斯人的心臟庫姆、設拉子、德黑蘭，而不是在阿塞拜疆人的大不里士。

包含波斯人在內的伊朗人民熱烈地歡迎這個政治主張，并且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徹底的反省，導致伊朗離現代文明越來越遠，越來越落后——半個世紀前，伊朗是亞洲最發達國家之一，革命前人均GDP超過2000美元，是中國的十倍，而現在只有中國的三分之一。

7. 國際政治是人類門檻最低的專業之一，誰都能講上幾句，連出租車師傅都能成為國際問題專家，并且誰的觀點受歡迎，不是基于誰說得對、說得深刻，而在于誰善于講故事，讓讀者讀完之后覺得爽，滿足他們的情緒需求，這正是盧克文等大V走紅的社會心理基礎，反而一五一十告訴你復雜真相的專業分析，沒有多少市場。

當然盧克文先生可以根據自己經營的需要，在法律的范圍內任意發揮講故事，從經營者的角度講，盧克文是成功的，也是非常勤奮的一個人，筆者對他無任何敵意或貶低。這個現象背后需要反思的是：盧克文盡管幾次嚴重翻車，但是言論影響力卻絲毫不減，越來越被大眾當成國際問題專家膜拜著。

筆者知道盧克文工作室這個公眾號，緣起于香港中文大學內地校友群里傳閱該號分析香港局勢的文章，筆者當時不禁納悶，一群學歷非常優秀的人，按理說更具有信息甄別能力，并且都曾經在或者正在香港生活，怎么會信一個毫無專業背景的人（盧克文是湖南水利水電學校畢業）在那里按照他對世界的想象，閉門造車、信口開河說事，這某種程度反映了我們教育在某些方面的嚴重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