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時,地處邊疆的呼和浩特的讀書人是怎么參與科舉考試的
作者/孫樹恒
清朝時,呼和浩特地區的歸化城與綏遠城作為邊疆重鎮,其科舉參與情況在歷史語境中頗具特殊意義。歸化城自雍正年間設立官學,推動蒙漢滿文教育,至光緒年間口外七廳教育納入科舉體系,標志著邊疆教育與中原科舉制度的銜接;綏遠城則于乾隆朝起構建旗人教育體系,設滿漢翻譯學等,為八旗子弟提供科舉進階路徑。盡管具體參考與中舉人數因資料散佚難以確考,但這一過程反映了清廷通過科舉制度強化邊疆認同的治理邏輯。這種文化滲透與制度整合,相較于具體數字,更彰顯了科舉作為國家治理工具,在促進邊疆社會“中原化”及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中的深層意義,也讓呼和浩特成為清代邊疆科舉制度實踐的典型樣本。
![]()
一、科舉制度的邊疆植入與教育體系的制度化建構
清代呼和浩特的科舉實踐并非孤立的選官制度,而是深度塑造了邊疆教育的發展軌跡。順治年間,隨著漠南蒙古歸附,歸化城與綏遠城形成“軍政雙軌制”:歸化城廳隸屬山西省,綏遠城由將軍管轄,這種行政格局直接催生了“民籍科舉”與“八旗科舉”并行的教育體系。康熙三十年(1691年),清廷為歸化城土默特蒙古子弟設立“蒙古官學”,隸屬理藩院,教授蒙古文、滿文及騎射,這是呼和浩特最早的官辦學校,也是科舉教育的雛形。《歸化城廳志》記載,該官學“設教習二員,選土默特俊秀子弟四十名入學,月給廩餼,三年一考,優等者補筆帖式”,這種“教育—科舉—入仕”的閉環設計,標志著邊疆教育與科舉制度的初步結合。
雍正二年(1724年)是教育制度化的關鍵節點。清廷批準歸化城廳設立“民籍學額”,定“廩膳生員十二名,增廣生員十二名,歲科取進文武童各十二名”(《綏遠通志稿·教育志》),并建“歸化城廳儒學”,其學宮“正殿五間,東西廡各五間,戟門、欞星門如制,附設明倫堂、敬一亭”(《歸綏道志》),規制與內地州縣學宮一致。儒學的設立使漢地教育體系在漠南邊疆制度化落地,為漢民子弟參加科舉提供了教育基礎。乾隆二年(1737年),綏遠城建城后增設“八旗官學”,分設滿、蒙、漢三房,教授“清語、騎射及經史”(《綏遠城駐防志》),形成了“滿蒙教育—八旗科舉”與“漢學教育—民籍科舉”雙軌并行的教育格局。
科舉制度對教育內容的影響尤為顯著。官學與儒學推行“滿漢合璧”教育:八旗官學中,滿文、蒙古文為必修,兼習漢文;儒學則以漢文經典為主,但土默特蒙古子弟需加試蒙古文。綏遠城官學教材包括《圣諭廣訓》《滿蒙文鑒》《四書集注》等,既體現清廷“因俗而治”的政策,又通過科舉導向強化了多元文化融合。這種教育內容的設計,使呼和浩特成為漠南蒙古地區最早實現“科舉—教育”一體化的區域,為邊疆人才培養提供了制度保障。
![]()
二、科舉實踐催生的教育機構與辦學形態
(一)文廟與書院:科舉教育的物質載體
1、土默特文廟與官學的教育革新
雍正元年(1723年),土默特左翼都統丹津將商賈為其建造的生祠改建為文廟,雍正四年(1726年)附設土默特旗官學,這是清代漠南蒙古地區最早的文廟與官學。官學位于文廟西側,設講堂3間、齋舍6間、箭亭1座,體現“文韜武略”并重的教育理念。建學伊始,從土默特兩翼60佐中各選2名兒童入學,共120名,從旗佐領以下官員中選4名教習,形成嚴密的教育管理體系。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土默特文廟新設漢官學,允許漢民子弟入學,促進了漢、蒙、滿族文化的交流融合。光緒十二年(1886年),官學改名為“啟運書院”,寓“啟邊疆文運”之意;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又改為土默特高等小學堂,課程涵蓋經學、國文、算學、格致等,雖脫離科舉范疇,但其辦學基礎源自科舉教育的積累。20世紀20年代,內蒙古早期共產黨員烏蘭夫、奎璧等均在此就讀,可見科舉時代的教育積淀對近代人才培養的深遠影響。
2、長白書院與啟秀書院:八旗教育的轉型
同治七年(1868年),綏遠城將軍定安將將軍衙署內的官學遷至新城東南,改建為“長白書院”,并建文廟。書院告示稱“不論蒙漢人等,愿來應考者均準一體入考”(《啟秀書院碑記》),打破民族界限,開放招生。經費來自建院剩余的5000兩銀子“發商生息”,保障了辦學穩定。光緒四年(1878年),將軍瑞聯認為“長白”二字有旗人專屬性,遂改名“啟秀書院”,取“啟育優秀人才”之意,招生范圍進一步擴大。光緒三十年(1904年),書院改為綏遠中學堂,設滿文、蒙古文、漢文、外文四科,引入西方學制,標志著科舉教育向近代教育的轉型。值得注意的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將軍貽谷在書院內創辦武備學堂,將科舉時代的“文武兼修”傳統與軍事教育結合,培養了一批近代軍事人才,體現了科舉教育理念的延續與革新。
3、古豐義學與漢文廟:漢文化教育的拓展
道光年間,歸化城創辦“古豐義學”,后遷至楊家巷,俗稱“楊家巷義學”,是漢民子弟的啟蒙場所。光緒二年(1876年),歸綏道臺阿克達春以“崇尚儒學”為由,將義學所在地改建為漢文廟,因規模小于蒙滿文廟,故稱“漢文廟”。廟內僅正殿3間、東西廡各3間,但每年春秋仲月,歸綏道臺仍率屬致祭,彰顯對儒學的尊崇。光緒十一年(1885年),古豐義學更名為“古豐書院”,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改為歸綏中學,成為當地最高學府。至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歸綏中學附設師范班與模范高等小學堂,前者為歸綏地區師范教育之始,后者則為各廳小學樹立表率。1954年,學校擴建為呼和浩特第一中學,其發展脈絡清晰展現了從科舉義學到現代教育的完整鏈條。
(二)私塾與義學:民間科舉教育的補充
清代中期以后,隨著漢民移民增加,歸化城出現大量私塾與義學,形成官學之外的科舉教育網絡。據《古豐識略》記載,歸化城富商常出資設立“家塾”,聘請山西秀才授課,教材以《四書》《五經》為主,專為家族子弟參加科舉做準備。如乾隆朝歸化城巨商“大盛魁”家族設立的私塾,延請名師,其子侄中3人考取舉人,成為邊疆商幫通過科舉提升社會地位的典型。在清代末年,歸化城的私塾逐漸增多,聲望較高的教書先生包括楊子偉、鄭錫鈺、狄晉穉等。他們為當地的文化發展貢獻了力量。其中,楊子偉、鄭錫鈺等人曾任歸化廳教諭,他們的門生也頗有名氣。
官府與士紳創辦的義學則面向貧寒子弟。乾隆十年(1745年),歸化城同知李廷玉捐建“養正義學”,“收養孤寒子弟,教以識字算數”,并特別設置“科舉啟蒙班”,為貧困學生提供科舉基礎訓練。至光緒年間,歸化城、綏遠城共有義學8所,分布于各街坊(《綏遠通志稿·教育志》)。其中,“啟智義學”頗具特色,其章程規定:“凡蒙古、漢民子弟,無論貧富,愿習舉業者,皆可入學,蒙古生員加授蒙文,漢民生員加授算術。”這種因材施教的方式,既適應了科舉考試的要求,又兼顧了邊疆多民族社會的實際需求。
![]()
三、科舉人才對教育發展的反哺作用
據不完全統計,自嘉慶年間至光緒末年。期間,歸化城和綏遠城共有六十四人中進士、武舉與武秀才,為塞外地區的教育事業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科舉士人主導的教育實踐革新
1、李桂林與邊疆儒學體系化建設
光緒三年(1877年)進士李桂林(1840—1901)作為呼和浩特首位漢籍進士,對本地教育的影響具有里程碑意義。他在歸化城養正義學授課期間,將中原學術傳統與邊疆文化結合,編纂《蒙漢四書合解》,以蒙古文注釋儒家經典,使蒙古子弟能通過母語理解科舉內容。該書序言中稱:“邊疆教育,非通蒙漢不足以啟智,非習經史不足以應考。”此外,李桂林主持修訂《歸化城廳志》時,專設“教育志”一章,詳細記載官學、書院、義學的沿革與學額變化,為后世研究邊疆教育提供了系統史料。在他的推動下,歸化城儒學于光緒十年(1884年)增設“時務策論”課程,將科舉應試與邊疆實務結合,培養出周晉昌等兼具經史功底與實務能力的士人,后者 later 成為清末綏遠地區推行新政的重要力量。
2、榮祥與蒙漢教育融合實踐
光緒十六年(1890年)舉人榮祥(1894—1978)作為土默特旗美岱召村人,其教育實踐體現了科舉傳統與近代轉型的結合。中舉后,他拒絕入仕,赴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師范教育,回國后創辦綏遠蒙旗師范學校,提出“以科舉策論之法,授現代教育之知”的辦學理念。該校課程設置中,“經史策論”與“教育學”“心理學”并列,學生需同時掌握科舉時代的思辨方法與現代教育理論。榮祥還編纂《蒙漢科舉對策匯編》,收錄清代蒙古、漢民士人科舉答卷,作為教材引導學生理解多元文化語境下的應試策略。在他的影響下,綏遠地區的教育機構開始注重蒙漢雙語教學,如歸綏中學在民國初年增設蒙古文必修課程,這一傳統可追溯至科舉時代對民族文化融合的需求。
(二)科舉家族與教育傳承網絡
清代呼和浩特形成的“科舉家族”通過血緣與地緣關系,構建了穩固的教育傳承網絡。設立“義塾”,延請名師,不僅教授科舉內容,還編纂《家訓》,強調“耕讀傳家”的傳統。建立“書社”,購置經史典籍萬余冊,向士人開放,形成了邊疆地區少有的學術共同體。這種家族主導的教育模式,彌補了官學資源的不足,使科舉教育在邊疆社會扎根。
![]()
四、科舉制度對教育理念與文化生態的深層塑造
(一)“文武兼修”與“因俗而教”的教育理念形成
清代呼和浩特的科舉實踐催生了獨特的教育理念,其中“文武兼修”在土默特官學中表現尤為突出。雍正四年(1726年)設立的土默特旗官學,除教授經史外,專設箭亭作為習武場所,規定學生“每日辰時習文,未時習武”(《土默特旗志》)。這種教育安排既源于科舉考試中“武童試”的要求,也反映了邊疆地區對軍事人才的需求。乾隆朝土默特生員巴圖在此學習期間,曾以“騎射兼優、文策通達”中武舉,其答卷中“以《孫子兵法》釋《論語》‘足食足兵’章”的獨特思路,被收錄于《歸綏科舉文鈔》,成為邊疆教育中“文武互鑒”的典范。
“因俗而教”的理念則體現在多元文化教育中。綏遠城八旗官學將學生分為滿蒙班與漢班:滿蒙班每日學習滿文3小時、蒙古文2小時、漢文1小時;漢班則側重漢文經史,但需必修蒙古語會話。這種分班教學法源自科舉政策中“內屬蒙古子弟需兼通滿漢”的要求,卻客觀上促進了民族文化融合。光緒朝官學教習阿拉坦瓦其爾編纂的《蒙漢正字鑒》,既規范蒙古文書寫,又以蒙古文注釋漢字音韻,成為科舉教育中文化互譯的重要教材,該書在歸化城、綏遠城各書院廣泛使用,直至民國初年仍被視為蒙漢雙語教育的基礎讀物。
(二)科舉導向下的文化生態變遷
1、典籍流通與知識傳播
科舉需求推動了邊疆地區的典籍流通。乾隆年間,歸化城出現專門售賣科舉教材的“文盛堂”書坊,其刊印的《四書備旨》《山西鄉試墨卷》等書籍,除供應本地考生外,還遠銷至烏蘭察布、錫林郭勒等地。光緒二年(1876年),漢民舉人劉煥創辦“漠南書局”,不僅翻刻內地科舉用書,還組織蒙古士人翻譯《孝經》《大學》等經典為蒙古文,形成“漢籍蒙譯”的出版傳統。據《歸化城工商志》記載,至清末,歸化城書坊已達12家,年刊印科舉相關書籍約5000冊,使邊疆士人得以突破地理限制獲取知識。
2、學術傳統與文化認同
科舉實踐培育了邊疆特有的學術傳統。李桂林、榮祥等科舉士人在治學中,既遵循中原學術規范,又注重邊疆史地研究。李桂林的《歸化城廳志·地理考》首次系統考證了大青山、黃河在科舉文獻中的文化象征意義;榮祥的《古豐州考》則通過對科舉碑刻的考據,還原了唐代豐州與清代呼和浩特的教育脈絡傳承。這種學術取向影響了后世教育,如民國時期綏遠省通志館的學者多出自科舉家族,他們延續了“以科舉史料證邊疆史”的研究方法,使呼和浩特成為內蒙古地區文獻考據學的重要中心。
(三)科舉制度的教育遺產與近代轉型
清末科舉制廢除后,呼和浩特的科舉教育遺產并未消亡,而是通過教育轉型得以延續。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土默特啟運書院改為高等小學堂時,其課程表仍保留“經義”“策論”科目,僅將科舉文體改為議論文;綏遠啟秀書院改為中學堂后,“滿蒙文”仍為必修,與“國文”“算學”并列。這種過渡性安排,使科舉時代的教育積累得以轉化為近代教育資源。
更深遠的影響在于人才儲備。清代呼和浩特的科舉士人及其后裔,成為近代教育改革的推動者。如李桂林的孫子李澍辰留學日本學習教育學,回國后擔任歸綏中學校長,將科舉時代的“經史研習法”與現代課程結合,設計出“國文—歷史—地理”綜合教學模塊;榮祥的學生中,既有投身革命的烏蘭夫,也有致力于教育的韓麟符,他們在不同領域延續了科舉教育中“經世致用”的精神。
![]()
五、歷史反思:科舉教育的邊疆特殊性與局限
清代呼和浩特的科舉教育雖推動了邊疆文化發展,但其特殊性與局限亦不容忽視。從地域看,相較于內地府縣,呼和浩特的科舉教育始終面臨資源匱乏的困境。據《山西通志》統計,同期太原府每縣年均中舉15人,而呼和浩特兩城百年間僅17人考取舉人,進士更僅有2人,這種差距既源于地理阻隔導致的師資短缺——歸化城儒學教習多由山西內地調任,任期僅三年便輪換,難以形成穩定教育傳統——也受限于邊疆社會的經濟結構。土默特蒙古“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傳統與科舉所需的定居教育存在矛盾,直至乾隆朝農耕化轉型后,穩定的科舉教育才具備條件,這比內地晚了近兩百年。
在民族文化融合方面,科舉教育雖倡導“滿漢兼修”,但深層矛盾依然存在。蒙古子弟需同時掌握蒙、滿、漢三種文字以應對科舉,而漢民考生則需了解蒙古風俗以答“邊疆時務”題,這種雙重要求增加了學習難度。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鄉試中,歸化城漢民考生劉煥因“不知蒙古盟旗制度”落榜,促使其編纂《漠南蒙古志》,這一案例既體現文化互鑒的積極意義,也反映科舉對邊疆士人知識結構的苛刻要求。此外,八旗官學與民籍儒學的分軌制,客觀上強化了民族教育壁壘,直至光緒朝啟秀書院開放招生后,這種狀況才有所改觀。
科舉教育的局限還體現在對實用人才的培養不足。盡管土默特官學設“箭亭”、綏遠中學堂增“武備”課程,但整體教育內容仍以經史為主,與邊疆開發所需的農業、水利、商業知識脫節。光緒初年,歸化城同知在奏折中指出:“邊地教育,若唯務科舉,不習實務,則士人雖中舉,猶難治河屯田。”這種批評促使李桂林等科舉士人在晚年推動教育改革,如在養正義學增設“算術”“地理”課程,但因傳統科舉體系的束縛,成效有限。
清代呼和浩特的科舉參與與教育發展,是多民族國家邊疆治理的典型案例。從康熙朝蒙古官學的設立到光緒朝科舉制度的終結,呼和浩特經歷了從軍事重鎮到文化節點的轉變,其教育體系既體現了中原制度的邊疆移植,也保留了蒙古、滿族的民族特色。盡管科舉成果有限,但李桂林、榮祥等文化名人的出現,證明了邊疆地區通過教育實現文化融合的可能性。這些歷史實踐為近代內蒙古的教育轉型提供了經驗,也為理解清代多民族國家的文化整合機制提供了典型樣本。如今,呼和浩特教育中多元包容的特質,正是歷史賦予的文化使命在當代的延續。
參考資料:
陳貴明《尋覓歷史的文脈》、《綏遠通志稿》、《歸綏道志》、《土默特旗志》等
![]()
(作者檔案:孫樹恒,筆名恒心永在,內蒙古奈曼旗人。蒙域經濟30人專家組成員,呼和浩特市政協智庫專家。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茶葉之路研究會副會長,內蒙古詩書畫研究會高級研究員兼副秘書長,大盛魁公司文化顧問)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