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興：無“內治”無“外交”，國足憑什么進世界杯 | 專家視角

作者：馬德興

本文字數：4418字

建議閱讀時間：13分鐘

如果說硬實力是中國足球進軍世界杯的最起碼必備要素，那么，競技場外的足球外交、足球經濟等各種外部環境，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中國男足國家隊6月10日晚在重慶進行的2026年美加墨世界杯預選賽亞洲區第三階段18強賽小組賽最后一輪比賽中1比0絕殺巴林隊，從而以3勝7負積9分排名小組第五的成績，為本次世界杯沖擊之路劃上了一個句號。對于這樣的結果，各方賽前曾有所預料，而且也是不斷在抱怨，因為中國男足似乎總是這樣循環往復著這樣一個軌跡，“孩子死了、奶水來了。”提前出局的中國男足在最后一場比賽中總是可以取得勝利，然后又讓大家看到所謂的希望，開始憧憬起下一屆世預賽來。最近三屆世預賽都是如此，一如此番尚未滿19歲的王鈺棟第一次披上10號球衣，在比賽中表現很是亮眼，并最后時刻頂住壓力罰進點球，幫助國足絕殺對手。

其實，這并不僅僅只是中國男足國家隊的軌跡，更是中國足球、中國足球管理層的一個軌跡，甚至可以說是中國足球這些年來每況愈下的一個根本性原因。

從1997年大連金州十強賽開始，我作為一個親歷者，一路走來，既經歷過2001年世界杯出線的中國足球高光時刻，也曾體會過連續三屆無緣亞洲十強賽(12強賽、即如今的18強賽)的中國足球最黑暗的時代，因而，面對中國男足沖擊美加墨世界杯從一開始就沒有過奢望，整個過程就沒有太過的波瀾，甚至有些麻木。因為沖進世界杯賽的幾大要素，如今的中國足球可以說一樣都不具備，又何必去奢求？

進世界杯五大基本要素

世界杯是國人之夢想，但我們真的有人靜下心來去考慮過么，即進軍世界杯的必備要素究竟是什么？首要因素當然是足球競技水平的“硬實力”，也就是可以與亞洲諸強對抗的競技水準與實力。這方面的情況，恐怕無需筆者多言，看看日本隊、韓國隊、伊朗隊、澳大利亞隊、烏茲別克隊以及約旦隊這六支已經直接拿到美加墨世界杯入場券的隊伍整體實力和水平就一目了然，即便是參加附加賽的六支隊伍沙特隊、卡塔爾隊、阿聯酋隊、伊拉克隊、阿曼隊和印尼隊，中國隊又有幾分把握可以與之一戰并戰而勝之。

新華社照片，6月5日，印度尼西亞隊球員詹納（左二）在賽后安慰中國隊球員胡荷韜（左一）。當日，在印度尼西亞雅加達舉行的2026年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18強賽C組第九輪比賽中，中國隊客場0比1不敵印度尼西亞隊，無緣美加墨世界杯正賽。

而且，縱觀這些隊伍所在足協基本都有這樣的類似之處，一是都有各自長期規劃且一直都在執行之中。像日本足協在2005年元旦由時任日本足協主席川淵三郎發表的著名“夢的宣言”；韓國足協在2013年提出了一個《展望‘Hat-Trick’2033》規劃；沙特足協在2011年亞洲杯賽失利后提出了一個《2022計劃》，然后在此基礎上根據沙特政府的《2030遠景》計劃進行修正，特別是拿到了2034年世界杯賽主辦權后擬定了一個全新的十年規劃。澳大利亞足協在2015年亞洲杯賽上首次奪冠之后，又擬定了一個《我們是足球——這是我們的愿景、足球發展全規劃》的綱領性文件等等。迄今為止，這些足協依然還在繼續執行這樣的發展計劃。

中國足球這些年來從來就不缺這樣的規劃和計劃，但又有哪一個規劃和計劃完整地執行過？一任領導一個主意和想法，所以總是不斷地在變，最為典型的就是中國足協的內部機構設置和部門，一直不停地像翻燒餅一樣在不斷地折騰，而對最為核心的“提升競技水平”這個業務問題卻思考甚少。所以，中國足球的人才青黃不接、無人可用，絲毫不令人意外。

此乃其一。第二個要素就是青少年隊伍在國家隊征戰世界杯之前都曾參加過U17世少賽、U20世青賽。青少年隊伍在亞洲出線，意味著球員在青少年時代就在亞洲具備了一定的競爭力。如果在青少年時代尚且無法與亞洲對手競爭，指望著青少年球員在進入成年之后能夠與亞洲諸強對抗，幾乎就是紙上談兵、空中樓閣。但中國足球自2005年荷蘭世青賽、秘魯世少賽之后，已經20年無緣世青賽、世少賽，中國男足國家隊不出線、無緣世界杯也就再正常不過。本屆世預賽中，烏茲別克隊歷史性地第一次殺入決賽圈，再一次佐證了這一點，其國奧隊在2024年巴黎奧運會男足預選賽中歷史性地首次晉級，而先前的U20國青隊在2023年亞洲杯賽上奪冠、U17國少隊連續晉級世少賽。

在廣東深圳舉行的2025亞足聯U20亞洲杯四分之一決賽中，中國隊0比1不敵沙特阿拉伯隊，無緣四強。

國字號青少年隊伍想要在亞洲青少年賽事中出線、拿到世青賽、世少賽入場券，意味著各國足協必須從小就開始狠抓球員的培養。而且，每個國家都有自己完善的青少年球員培養體系，從普及到精英，確保人才源源不斷涌現。對照一下中國足球的情況，恐怕無需筆者多言。當然，很多人會舉出反例，稱本屆預選賽中同樣是第一次出線的約旦隊，其國內就沒有青少年球員培養體系、國內聯賽的水平也不高等等。其實，這完全是因為不了解約旦國內足球的發展情況，約旦國內同樣有完善的青少年競賽體系，從U13到U15、U17、U19等各級青少年聯賽，而且每個年齡段都還分甲級、乙級進行。

第三，每個國家都有各自的職業聯賽體系與各級競賽體系。當然，各自的聯賽組織水平有高低，競技水準也有差異。這里就不具體展開了。同樣，也有人以約旦為例，認為約旦隊進世界杯賽與約旦國內的聯賽無關，這恐怕同樣是一種誤解。約旦國內的經濟條件有限，俱樂部因財政短缺而經常出現欠薪情況、甚至最近幾個賽季連續有俱樂部宣布解散，但這絲毫不影響其國內聯賽的正常進行。而且約旦王室自約旦國家隊在2024年1月份亞洲杯賽上殺入決賽之后，政府明顯加大了對國內足球的投入，大幅度提高國家隊隊員的待遇，這才使得約旦隊能夠歷史性地首次殺入世界杯。

第四，擁有高水平旅歐留洋球員，在國家隊中起到主導作用。這方面，韓日澳伊(朗)烏等世界杯出線隊恐怕無需多解釋，國內球迷可能會對約旦隊的情況提出異議，但能夠在從比利時轉會到法甲蒙彼利埃隊、再到以900萬歐元的身價轉會到雷恩隊，恐怕不是哪位中國球員可以相比的。而如今中國球員別說歐洲五大聯賽，即便是歐洲二流聯賽隊伍中能夠找到自己位置的又有幾位？回想當初，2001年世界杯預選賽中出線時，中國隊是整個亞洲范圍內擁有留洋球員最多的，甚至比韓日都要多。時至今日，在沒有一名留洋球員的情況下，國足何以沖擊世界杯？

第五，擁有高水平的教練，尤其是外籍教練。盡管率隊已經獲得出線權的6支亞洲隊伍中，像韓國隊、日本隊、澳大利亞隊、伊朗隊以及烏茲別克隊都是由本土教練完成，但在這些隊伍成功之前，全部都是高水平的外籍教練打下的扎實基礎，然后再待本土教練逐漸成長起來之后接手國家隊，從而完成世界杯之夢。韓日伊澳等世界杯常客，無需多言。烏茲別克隊此番沖擊世界杯的主教練是前斯洛文尼亞國家隊主教練卡塔內奇，后因身患癌癥辭職，由卡帕澤接手。而卡帕澤作為教練，在率國青隊獲得U23亞洲杯亞軍、杭州亞運會第三名、巴黎奧運會入場券之后，一系列的成功、積累了大量經驗之后，才升格成為現在的烏茲別克國家隊主教練。至于像約旦隊的主教練塞拉米，曾代表摩洛哥國家隊參加過世界杯賽，執教摩洛哥國家隊期間也曾率隊獲得過非洲冠軍稱號。也就是說，這些外教都有過成功的經歷，而本土教練也都有成功的履歷。再對照一下中國隊的主教練情況，或許答案也就非常清楚了。

足球外交贊助毫無邏輯

單純從競技層面本身，前面所提到的五大基本要素，如今的中國男足國家隊具備了幾項？在完全不具備的情況下，何以談沖擊世界杯？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想著“彎道超車”、“快速見效”，可是，即便是想“抄作業”，至少也需要把“作業”“抄”好了，也就是起碼要努力將進軍世界杯的要素籌備齊全了，然后再想辦法去努力。可如今的中國足球偏偏就是連“作業”都懶得去“抄”，就只想著要進世界杯。這不就是不愿意腳踏實地的具體體現么？

如果說硬實力是中國足球進軍世界杯的最起碼必備要素，那么，競技場外的足球外交、足球經濟等各種外部環境，同樣是必不可少的。當我們都在2001年世界杯十強賽中出線后全面將主教練米盧神話時，我們似乎忘了當時中國足協在亞足聯中的地位：差不多10人在亞足聯各個核心部門和委員會中任職，張吉龍作為競賽委員會的主席，親自擬定了分組抽簽的細則，為什么當年我在分組抽簽之后會在《體壇周報》上寫下“上帝就是張吉龍！”這樣的大標題？此外，亞足聯裁判委員會的副主席也是中國足協的官員，還有其他相關要害部門也全部都有中國足協的官員任職。換而言之，但凡亞足聯有“風吹草動”，遠隔萬里之外的中國足協馬上就可以在第一時間獲悉。不止于此，因為有“龍哥”，中國足協與國際足聯之間的關系也是甚密。這也就確保了中國男足國家隊可以在世預賽中“至少不受欺負”，起到了一個保駕護航的決定性作用。

對照一下現在的中國足協在亞足聯中的地位，在擁有25名委員的亞足聯執委會中，中國足協都無一人！任何有關競賽、裁判等核心部門的信息，中國足協事先很難在第一時間就獲悉，在相關決定或決議正式公布、收到亞足聯的正式文件或通知之后，才開始倉促應對。迄今為止，中國足協僅僅只有三人在亞足聯下屬近20個委員會中任職。至于與國際足聯之間的關系，恐怕更無需多說。所以，這些年來，我們總是覺得外戰中“吃虧”，意外嗎？

或許，有人會說像烏茲別克隊、約旦隊這兩支第一次出線的隊伍，難道他們會有“足球外交”？不要忘了，現在烏茲別克足協第一副主席伊爾馬托夫是世界著名金哨，目前是亞足聯裁委會副主席，這么多年來在國際足壇的浸淫，擁有著深厚的人脈關系；而約旦足協主席阿里王子曾擔任過國際足聯副主席，也是現任西亞足聯主席，雖然與現在的亞足聯主席薩爾曼關系一般，但畢竟是西亞阿拉伯王室成員，這其中的關系遠非我們外人所能夠理解和想象的。換句不好聽也是大家都不愿意聽的話來說，就是：中國足球現在連“玩”的那個“圈子”都還沒進去！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現在的足球早就是步入了商業化時代，甚至是資本左右足球的發展。當中國國內的企業、公司從自身的發展角度出發，不斷贊助國際足聯、贊助世界杯賽，像最近兩三屆世界杯賽中，國際足聯超過三成的收益來自于中國的企業或公司時，似乎很少有人考慮過與中國足球關系更為密切的亞足聯、亞洲足球。換一個角度，站在亞足聯和亞足聯主席薩爾曼的角度考慮一下，中國那么多企業和公司去贊助國際足聯，卻遠離亞足聯，那么，亞足聯憑何要想辦法去幫助中國足球、讓中國隊出線？

反觀早年間，亞足聯的贊助商基本都來自韓國和日本，如今則是卡塔爾、沙特的企業成為亞足聯的最主要贊助商，決定著亞足聯的“錢袋子”。那么，亞足聯在關鍵時刻為什么不出手去幫助沙特、卡塔爾？就像本屆世界杯亞洲區18強賽后的第四階段附加賽，六支隊伍將分成兩個小組爭奪剩下的兩個席位，根據國際足聯排名，沙特隊和卡塔爾隊將成為第一檔次隊伍；伊拉克隊和阿聯酋隊將成為第二檔次隊伍；阿曼隊和印尼隊將成為第三檔次隊伍。比賽采用集中賽會制進行。如今，沙特和卡塔爾基本確定將承辦第四階段各一個小組的比賽。盡管伊拉克、印尼等其他參賽隊都表示反對，但這種局面改變的可能性不大。換而言之，這不就是亞足聯在“幫”沙特和卡塔爾么？作為東道主，自然占據很大的優勢，沙特隊和卡塔爾隊最終出線的可能性相當大。

再看看中國，此番18強賽期間，中國才開始有兩家企業出現在球場的廣告牌上，而且還是中途加入的。至于贊助的級別和費用，與沙特、卡塔爾相去甚遠。或許，下屆世界杯預選賽期間，當賽場周圍的廣告牌上幾乎全部都為中國企業或公司所包攬時，中國隊進軍世界杯的希望會遠超現在。

所謂“足球內治”與“足球外交”，兩者缺一不可。當我們一直希望中國隊能夠再進世界杯賽時，我們“入圈”的條件與資格都還沒有，又何以能“入圈”？這就是中國足球殘酷的現實！無緣美加墨，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