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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鬧劇
高個子的范一鳴五十歲左右,是這個城市遠近聞名的優秀語文教師。
當時,在我們眼里,范老師是個十足的老頭,所以,我們背地里都叫他老范頭。老范頭身高1米85,背有點駝,花白的頭發有點謝頂,說話口吃,這對于當老師的他是個缺陷,老師要口齒清晰,說話流利,語言表現力要強。我們的老范頭平時講課慢條斯理倒也說得過去,但一著急結巴就嚴重,甚至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別看范老師說話結巴,但知識淵博,邏輯思維縝密,講課循循善誘,深入淺出,幽默風趣,同學們跟他會學到很多東西。
記得那是一個漫天飄著雪花的早上,同學們披著白雪,踩著滋滋作響的雪地,踏進了學校大門。教室里陰暗嘈雜,剛剛來到學校的同學們,有的打著哈欠,揉著帶有眼屎的眼睛,有的翻開書包,拿出本子和筆,還有的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這時,范老師背著手弓著腰走進了教室,他掃視了一眼同學們,欲言又止,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漂亮的粉筆字:“機會。”然后,把半截粉筆扔進黑板下方的板槽,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同學們,你們知······知道嗎,國家已經十年沒有高考了,自打去······去年恢復高考,可以說,給每個人打開一扇門,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你們不……不抓住這個機會,后悔都來……來不及。”范老師在講臺上語重心長,慕大偉卻在底下跟女同學張萍捅捅咕咕,打情罵俏。氣得范老師更加結巴了:“慕……慕大偉,都什……什么時候了,你還……還……哎,替……替你們著急啊!”
范老師著急,是真的替我們著急,但是,真應了那句話:皇帝不急,太監急。在那個懵懂的年代,懵懂的年齡,我們完全不懂什么前途,什么命運,只知道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學工學農勞動,還有就是整天開批斗會,斗私批修,斗牛鬼蛇神。老范頭就是我們眼里的牛鬼蛇神,早兩年我們沒少斗他。他正上著課呢,一幫紅衛兵小將一腳把門踹開,一邊一個拽著他的胳膊,還有一個揪著他所剩無幾的頭發,把他拖到操場,這時的操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紅衛兵小將用墨汁將范老師的雙手涂成黑色,寓意著他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黑手,再把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大牌子掛在范老師的脖子上,牌子上寫著:打倒臭老九范一鳴,名字不僅要歪歪扭扭寫,或者倒著寫,還要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叉,以此顯示對反動權威的痛恨。牌子是用鐵板做的,而掛繩卻是很細的鐵絲,每次批斗結束,范老師的脖子上都會勒出一道深深的帶血印子。
“四人幫”倒臺以后,社會秩序漸漸恢復,知識分子也平反了,范老師重新走上講臺。他沒有記恨學生們,只是把他們當做年少無知的孩子,被那個邪惡的社會裹挾著做了一些蠢事,是可以原諒的。范老師不僅原諒了批斗他的學生,還著實替他們著急,眼看著千載難逢的改變命運的機會擺在眼前,這些學生咋就不珍惜呢?
這一天,范老師在黑板的一角畫了一個表格,表格里是年月日,然后轉過頭來沖著同學們說道:“同學們,今……今天是1978年2月22號,距……距離今年高考還有152天。”原來,范老師制作的是高考倒計時,時刻提醒同學們要有緊迫感:留給你們高考的時間不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畫完這張表格,老范頭就背著手弓著腰走出了辦公室。
范老師剛走,孫學文就背著手弓著腰,學著老范頭的樣子走上講臺:“慕大偉同學,你……你站起來,把你寫給張萍同學的情詩念……念一遍。”慕大偉看了一眼張萍,手里拿著一張紙,站起來高聲朗誦道:
“啊,約會,使我陶醉!
她比美酒味美
她比鉆石珍貴
啊,約會,使我陶醉!
你的身影月亮一樣充滿嫵媚
你的臉龐太陽一樣綻放光輝
啊,約會,使我陶醉!
她比數學令我著迷
她比物理吸引我一萬倍!”
張萍紅著臉從座位上站起來去搶慕大偉手里的詩,女同學捂著嘴笑出了聲,男同學跟著張萍后面起哄:“慕大偉,親一個,慕大偉,親一個。”
這時,門開了,范老師拿著教案回來了。他把教案放在講臺上,被煙熏得發黃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燃著的香煙:“同學們,別鬧了,我……我們今天講杜甫的茅……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孫學文同學,你解……解釋一下,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是……是什么意思?”孫學文一邊認真的看著課本,一邊站起來:“就是,就是一幫紅衛兵小將造老杜頭的反,沒收了老杜頭的茅草。”范老師氣得一下子把煙摔在地上,指著孫學文:“你……你胡說!”范老師又把慕大偉叫了起來:“你說……說杜甫的茅屋為……為什么這么破?”慕大偉答道:“沒錢建新屋嘍,我估計杜甫把錢都給他女朋友了。”同學們哄堂大笑,這時,徐光輝坐在座位上自言自語道:“讀那么多書有個屁用,連個像樣一點的屋子都住不起。”老范頭現在不是結巴了,完全被這幫混賬小子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臺下的同學,光是嘎巴嘴,孫學文笑著說:“你們看,范老師多像橫路勁二啊。”
范老師是真生氣了,他氣學生們都到了什么時候,還胡鬧,完全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于是,范老師拿出他的殺手锏,把孫學文,慕大偉和徐光輝留校寫檢查。孫學文寫道:“檢討書,范老師:我不該在課堂上把南村群童比作紅衛兵小將,因為紅衛兵小將可比南村群體壞多了,他們不僅欺負老杜頭,還欺負老范頭······”穆大偉撇了一眼孫學文的檢討書:“你這樣寫肯定通不過,應該這樣寫:杜甫的錢沒有給女朋友,他怕老婆,他的錢都被他老婆收走了。”徐光輝插進來說:“唉,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這緊要關頭說讀書無用,我要說,杜甫不是因為讀書多而沒有錢,而是把錢都買書了。”
半夜,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北方冬天的城市,像一個童話,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城市是那么安靜,似乎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第二天一大早,整個城市變成了銀裝素裹的雪白色世界。街道上漸漸車水馬龍起來,穿著棉大衣,帶著圍巾棉帽子上班的,上學的人們,頭上被蒸汽裹挾著,眼睛,鼻子,眉毛上生出厚厚一層白霜。孫學文,慕大偉和徐光輝像三個雪人,步履蹣跚來到校園。他們看著飄舞的雪花,心生一計,決定報復一下老范頭。他們用手團好一個雪團,走進教室,趁人不被,把雪團用力甩到講臺上方的天花板上,然后規規矩矩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課的鈴聲響了,范老師背著手弓著腰走進了教室,把教案放在講臺上,一邊吸著煙一邊問同學們:“你……們昨天回家有沒有完……成我布置的作業?”他在講臺上來回踱著步,這時,由于房間里面和外面的溫差,導致天花板上的雪團開始慢慢融化,雪水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冰冷的雪水滴到范老師的頭上和脖子里,范老師抬頭望去,看到天花板上還沒有完全融化的雪團,已經明白一定是哪個混賬小子的惡作劇,他擦著脖子里的雪水,瞪著憤怒的眼睛:“是誰干的好……好事趕快給我坦……坦白,現在還來得及,別等我查……查出來你們就被動了。”同學們忍著不笑,但個個都心花怒放。老范頭則像一個急了的猴子在講臺上跳上跳下。
這回老范頭真的被我們氣病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們解放了,自由了,沒有人管我們了。沒有人管的日子,不用費心學習的日子真好,真輕松。學校領導也拿我們這個班沒轍,只好放任不管,只要不鬧事不影響其他班級,就算燒高香了。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接下來的日子,完全顛覆了學校領導的認知。人是最怕無聊的,不學習,不做功課,干啥呢?別看我們這個班的同學不愛學習,但卻個個才華橫溢,孫學文是短跑健將,渾身的荷爾蒙無處發泄,教室外有一條走廊,走廊的窗臺足足有一米左右高,我們的短跑健將輕松躍起,旱地拔蔥,像一只飛翔的燕子一下子就落到窗臺上。同學們看著身手如此矯捷的孫學文,不由地歡呼雀躍起來。張萍是學校舞蹈隊的,一招一式都透露出藝術的美。慕大偉是文學社的成員,動不動就鼓搗出一首歪詩。徐光輝擅長書法,經常臨摹王羲之,同學給他起個外號,徐羲之。陳超是全校歌唱大賽冠軍,王大舉是學校文藝隊吹笛子的……這一天,同學們都在教室閑聊天,突然,孫學文出了個點子:“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干脆咱們主辦一臺晚會,算作畢業典禮了,如何啊?”大家一聽要辦晚會,都來勁了,紛紛主動要出節目,教室頓時沸騰起來。
文藝晚會是在一個下午舉行的,張萍擔當主持人兼跳舞,只見她穿著一襲白色旗袍款款走上講臺:“1978屆畢業文藝演出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民樂合奏,《揚鞭催馬運糧忙》。”王大舉手里拿著竹笛和其他幾個樂手上臺了,音樂起,王大舉像一個演奏大師,拿起竹笛正準備吹,孫學文卻在一旁不停地沖著他做鬼臉,王大舉看著惡作劇的孫學文,大大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攏,噗嗤直笑,竹笛無論如何也吹不成。于是,王大舉轉過身去背對著孫學文,調整好情緒,又準備開始新的演奏,沒想到,孫學文又跑到王大舉面前,做著眼歪嘴斜的動作,王大舉實在忍不住孫學文的鬼樣,竟然笑出聲來。在孫學文的搗亂下,這竹笛終究沒有吹成。陳超登臺了,只見他西裝領帶,腳下的皮鞋閃閃發亮,一曲《北京頌歌》開始了他的表演,陳超畢竟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唱到最高音時,怎么唱也唱不上去,陳超先是扯起嗓子,抻著脖子狂喊,還是喊不上去,他不好意思讓人看出他的唱功不好,就下意識的拽他的領帶和領口的扣子,言外之意就是說,他沒唱上去高音不是他的唱功不好,完全怪領帶和領口太緊,勒的他喘不過氣才唱不上去的。接下來是孫學文和鄭梅表演的小品《白卷先生》,孫學文穿著羊皮襖,頭上裹著白毛巾,脖子上掛著一個鬧鐘,腰上還扎著一根粗麻繩。鄭梅演孫學文的老婆,兩口子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卻要參加高考。孫學文學著沒有文化的老農民模樣,一躥一躥上了臺,后面跟著鄭梅,鄉親們問他去哪里,他興奮地說:“上大學(xiao)啊,上大學(xiao)啊!”結果在考試時,他交了白卷,本來交了白卷不錄取也是天經地義,可是,這時,黨委書記出來說話了:“沒有文化就沒有資格上大學了?我問你,什么是資格?”黨委書記把老農民布滿老繭的手高高舉起來,厲聲喝道:“什么是資格?這,就是資格!”這個節目極大鼓舞了廣大同學們,使他們明白了一個道理:上大學不應該完全看學習成績,不能走白專道路,這更加堅定了他們不好好學習的決心。
還沒等慕大偉和徐光輝他們上臺表演,校長就來敲門了,他看到這幫烏合之眾個個畫的像鬼一樣,在臺上聲嘶力竭的吼叫,氣得一把撕掉孫學文脖子上的鬧鐘,大聲斥責道:“你們太不像話了,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們不學習也罷了,還這樣胡鬧影響別的班級同學,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轉眼,就到了高考時間,張萍,陳超,慕大偉自知考不上,索性沒有報名,孫學文考了58分,徐光輝考了89分,王大舉考了43分,鄭梅考了25分。
看著別的同學興致勃勃地上了大學,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如范老師說的那樣后悔。不過他們各有各的歸宿卻是真的:慕大偉打起背包上山下鄉了;張萍在她父親單位的小集體里當車工;鄭梅接她母親的班在建筑公司當油漆工;陳超繼續復習準備來年再戰;孫學文和徐光輝應征入伍了,剛剛進入部隊,就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考驗,在中蘇邊境爬冰臥雪三個月,與家里的音訊全無,好在北極熊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孫學文和徐光輝可能不會活著回來。
至于王大舉,搞了一個鐵桶,用一個手推車推著,在百貨商場門前烤起了紅薯,那一聲聲“烤紅薯了,烤紅薯了,”依然如同他吹奏的竹笛一樣悅耳。
2025年6月6日 修改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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