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德雷斯的出版事業像一則克蘇魯式的寓言:人類試圖用邏輯馴服混沌,最終卻成為混沌的容器。他的矛盾與偏執,或許正是神話得以存續的“舊印”。
德雷斯的寫作生涯則是一場波瀾壯闊的祛魅。他試圖用人類的邏輯囚禁不可名狀之物,卻讓全世界得以窺見牢籠外的星空。這種矛盾性,恰好也是克蘇魯神話最鮮活的隱喻:我們終將用秩序消解恐懼,卻因秩序而遺忘恐懼本身。
“這就是一個舊時的嘉年華。”威爾說。
“就像地獄。”吉姆說。
——雷·布拉德伯里《魔法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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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3月18日,一位28歲的金發青年漫步在威斯康星州的平原上。他身材魁梧,容易給人一種五大三粗的錯覺。在這片名叫薩克的平原草場上散步是他最好的放松方式,可以讓他暫時從創作靈感的枯竭中得到休息。這里是他的老家,大學畢業后,在大城市短暫地工作了一段時間后,思鄉之情帶他就回到了這里,成為了一名專職作家。這里的風光可與盧梭筆下的《瓦爾登湖》媲美,而他也在自己耕耘的文學領域中取得了不亞于盧梭的名聲,只不過在1937年3月18日這一天,一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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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片地方已經以他的名字命名為奧古斯特·德雷斯公園,供索克城的居民休閑,從這里可以看見威斯康星河緩緩流淌。
他的名字叫奧古斯特·W.德雷斯,當時是一位只要動筆就停不下來的年輕作家。1937年時,他已經在不同的文學領域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散文界,他以盧梭為榜樣,以家鄉為創作源泉,出版了《索克城的遺產》《鷹之屋》等作品,年紀輕輕就在當地創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文學天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克萊·劉易斯對他青睞有加,而他也依靠這些作品頻頻獲獎,成為了無論在哪個時代都為數不多的、可以靠全職寫作來供給生活的人,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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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斯收藏了非常多價值不菲的漫畫收藏,都是用獎金和稿費購置的。
辛克萊·劉易斯曾說,如果德雷斯肯埋頭在傳統文學領域,未來成就肯定會超過他,甚至可以與荷馬相提并論。可誰料德雷斯雖熱愛嚴肅文學,天賦異稟,但他腦中最愛的還是年少時期讀過的怪奇故事和美式漫畫,靠寫作獲得文學獎項的獎金也全部用來買了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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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易斯對德雷斯青睞有加,卻沒想到德雷斯其實另有所好。
在寫作方面,德雷斯情有獨鐘且最心心念的居然是創作怪奇故事。自1920年代末以來,用本名和筆名在包括《詭麗幻譚》等當時的著名邪典怪奇刊物上發表了上百篇多到數不清的作品。雖然寫作這些小說的稿費很少,他卻樂此不疲,往往靠寫作嚴肅文學作品賺來的稿費來貼補自己創作更多的怪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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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麗幻譚》是美國老牌紙漿雜志中最有名的一份,2024年中文世界也翻譯出版了《詭麗幻譚·百年精選·Vol.1》。
時間回到1937年3月18日這一天,他坐在索克城東郊草原上的一棵樹下,隨身帶著作家兼好友霍華德·萬德雷寄來的信。他展開信紙,風掠過平原的草尖,信紙隨風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信中記錄了一條噩耗:霍華德·萬德雷向他告知,他在怪奇故事界最尊崇的作家、也是他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克蘇魯神話的締造者H.P.洛夫克拉夫特,于1937年3月15日因病去世。德雷斯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眼中泛出了淚光,看向一望無際的草原、河流和白云朵朵,想起洛夫克拉夫特生前曾在信中寫給他的話:“我總認為,人類最深刻的恐懼,應當超越墳墓與幽靈,而存在于星辰之間。”
H.P.洛夫克拉夫特的去世,像一顆坍縮的恒星,將德雷斯拖入無盡的黑暗之中。他曾以為這位“宇宙恐怖”的締造者是不朽的——畢竟,誰又能想到洛夫克拉夫特會在正值壯年的40多歲就隕落離世呢?但此刻,德雷斯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他手中攥著信,心中想起洛夫克拉夫的生前未能達成的目標:想要以精裝書的形式出版自己的作品。
德雷斯決定幫助洛夫克拉夫特達成目標。
德雷斯跑去洛夫克拉夫特生前居住的姨媽家,開始整理洛老遺留下來的上千萬字的海量文章、小說、散文、詩歌,花費了大量時間整理歸類,終于精選出了一本小說集,打算與文學出版社溝通出版事宜。
可惜天不遂人愿,德雷斯在紐約的好幾家出版社之間穿梭,幾乎跑斷了腿,卻吃飽了閉門羹。“不會有人愿意出版這些小說的,它們太……怪異了。”紐約的編輯如此嗤笑德雷斯和執著和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德雷斯灰頭土臉地回到索克城,在郵局前將最后一封退稿信撕碎。他想起洛夫克拉夫特生前曾說的話:“如果群星熄滅,我們的文明不過是深海淤泥中的氣泡。”而現在,他必須要成為那個撈氣泡的人。
阿卡姆之屋:紙之圣殿
兩年后的1939年,出版社出版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希望徹底破滅,德雷斯孤注一擲,挪用自己的購房貸款,成立了一家出版社,以洛夫克拉夫特筆下那座虛構的“瘋狂之城”命名,即阿卡姆之屋,踐行了那句“既然別人指望不上,那就自己硬上”。首部出版的作品就是那本無人問津的洛夫克拉夫特小說選《異鄉人與其他故事》。這本書的出版,標志著德雷斯從作家的獨一身份,向作家、出版者和克蘇魯神話體系化推動者“三位一體”的角色轉變,同時也開啟了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從邊緣走向經典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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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達553頁,封面由插畫大師維吉爾·芬雷繪制,印量僅1268本。這本如今價值1.3萬美元的珍本,當年卻花了四年才售罄。
出版社的賬本上寫滿赤字,但德雷斯不想放棄,便繼續用自己的稿費貼補阿卡姆之屋出版社的運營,應了那句俗話:拆了西墻補東墻。他和友人繼續編輯出版工程浩大的五卷本洛夫克拉夫特書信選,甄選C.A.史密斯過去的怪奇小說結集出版,甚至說服雷·布拉德伯里將《黑暗嘉年華》交給他出版,令當時的阿卡姆之屋出版社成為了“被遺忘者的避難所”,這里既有鄧薩尼勛爵的古典幽靈,也有拉姆齊·坎貝爾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新手筆下扭曲的新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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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姆之屋出版社出版物精選。
同時,德雷斯還做了最重要的兩件事情,并行不悖,對未來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這便是:
將 H.P. 洛夫克拉夫特、 C.A. 史密斯、羅伯特 ·E. 霍華德,和德雷斯自己等人過去的小說作品匯總,大海撈針般找出其中關聯,有時甚至牽強附會,但終于被他編纂出了一個統一作品宇宙,并將其正是命名為克蘇魯神話,這標志了克蘇魯神話的正式誕生。
在漫長的整理過程中,德雷斯像拼拼圖般將散落的“神話碎片”湊齊,并將舊日支配者按地、水、火、風分類,讓克蘇魯代表海洋,哈斯塔棲居湖底,甚至創造出火屬性的克圖格亞。這些設定在洛夫克拉夫特筆下混沌無序的宇宙中是不存在的,可為了讓霍華德、史密斯、朗、布洛克、庫特納,以及德雷斯自己的作品能銜接進整個神話框架內,德雷斯的這種嘗試的確取得了成功,今天克蘇魯神話席卷全球便是最好的證明。
有批評者稱他是“神話的馴獸師”,而他只是用沉默應對公眾。而他心中則認定,若不用框架束縛這些怪物,世人將永遠視洛夫克拉夫特為三流怪奇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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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克拉夫特、C.A.史密斯、霍華德、德雷斯等人在20世紀上半葉創作的海量怪奇小說可以比喻為腹中孕育的新生命,還未成型,一片混沌;阿卡姆之屋出版社成立后,德雷斯的不斷匯編令這一新生命終于成型,成為待產的胎兒;德雷斯不斷創作新的怪奇小說,為胎兒不斷輸入養分;1969年,《克蘇魯神話故事》出版,標志著胎兒降生,并正式起名為“克蘇魯神話”。
在這看似沒有盡頭的歲月中,德雷斯并未停筆,用有限的時間創作了海量的怪奇小說,填充到即將誕生的 “ 克蘇魯神話 ” 中。或許德雷斯自己都沒想到,他會成為克蘇魯神話的 “ 體系締造者 ” 。其實早在 1931 年,他所著的《星之眷族的巢穴》便首次引入了 “ 哈斯塔 ” 與 “ 丘丘人 ” ,獲得了洛夫克拉夫特的贊賞,此后便筆耕不輟。截止到他因病去世,共創作了近 40 篇克蘇魯神話小說,這些作品有些發表在紙漿雜志上,有些由阿卡姆之屋出版社出版,滋養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為克蘇魯神話的普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德雷斯的悖論:體系偏執狂與神話救世主
如果說H.P.洛夫克拉夫特是克蘇魯神話的“混沌先知”(雖然寫下了數十篇克蘇魯神話奠基之作,卻并未對這些作品做詳細的設定與歸納),那么德雷斯則是那個試圖用凡人之手編織星圖的“體系偏執狂”(對將洛夫克拉夫特、史密斯、他自己寫下的克蘇魯神話小說歸納在一個體系內包有強烈的執念)。他自己所寫的克蘇魯小說,經常以探險者視角展開——地質學家、考古學家、記者,這些理性職業的角色穿梭于復活節島、馬丘比丘或阿拉伯沙漠,用科學工具丈量神話的深淵。
德雷斯的故事里,舊日支配者的存在不再是模糊的宇宙低語,而是可被分類、定位甚至對抗的“元素實體”,仿佛在用實驗室內的帶有標簽的玻璃瓶裝起洛夫克拉夫特筆下流散的黑暗。
這種“馴化”招致了一些批評。有人認為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源于不可名狀的未知,而德雷斯的小說卻像一本神話說明書:邪神陣營涇渭分明,關系對立,甚至為克蘇魯安排了宿敵。
凡此種種,壞處是讓推崇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原教旨”讀者們不滿,他們角色德雷斯將克蘇魯神話從哲學寓言降格成了流行恐怖小說。
而好處更多,正是他帶有偏執的歸納、編輯、續寫,讓克蘇魯神話更加大眾化,不再被普通讀者束之高閣,而是被廣泛傳閱,依靠通俗易懂的故事,吸引更廣泛的讀者群里,催生了著名的桌游《克蘇魯的呼喚》,即COC,也讓后來的作家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好惡進入到克蘇魯神話的創作中,從稍遠的林·卡特、拉姆齊和坎貝爾,到如今的斯蒂芬·金、尼爾·蓋曼,甚至當下火爆中國的《詭秘之主》《盜詭異仙》等,無不是吸取了德雷斯的靈感,并推波助瀾讓克蘇魯神話的火焰持久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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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優秀的克蘇魯文學和衍生作品也是精品不斷。
洛夫克拉夫特與德雷斯:深海與燈塔
讀過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人最能體會,閱讀他的小說像一場深潛,隨敘述者墜入黑暗,最終在無數的長句和生僻辭藻的包圍下被深淵吞噬。而德雷斯的小說則像在深淵邊緣建起的一座時不時被點亮的燈塔,用探照燈讓人隱約看清邪神的輪廓。洛夫克拉夫特的《瘋狂山脈》中,探險隊在南極發現的遠古文明遺跡,最終指向人類文明的渺小與無意義;而德雷斯的《薩拉普科背后的峽谷》里,同樣象征意義的遠古符號則成了破解克蘇魯封印的密碼——人類的理智在此成了對抗神話的武器。
這種差異源于兩人的世界觀分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追求的是冷漠的悲觀主義,他筆下的宇宙沒有道德秩序,人類不過是偶然的塵埃;德雷斯卻在此之上偷偷注入了的一些以人為本的救贖隱喻。比如,洛夫克拉夫特的《神殿》中,主人公最終被古老雕塑召喚到了海底,成為未知的一分子,而德雷斯的《黑島》中,卻有角色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封印邪神,象征人類并非不堪一擊,在99種壞結局和1種好結局中,偶爾也能玩出好結局,活像今天的“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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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團”,即桌上角色扮演游戲,再國外已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近年來在我國也掀起了小高潮,“龍與地下城”和“克蘇魯的呼喚”是最受歡迎的兩大游戲。【照片由國內著名桌游俱樂部聽楓館提供】
就像前文提到的,德雷斯的“流行化寫法”恰恰成就了克蘇魯神話。他設計的邪神對立與探險敘事,卻讓神話成為了更容易被復刻和發揚的文化模因。
目前,國內第一套詳盡收錄了奧古斯特·W.德雷斯全部克蘇魯神話小說的作品集終于登場,
它就是《狂想天外:克蘇魯神話佳作集》!
這套《狂想天外》囊括了德雷斯一生創作的所有克蘇魯神話作品共38篇,合計超1000頁、近70萬字的大體量,可以說是中文世界唯一一套如此全面收錄德雷斯作品的巨著。
譯者的資歷也足夠深厚,由國內克蘇魯神話領域資深翻譯與研究者、國內最大的克系社區&最具影響力交流社團創立者——無形的吹奏者,帶來原汁原味、克氣十足的精彩譯本。而且無吹還為本套書特別撰寫了萬字總導讀,完整梳理德雷斯筆下的克蘇魯神話世界與整個神話體系。
在內容上,本套作品由“雙主書”構成,分為《大黑》和《愚妄》兩冊。其中,《大黑》收錄了德雷斯原創的克蘇魯神話曠世名篇+“克蘇魯迷蹤”全系列(共計23篇,包括《哈斯塔的歸來》《星之眷族的巢穴》《門戶彼方》《庫文街上的寓所》等),《愚妄》則收錄了德雷斯與H.P.洛夫克拉夫特“合著”的克蘇魯神話作品(共計15篇,包括《印斯茅斯的陶土》《阿爾哈茲萊德的油燈》和長篇《門戶潛伏者》等)。
全書搭配由國內外20余位畫家貢獻的近百張精美的藝術插圖,每篇小說附帶專門的書前導讀,書后特附《狂想天外》全書譯名表,方便讀者對照索引查詢。
在包裝形式上,這套書是精裝16開函套+雙主書封面多色燙印+函套燙金UV,內文使用80克微涂紙。此外還隨書附贈克蘇魯神話邪神圖譜和“德雷斯的禁忌幻想”系列藏書票(1套5張),方便初階讀者了解德雷斯構建的眾神譜系全貌,體會纏繞在德雷斯筆尖的邪神低語。
在《瓦爾登湖》與“克蘇魯神話”之間
綜觀德雷斯的整個創作生涯,可以看出他的工作或許是有些“分裂”的。工作日的上午,他是出版商,經營著阿卡姆之屋,下午則是嚴肅文學作家,筆下流淌著梭羅式的自然主義散文和優美的詩篇;夜晚,他又化身“克蘇魯創編人”,在打字機前與一眾不可名狀的邪神親密接觸。他一生著作等身,延續了靠嚴肅文學賺取稿費,卻將稿費用于出版社的經營和補貼自己繼續寫作怪奇小說的習慣,直至離開這個世界。
1971年,德雷斯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前,剛完成《阿卡姆之屋三十年》一書的手稿。書中他預言道,阿卡姆之屋這家出版社活不過下一個十年,而洛夫克拉夫特和克蘇魯神話永遠不朽。前半句他預言錯了,盡管他去世后阿卡姆之屋面臨了更多的問題,但在2025年的今天依舊沒有倒閉。后半句他倒是預言得相當準確,正是靠著他在克蘇魯神話寫作和編輯上的杰出工作,洛夫克拉夫特奠基的克蘇魯神話正在世界不斷變化著風貌,永遠長存,如同拉萊耶的巨石,在沉默地沉沒又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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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姆之屋出版社官網首頁剪影
墓碑上的瓦爾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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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斯的墓志銘刻著梭羅的名言:“我希望有意識地生活,只面對生命中最基本的事實,看看我能否從中學到它的教誨,而不是等到臨終時,才發現自己從未真正活過。” 明眼人會看到,不可否認,其實德雷斯早已將畢生獻給了最不“基本”的狂想——克蘇魯神話。當后世讀者翻開德雷斯的這部《狂想天外:克蘇魯神話佳作集》時,或許會在心中產生疑問:究竟是洛夫克拉夫特創造了神話,還是德雷斯用近乎瘋狂的愛,將散落于無盡黑暗中的星塵擺捏成了璀璨的星座?
答案《狂想天外》中,也在索克城草原上的空中飄。風掠過時,草葉間仍回蕩著打字機的聲響——那是舊日支配者與凡人共同書寫的禁忌詩篇,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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