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毒素黑產調查 ①丨假肉毒素出廠價20元，包裝成進口水貨賣上千

盡管這些源頭廠家都聲稱自己有多家規模較大的工廠，但通過他們朋友圈發布的視頻，新京報記者發現，裸瓶肉毒素的生產、包裝場所簡陋，衛生條件堪憂。

新京報記者 | 劉思維 彭鏡陶

實習生 | 武亮亮

編輯 | 甘浩

校對 | 楊利

因除皺、瘦臉等功效，肉毒素近年來成了醫美圈最為火爆的“美容針”之一。但動輒一千多元一支的正規肉毒素，讓很多求美者退而求其次，捧火了售價幾百元一支的各種“韓版”“歐版”肉毒素。假肉毒素的“低成本、高利潤”，讓一些不法廠家和個人鋌而走險從中牟利，并形成“制假售假、違規運輸、針劑注射培訓速成、無資質人員打‘黑針’”的黑色產業鏈。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一些藥商和微商口中“無批文的進口水貨”肉毒素，實則是國內非法廠商甚至小作坊生產的假肉毒素。他們通過非法渠道獲得肉毒素原液后，加工、分裝成“裸瓶”肉毒素或進行包裝，仿冒成“進口水貨”肉毒素流入醫美市場。

數家自稱“國內源頭”的廠商表示，他們的裸瓶肉毒素一千支起訂，出廠價20元每支，如果帶“歐版”或“韓版”包裝則為25元每支。在肉毒素黑產的銷售環節，這些假肉毒素成了藥商和醫美微商口中“正規進口”“但沒有國內批文”的“韓版”或“歐版”肉毒素，售價從幾百元到一千多元不等。其中，被仿制包裝成“歐版”保妥適的肉毒素，更是以1400元到1900元不等的售價，流入求美者手中。

假肉毒素廠家正在給“裸瓶”肉毒素塑封。圖源：假肉毒素廠家朋友圈視頻截圖

低價“進口”肉毒素來源不明且無批文

在醫美圈子里，如果沒聽說“韓肉”“國產紫蓋”，可能會被當作“涉世未深”的入門者。

比如“韓肉”，指的就是“綠肉”“白肉”“星肉”“粉肉”“1肉”等，分別代指韓國不同制藥公司出產的肉毒素。與國內有批文的正規肉毒素相比，其價格低廉，僅僅數百元一支。“國產紫蓋”則區別于國家藥監局批準上市的六大肉毒素之一——愛爾蘭的保妥適肉毒素，是國產的仿冒保妥適，出廠價僅20元左右，約為正品保妥適的九十分之一。

新京報記者向藥商詢問“綠肉”價格。圖源：微信聊天截圖

西安藥商欣欣主要代理價格偏低的“韓肉”，包括“白肉”“粉肉”“綠肉”等，其稱“都是韓國正規的，只是國內沒批文”。100單位的“綠肉”300元一支，相對來說性價比最高，“來找藥商（買肉毒素）的都是為了便宜。”她說，她以前也銷售過“歐版”保妥適，1800元左右一支，和公立醫院相比，沒有價格優勢，一年賣不出去一兩支。

欣欣售賣的這些所謂韓國肉毒素來源不明，且國內無上市許可。

公開資料顯示，目前國家藥監局僅批準上市了六種肉毒素，分別為國產的衡力、愛爾蘭的保妥適、英國的吉適、韓國的樂提葆、德國的思奧美和美國的達希斐。經國家藥監局批準上市的肉毒素無論是國產還是進口，包裝上均印有中文標識和溯源碼，且只能在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或醫療美容診所備案的醫療機構使用。

至于肉毒素的銷售，按規定，上述六款肉毒素的生產和進口企業，應指定具有生物制品經營資質的藥品批發企業作為肉毒素的經銷商，嚴禁在美容院、藥店、網購平臺等渠道銷售和使用。

欣欣告訴新京報記者，找藥商買的都是長期定期注射肉毒素的客人，自己買藥、自己找人打針，能省下不少藥費和注射費。欣欣有自己的個人工作室，業余給客人做針劑注射只用“綠肉”，“每天都出”，老客戶一買就是幾支。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在公立醫院一支100單位的保妥適藥費在1800元左右，國產衡力價位大約為1500元。因此，從藥商處購買無批文的肉毒素，成了一些求美者眼中的“性價比之選”。

網友桃子長期注射肉毒素，有自己的“省錢經”——瘦腿瘦肩需要的藥量大，就用二三百元一支的“韓肉”，臉部注射藥量小，更注重效果和維持時長，就用1400元左右的“歐版”保妥適，“穩定性好，純度高”，她的藥都是從熟悉的藥商處購買，比起去醫院打肉毒素能省下不少錢。

有桃子一樣想法的求美者大有人在。新京報記者接觸到的多名肉毒素長期使用者表示，相對于動輒一千多一支的正規肉毒素，幾百元一支的“韓肉”用在注射量大的部位，價格上“更合適”。

藥商隱匿社交平臺發廣告或“打假式”推銷

因肉毒素監管嚴格，不能在電商平臺銷售，所以很多藥商跟欣欣一樣，在社交平臺發布廣告來擴大銷路。

在社交平臺輸入“韓肉”“綠肉”等關鍵詞，可以搜索到大量藥商廣告。其中一些“膽大”的，直接發布成箱的肉毒素圖片或視頻，還有一些藥商為了規避平臺監管，以各種隱秘方式給其售賣的肉毒素打廣告。

有藥商以科普藥品的形式，介紹某款肉毒素的功效“純度高，不產生抗體”“見效快，維持時間長”，對需要長期、多次注射肉毒素的群體有很強的吸引力；有的以“打假”的形式，稱自己“在韓國走訪幾家機構都沒有發現這款產品”，緊接著在評論區推介自己銷售的幾款“貨真價實”的肉毒素。

一些網友將自己在非正規渠道購買的肉毒素產品圖片發到社交平臺上，讓其他網友“鑒真假”時，也會引來一些假肉毒素藥商在評論區打廣告，更有網友發帖或在評論區留言求“靠譜藥商”。這些操作都難排除藥商自導自演的嫌疑。

由于渠道非法，肉毒素的代理層級和定價都很混亂。欣欣手里的肉毒素除了向散客出售，也招收下一級代理。欣欣告訴新京報記者，以較為暢銷的“綠肉”為例，代理拿貨10支起訂，每支代理價240元，一般利潤50元一支，“賣（給散客）多少錢看你”“350（元一支）我都見有人拿過”。

“這個綠（肉）是假貨最多的，十個有七個假。”欣欣向新京報記者擔保，她的貨源可靠保真，是從上一級代理那里100支起訂，以200元一支的價格購入，“是從韓國運來的。”她也不知道“綠肉”的出廠價是多少，一直在尋找更便宜的正品貨源。

另外一名藥商則對新京報記者稱，交399元的代理費，“綠肉”代理價300元1支，比賣給散客低100元。

因為售賣渠道非法，肉毒素買賣甚至代理都無安全保障。

桃子的醫美微信群中，有藥商也有用戶，其中有人買了幾萬元的肉毒素，但藥商收了錢沒發貨。為此，桃子和朋友推測，藥商不是被抓了就是跑路了。

桃子的推測不無道理。北京市律師協會醫藥專業委員會副主任王冰表示，這些肉毒素藥商已涉嫌刑事犯罪。如果藥商主觀意識上明知銷售這些藥品都是違規違法的，那么有可能構成生產、銷售假藥罪。如果藥商把沒有批文的肉毒素當作正規肉毒素銷售給求美者，還有可能構成詐騙罪。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在司法實踐中已有藥商因銷售來源不明的肉毒素被追究刑責的判例。

2023年10月，河北廊坊的陳某在未取得相關經營許可的情況下，私自銷售各類未取得藥品相關批準證明文件的肉毒素，最終因構成妨害藥品管理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4萬元；此外，河南商丘的兩位經銷商購買假冒肉毒素在網上售賣，最終被以銷售假藥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并分別處罰金人民幣50000元和30000元。

裸瓶被包裝成各個品牌肉毒素售賣

藥商的各種肉毒素究竟從何而來，源頭真如他們所說的是“無批文的進口水貨”？

在社交平臺上尋找肉毒素藥商時，能搜索到多家標注為國內“源頭廠商”的商家。

在國內市場認知度較高的保妥適肉毒素包裝為紫色瓶蓋，在社交平臺搜索“東北紫蓋”或“國產紫蓋”，就能聯系到生產仿制肉毒素的廠家，他們的主頁往往發布未貼標簽的“紫蓋裸瓶”圖片和“歐版”保妥適包裝，配以“醫美源頭”“肉貨源批發，私”等文字。

新京報記者以肉毒素藥商或醫美機構老板找貨源的名義，添加了數家源頭廠商的微信。一家微信昵稱為“美業源頭”的廠商稱，他們有兩家兩千多平方米的工廠，“有自己的教授培育產品”，另有生產線做醫美針劑藥品代工，只做“裸瓶”肉毒素，“想要什么（顏色的）蓋都可以”。這意味著這批“裸瓶”可以被包裝成各個品牌的肉毒素，當作“進口無批文水貨”賣給求美者。

記者詢價后，“美業源頭”給記者發來了仿制的保妥適肉毒素產品圖，稱進貨量一千支以上每支售價20元，與正規渠道保妥適肉毒素價格相差90倍。

“很多做歐美市場的‘貨代’會從我這里進貨。”另一家微信昵稱為“輕醫美產品批發廠家”的廠商自稱主要做“紫蓋”肉毒素，這些20元一支的“紫蓋裸瓶”，加上保妥適的紫色英文包裝后，出廠價25元一支。

假肉毒素廠家發布的“國產紫蓋”貨品圖。圖源：假肉毒素廠家朋友圈截圖

新京報記者從醫美微商或代打處詢價得知，這類包裝的假肉毒素，在藥商處被稱為“正規進口”“但沒有國內批文”的“歐版”保妥適，終端售價普遍在1400元到1900元不等。

新京報記者一共聯系了四家“源頭制假廠家”寄送假肉毒素樣品，其中三家為“裸瓶”，另外一家的包裝、標簽都齊全，后者包括市面上各種熱銷的“綠肉”“白肉”“星肉”“粉肉”或保妥適等各個品類，并帶有韓文或英文說明書。

這幾家“源頭廠家”非常謹慎，并不愿透露公司名稱和工廠地址。交易過程中，其中一名廠商一直稱自己的工廠在南方某城市，發貨地址則是江西南昌的一個城中村。對此，該廠商表示工廠在福建、南昌等地都有倉庫，就近發貨，“如果只從一個倉庫發貨，很容易出事”。

另一廠家業務員在下單發貨前特意打來語音電話，囑咐記者填寫虛假的取件地址和發貨人信息，并且不要勾選“上門取件”。填寫信息的人會在實名制登錄的快遞小程序或APP上留下痕跡，如此一來假肉毒素廠商可以讓熟悉的快遞員將樣品取走，成功隱藏了發貨地址和個人信息，避免被監管部門通過快遞信息查獲。

其他3個肉毒素樣品的快遞地址均不詳。其中一名取件快遞員告訴新京報記者，他不是負責這個片區的，發件人是在取件地址附近的小超市把他攔下寄的快遞。此前那名發件人寄快件，也是以隨意攔截快遞員的方式進行，無法溯源快件實際發貨地址。

家庭作坊灌裝肉毒素衛生堪憂

盡管這些源頭廠家都聲稱自己有多家規模較大的工廠，但通過他們朋友圈發布的視頻，新京報記者發現，裸瓶肉毒素的生產、包裝場所簡陋，衛生條件堪憂。

假肉毒素廠家生產環境雜亂，衛生條件堪憂。圖源：假肉毒素廠家朋友圈視頻截圖

從“美業源頭”發布的一條意在說明自家出貨量大的視頻中即可看出一些端倪：一間雜亂出租屋的地面上堆放著幾十箱“白肉”，一閃而過的鏡頭中，瓷磚地上到處是被丟棄的白色瓶蓋和塑料膜包裝，一位穿拖鞋的男士正舉著一個封裝塑料膜的工具，對著一張鋪滿雜物和“白肉”的雙人床，給加工好的上千支“裸瓶白肉”封上塑料膜。

一位曾代理多起假肉毒素制售案的律師透露，生產、銷售“裸瓶”假肉毒素門檻和成本都很低，往往是家庭作坊，他們租一間房，買來肉毒素原液和瓶子自己動手灌裝，灌裝時根本不消毒，直接裝完就封口封箱。

央視新聞曾報道，一家位于山東淄博的生物制品公司采購含有肉毒素的原液，把它和凝膠、甘露醇、水等混合，分裝到7毫升的小玻璃瓶中再凍干，就成了肉毒素凍干粉針劑成品，每支成本僅1.5元。

正是由于低成本、高利潤，讓很多不法廠家及個人鋌而走險，涉足假肉毒素制售產業鏈被判刑。

2022年11月，陜西渭南市，兩名被告人因使用凍干粉生產假冒肉毒素并向他人銷售，被法院以犯生產、銷售假藥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和11年，處罰金70萬元和50萬元。2023年廣州一起生產銷售假肉毒素案中的33名被告人，因生產銷售假藥罪和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分別被法院判處18年至7個月不等有期徒刑，并處罰金3600余萬元。

2024年，南京某化妝品公司生產假冒肉毒素針劑一案中，于某等10人被判有期徒刑并處罰金1130萬元。該案中，于某也是通過非法渠道獲取大量肉毒素原液進行分裝，以20元每支的價格將假肉毒素銷往全國20多個地區。

假肉毒素廠家發朋友圈稱用小白鼠試藥。圖源：假肉毒素廠家朋友圈視頻截圖

嚴重“肉毒中毒”危及生命

被用于醫療美容的注射用A型肉毒毒素，之所以在各個環節的監管都極為嚴格，主要是因為一旦出現嚴重的“肉毒中毒”，會導致患者呼吸困難、臟器衰竭，甚至死亡。

中國整形美容協會副會長、解放軍總醫院第四醫學中心燒傷整形醫學部整形修復科主任醫師陳敏亮表示，肉毒素的儲存溫度要求為2℃—8℃，需冷鏈車運輸、冷藏儲存，否則可能因溫控管理問題導致毒性增加。注射這樣的肉毒素，輕則皮膚紅腫疼痛，重則會出現肌肉緊張、面部癱瘓等癥狀，嚴重危害消費者的身體健康。

新京報記者發現，很多藥商包括“源頭廠商”在發貨時都是常溫狀態下進行快遞，這些藥商的口中所謂“韓國進口”“正規”肉毒素無論是產品質量還是運輸存放條件，都得不到保障。

此外，注射肉毒素時需根據瓶身上標明的單位數字，注入一定比例的生理鹽水配制，比如100單位肉毒素配2.5毫升生理鹽水。陳敏亮透露，曾有技術人員做過檢測，市場上有標注100單位的肉毒素，實際測出來超過10000單位，如果注射人員不知情，依然按照100單位的劑量配藥并注射，很容易導致過量中毒。

新京報記者也注意到，4家寄來樣品的“源頭廠商”中，只有一家告訴記者產品配比為“祛皺（配）3.0（毫升生理鹽水），瘦臉配2.0”，其余3家均未說明配比。記者將其中一支“紫蓋裸瓶”肉毒素（仿100單位保妥適）和一支瓶身標注100單位的“綠肉”樣品送至第三方權威檢測機構檢測，結果顯示，二者均含有肉毒素成分，但濃度值（ppb）相差約9倍。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皮膚美容中心醫生王艷成告訴新京報記者，藥廠精準地把每瓶藥控制在100單位，這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技術，而那些生產假肉毒素的小作坊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技術水平，也就埋下了超量注射的隱患。

（文中欣欣、桃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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