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2. 戈林審訊錄

本文是“燃燒的島群”第1382篇原創文章，作者：阿登的苦林。

作者簡介：阿登的苦林，山東人，喜歡二戰及冷戰軍事，尤其是太平洋戰爭、蘇德戰爭和冷戰武器裝備，曾在“空軍之翼”等網站發表過若干文章。

全文共8770字，配圖8幅，閱讀需要17分鐘， 2025年3月12日首發。

1945年5月10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才剛結束沒幾天，一群美國陸軍和陸軍航空隊的高級將領就在德國中南部巴伐利亞州的奧格斯堡對前第三帝國元帥、空軍總司令赫爾曼·戈林進行了審訊。審訊長達兩個小時，由駐歐美軍戰略空中力量司令卡爾·“圖伊”·斯帕茨陸軍上將主持。

不管是出于說實話的意愿，還是出于討好審訊者的目的，戈林的一些回答表現得出人意料地坦誠。審訊結束后，斯帕茨將一份審訊記錄副本轉交給美國陸軍航空隊司令、陸軍五星上將亨利·“哈普”·阿諾德，并附注說“相信你會發現這非常有趣”。

圖1.1945年5月，前納粹德國二號人物、空軍總司令赫爾曼·戈林被俘后在盟軍舉行的記者會上向新聞界和軍隊代表講話，左邊是他的翻譯

據審訊文件記錄，受審時戈林“身穿灰色羊毛衫，沒有佩戴勛章，但戴著帝國元帥肩章（圖案為一只鷹、一個小小的納粹萬字符和交叉的元帥權杖）。他右手中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藍眼睛，臉龐紅潤而不難看，大腿粗壯，腳上穿著棕褐色靴子”。

除斯帕茨外，當天訊問戈林的人還有第九航空隊司令霍伊特·范登堡中將、美國陸航參謀長愛德華·柯蒂斯準將、美國陸軍部長特別顧問亞歷山大·德·塞弗斯基、美國空軍歷史學家布魯斯·霍珀，以及包括第七集團軍司令亞歷山大·帕奇中將在內的美國陸軍地面部隊軍官，外加一名第七集團軍的翻譯。

以下是就是這群對德空戰勝利者審訊一位被收押的納粹首腦分子的實錄（審訊者及其問題用黑體字表示）。當斯帕茨問道“你能告訴我們一些德國空軍的組織和計劃嗎，尤其是導致這些計劃無法實現的因素”時，戈林幾乎不假思索地給出了一番關于德國空軍目標不一、掣肘受限的言辭。

圖2.記者會上的戈林近距離特寫，可見其氣色尚可

為打敗納粹德國，美國陸軍航空隊在戰略轟炸方面設定了合理且可調整的目標（從機器到石油），根本目標是剝奪德國發動戰爭的資源。此外，訊問的問題也涵蓋了美國對德國可能取得技術突破的擔憂。例如，在審訊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斯帕茨對德國在近炸引信方面進展的質詢。斯帕茨的上司阿諾德將軍曾不止一次地表示擔心，稱德軍實戰化的近炸引信會重創盟軍轟炸機編隊；而且對太平洋戰區的盟軍部隊而言，日軍部署這種引信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

1946年9月30日，戈林在紐倫堡審判中被認為犯有戰爭罪和反人類罪，被判處絞刑。1946年10月15日，在行刑前一天夜里，戈林在牢房里服毒自殺身亡。

斯帕茨：你能告訴我們一些德國空軍的組織和計劃嗎，尤其是導致這些計劃無法實現的因素？

戈林：在我擔任德國空軍總司令的最初幾年，我制定了明確的計劃；但在1940年，希特勒開始插手干涉，不斷將部隊從我們的行動計劃中抽調走，這就是德國空軍戰斗力崩潰的開始。

斯帕茨：在不列顛之戰中，你們為什么要保持如此刻板的戰斗機和轟炸機編隊？

戈林：必須掩護轟炸機，因為它們的火力很弱，不像你們的轟炸機那樣。我們的戰斗機也有必要相互密切掩護。你看，這是個裝備問題。

斯帕茨：Ju 88是為不列顛之戰而設計的嗎？

戈林：Ju 88最初是一種商用飛機，由于我們沒有其他飛機，不得不將其與He 111一起修改設計后用于不列顛之戰。當時我并不贊成發動不列顛之戰，因為時機尚不成熟。He 177的研制時間較晚，在最早的“斯圖卡”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四臺發動機帶動兩個螺旋槳。這是個失敗的設計，浪費了兩年時間。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不列顛之戰中沒有大型轟炸機的原因。

斯帕茨：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德國空軍失去制空權的？

戈林：當美國的遠程戰斗機能夠護航轟炸機飛到漢諾威，并且不久之后又飛到柏林時，我們這才意識到必須研制噴氣式飛機。我們早期研制噴氣式飛機的計劃之所以失敗，完全是因為你們的戰略轟炸。

斯帕茨：我們的空襲是否影響了你們的訓練計劃？

戈林：是的，比如對石油工業的空襲延緩了訓練進度，因為我們的新手飛行員在駕機升空之前得不到充分訓練，而他們在天上根本不是你們飛行員的對手。

圖3.轟炸羅馬尼亞普洛耶什蒂油田的美軍B-24轟炸機群。戈林認為，盟軍對石油工業的空襲影響了德國空軍的訓練

帕奇：德國空軍在人力分配上有優先權嗎？

戈林：有，德國空軍有第一優先權，因此有全德國的精英；U艇部隊排第二，裝甲部隊排第三。即使到戰爭最后，德國青年中的佼佼者也都加入了德國空軍。所有機構都會根據調令將人員交給德國空軍，只有黨衛軍有時會保留一些人。

斯帕茨：噴氣式飛機真的有機會打贏我們嗎？

戈林：沒錯，我仍然相信這一點，只要我們再有四五個月的時間。我們的地下工廠實際上已經全部準備就緒。卡拉的工廠每月能生產一千到一千兩百架噴氣機。如果我們有五千到六千架噴氣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

范登堡：但你們缺油，你們能培養出足夠的噴氣機飛行員嗎？

戈林：當然能，我們本打算建立地下石油工廠，為噴氣機生產足夠的燃油。訓練方面，向噴氣機過渡非常容易。噴氣機飛行員的人數始終超過噴氣機的產量。

斯帕茨：在沒有地面進攻的情況下，單憑以英國為基地的空中力量，能打敗德國嗎？

戈林：不可能，因為德國工業正在轉入地下，我們的反制措施能夠應付你們的轟炸。但問題是，如果德國像現在這樣，在很弱的情況下挨炸，那么單憑空軍就可以打敗我們。也就是說，地面進攻意味著許多工人必須從工廠生產中，甚至從德國空軍中抽調出。

帕奇：這對英國來說也成立嗎？

戈林：對我來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德國做好了戰爭準備，而英國沒有。希特勒逼著我把空軍部隊調到東線，我一直反對這樣做。正是把德國空軍調到俄國前線才救了英國，否則英國救不了自己，也沒法來炸德國。

斯帕茨：你們在1940年征服法國時，為什么不繼續攻打西班牙和直布羅陀？

戈林：德國從布爾什維克手中拯救了西班牙，西班牙加入了德國陣營。我堅持要打西班牙，但沒能如愿；我們本可以把英國艦隊堵在地中海，結果也沒有，元首想打俄國。我的想法是封死地中海兩端，然后事情就好辦了。我確信我們本可以拿下直布羅陀，德國空軍已經準備就緒，我們有兩個師的訓練有素的傘兵，但墨索里尼反對，這是我們的苦衷之一——意大利人。另外，法國和西班牙的關系也很復雜。

斯帕茨：關于我們在非洲行動的時間和地點，你在此之前了解多少？

戈林：嗯，我確實想過你們會打非洲，但哪怕德軍如我所愿只占領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島，那你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斯帕茨：你們對我們最出色的一次攻擊是在波爾塔瓦機場。為什么那么成功？

戈林：那段日子確實打得不錯。當時我們有架飛機和你們一起飛，可你們不知道，那是架He 177。幸運的是，它的發動機出了故障，在只有一臺發動機的情況下無法到預定機場降落，只能返航，并提供了你們在波爾塔瓦降落的情報。我們原本就打算去炸附近的一條鐵路，只是把炸彈轉扔到了你們的機場而已。

圖4.波爾塔瓦遭空襲后的美軍B-17轟炸機殘骸

范登堡：你能告訴我為什么炸英國的城市，而不是集中兵力去炸飛機和發動機工廠嗎？

戈林：我本來只打算炸軍事目標和工廠，但英國人炸了漢堡后，德國民眾憤怒了，于是我奉命進行無差別轟炸。

斯帕茨：區域轟炸和精確轟炸哪個對打敗德國更有效？

戈林：精確轟炸，這是決定性的。因為被炸毀的城市可以疏散，但被炸毀的工業卻難以重建。

斯帕茨：你們是否意識到，美軍本來的意圖是只進行精確轟炸？

戈林：是的，我一開始也只打算進行精確轟炸。我本想繞英國一圈布一道觸發水雷陣，并封鎖港口，但政治命令又迫使我不得不做別的事。

柯蒂斯：我們對轟炸目標的選擇是否恰當，尤其是石油目標？

戈林：恰當，非常恰當。我們剛開始修復石油設施，一噸油還沒煉出來，你們接著又來炸。

范登堡：你為什么不嘗試在非洲切斷我們的交通線，并派出當時在空中占優的德國空軍對付我們的航運和直布羅陀的飛機集結地？

戈林：我們的遠程飛機太少，后來到了阿爾及爾，意大利的機場又不夠用。你不知道我們在意大利的日子有多難過——如果他們是我們的敵人而非盟友，那我們可能就贏了戰爭。

斯帕茨：你們為什么用轟炸機向隆美爾運汽油，而不是轟炸從阿爾及爾到康斯坦丁再到突尼斯的交通線？

戈林：上級總部的命令。

范登堡：你們為什么要在1945年1月1日突襲我們的機場？

戈林：因為每個機場都停滿了飛機。

圖5.德軍在1945年1月1日的“底板行動”中摧毀在地面上的盟軍戰機

范登堡：那你們為什么后來又不來炸了？

戈林：上級的命令。希特勒說炸美國飛機沒好處，因為更多的美國飛機會像蜜蜂一樣飛來。

范登堡：那你們為何更關注英國空軍的機場，而不是我們的機場？

戈林：因為英國空軍的機場更近，而且更好炸。我們在那次攻擊中動用了兩千三百架飛機；但沒想到的是，那里集中了大量對付V-1導彈的高炮。

范登堡：你比較一下盟軍的空軍吧！

戈林：俄國人的空軍不怎么樣，除非是打不設防的目標，否則只需要三四架德國空軍的飛機就能擊退俄國人二十架飛機的進攻。美國人在技術和生產方面都更勝一籌。至于人員，英國人、德國人和美國人在天上的戰斗力不相上下。

斯帕茨：你對近炸引信了解多少？

戈林：我知道那玩意兒，再有三四個月我們也能造了。

斯帕茨：日本有過這種引信的設計嗎？

戈林：我不這么認為，因為當時我們的還沒投入生產，而且除非是已經投產的東西，否則我們從不給他們任何東西。日本人拿到Me 262的設計圖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戈林隨后又談了幾分鐘，主要是強調美國成功應用了雷達和反雷達措施，他認為美軍空中行動的成功主要歸功于此）

斯帕茨：如果讓你重新設計德國空軍，你會先研制什么飛機？

戈林：噴氣式戰斗機，然后是噴氣式轟炸機。速度問題已經解決，現在是油的問題。噴氣式戰斗機油耗太大，噴氣式轟炸機Me 264的設計目標是往返美國，它只在等著油耗問題的最終解決。我還想補充一點，在我看來，未來的飛機應該沒有機身（飛翼），用渦輪發動機，綜合噴氣式和螺旋槳推進。

圖6.阿拉多Ar 234噴氣式轟炸機，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研制噴氣式轟炸機的成果之一

塞弗斯基：你們的制造資源越來越少，是誰決定將國家的大部分產能用來造V-1和V-2導彈，而不是加強空軍？

戈林：德國人的想法非常混亂。在你們登陸前，V-1是有效的；登陸后，我們的精力應該集中在Me 262上。至于有關V-2項目的決定，是在上級總部作出的。

范登堡：在美國空中力量的戰術行動中，攻擊哪些目標對你們的傷害最大？

戈林：你們登陸前，對法國北部的攻擊傷害最大，因為我們無法像在德國那樣迅速重建被毀目標。對集結地的攻擊最有效，其次是對部隊的低空攻擊，再次是對橋梁的攻擊。低飛的飛機有心理恐怖效果，對我們的交通線破壞巨大。同樣打擊士氣的還有護航戰斗機，它們給轟炸機護完航后會俯沖下來攻擊一切，包括正在降落的噴氣機。

斯帕茨：你們為噴氣機裝過三英寸的航炮嗎？

戈林：現在才開始生產的五點五公分航炮會使噴氣機大為改觀。等待投產期間，我們使用過五點五公分的火箭。你們可能會發現，一些德國噴氣機裝備了反坦克炮，這沒我半點關系，這是元首的明確指示。希特勒不了解空軍，他可能對陸軍或海軍有所了解，但卻對空軍一無所知。他甚至認為Me 262是一種轟炸機，他堅持認為應該稱之為轟炸機。

塞弗斯基：據我所知，四發的福克-沃爾夫飛機在1939年就投產了。你們在不列顛之戰后發現自己的飛機缺少足夠的火力和載彈量時，為什么不把這些四發飛機作為重型轟炸機集中使用？

戈林：我們沒這樣做，而是研制了He 177，還試著研制了Me 264，其設計目標是飛到美國再飛回來。我們確實從挪威起飛四發的福克-沃爾夫飛機去打擊海運。我們的產能不如美國，沒法快速造出我們需要的一切。另外，我們的工廠不斷挨炸，導致很難實施重型轟炸機的生產計劃。

塞弗斯基：我之所以問前一個問題，是因為我想弄清楚，你們沒造大型轟炸機，是因為你們不相信戰略空軍，還是因為你們的產能僅限于為俄國戰役生產戰術飛機？

戈林：我一直相信對空軍的戰略使用。我為德國空軍打造了最優秀的轟炸機群，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浪費在斯大林格勒。我那優秀的轟炸機群被用來為斯大林格勒的二十萬大軍運送彈藥和補給。我一直反對俄國戰役。

圖7.斯大林格勒戰役期間，德軍一架Ju 52型運輸機從深雪覆蓋的土地上起飛。戈林認為希特勒的征俄之役和對俄國前線的過度關注毀了德國空軍

附：意外的發現

在包含戈林審訊記錄的美國檔案中，發現了一些其他文件，這些文件為人們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提供了一個細致入微的，有時甚至是稀奇古怪的窗口。例如，美國陸航的戰爭計劃在隨后的歷史中得到了充分記錄，但鮮為人知的是，他們在為用常規戰略轟炸贏得戰爭而努力的同時，也在集思廣益各種奇思妙想甚至是錯誤的想法，以及偶爾出現的無疾而終的計劃，其中就包括1945年將具有巨大威力的新武器（B-29轟炸機投放原子彈）用于太平洋戰爭。

1970年，執行過轟炸廣島任務的“伊諾拉·蓋伊”號B-29轟炸機飛行員小保羅·蒂貝茨（Paul W. Tibbets Jr.）上校承認，如果1945年8月的投降談判進展緩慢，美國人曾在最后一刻討論過投放第三顆原子彈的可能性。根據美國空軍學院圖書館特別珍藏的采訪筆記，柯蒂斯·李梅將軍和威廉·布蘭查德將軍曾在關島問蒂貝茨：“你們還有一顆嗎？”

據引述，蒂貝茨說，第三枚原子彈的兩個關鍵部件可在約25小時內空運到太平洋戰場進行組裝。其他消息來源稱，預定轟炸目標很有可能是夜間的東京，這樣核爆炸產生的飛灰會特別耀眼。最終，三號原子彈被用于1946年的“十字路口行動”，即在比基尼環礁進行的核試驗，以測試核武器對水面艦艇的打擊威力。

圖8.“十字路口行動”中的核爆水柱及蘑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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