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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非洲遭遇恐怖的事:在酒吧里,有人拋硬幣決定他人生死|我在非洲當醫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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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遇到過那種“身邊的恐怖故事”嗎?

      我小時候,有個新搬來的鄰居小孩講了個故事,他說自己對電扇好奇,就把手指伸進罩子里。

      小區里的小伙伴都聚在一起,等他說后來咋樣了。結果這小孩伸出右手,食指缺了一截手指。

      后來有好幾年,我一看見電扇,就下意識地捂緊自己的手指頭。

      故事就是這樣,如果距離現實太近,就會讓人脊背發涼。

      我的朋友謝無界第一次做援非醫生的時候,就聽到了兩個恐怖故事。當時他在一個高檔酒吧,酒保和服務員都是持槍的軍人,就為保護顧客的安全。

      結果聽完故事,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因為其中一個恐怖故事,是百分百真實的,而且隨時可能發生在他身邊。


      布隆迪,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我曾被派遣到那里當援非醫生。

      我來此學會的第一個道理,就是貧窮與混亂是一對雙生子,剛來第三個月,我就見識了恐怖襲擊,三個公交車上的人死于恐怖襲擊,烈焰焚尸,無法相救。

      令人恐懼的生存環境,是醫生無法治愈的存在。

      除了在動蕩中救人,我們也在這里生活——租房,交友,吃飯喝酒。但無論做什么,恐懼的氛圍都如影隨形般跟了上來。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布隆迪當地的高檔酒吧,宣傳說這里很安全,連上酒的服務員都是軍人。即便如此我依然在此聽到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關于民俗怪談,非洲有一種傳說中的怪物叫“依那普利”,它能夠藏在影子里,以躺在篝火旁人的靈魂為食。

      這怪物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個子很矮,所以只要睡到床上就能免受怪物所害。這個怪談的大意是,四處很危險,謹慎才能帶來安睡。

      第二個故事,則是那段時間剛剛發生的事兒,同樣是在一處酒吧里。有一個叫紅色巴塔的恐怖組織橫行布隆迪。

      這些人襲擊酒吧時,喜歡把服務員和顧客聚到一邊,隨機挑選出一部分聚到另一邊,投擲硬幣決定誰死。剩下的那部分以為能逃過一劫,剛出門,衣服里就被塞了一枚手雷。

      跟我講第二個故事的,是一個富二代朋友,也是他帶我出來喝酒。他講完,酒吧里響徹非洲的流行音樂,射燈打在跳舞的人身上,到處都是歡笑的聲音,仿佛那些不遠處的饑荒、哭泣,與恐怖襲擊下的凄慘畫面,根本不存在。

      我期待這位朋友能再跟我說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再說了。

      對話沉默里,我猛然想起有人告誡我的一句話,“布隆迪最珍貴的不是錢,也不是舒適,而是安全。”


      沒接到救援隊伍的日子里,生活依然不平靜,我們駐地就被偷過一回,我的衣服都被偷光了。

      所以有天,一個20歲的黑人男孩背著一個巨大的雙肩背,出現在院子里張望時,我們內心警鈴大作,攥著棍子、拐棍、甘蔗,還有皮搋子,把他圍得水泄不通。

      駐地幫工老克,聽到動靜從小房間里跑出來,拼命撥開人群跑到男孩身邊,著急想說話,又是推又是拉好半天,男孩才不情愿地開口:

      “中國醫生好,我是這位老人的兒子克拉維,我的父親歲數大了,如果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請讓我接替他服務你們。”

      我們面面相覷,這下算是鬧了一出誤會。

      抵達布隆迪一周左右,我們才發現老克住在院子里,等所有人上班了,他才出來打掃庭院。大家覺得別扭,就讓老克離開。

      后來前屆隊長說這個老人服務過十五屆中國醫療隊,老熟人了,于是大家又決定留下他。

      我想讓老克放下心來,于是每天偶遇他的時候,語言不通,但我會擺手傻笑。老克總是嚇一跳,驚慌閃躲,到后面見到我就笑笑,主動說:“MAHAOLOU.”

      我不懂這什么意思,后來向當地人說這詞,他們先是一驚,很快露出微笑,回一句:“MAHAOLOU.”我還覺得,自己是邁出了融入布隆迪的第一步。

      可是老克還是以為我們嫌他老,這次專門叫上兒子,接替自己。

      此刻,克拉維打開背包,里面不是偷東西的工具,而是滿滿一背包的玉米。他板著臉,把玉米分發給我們,說是禮物。努力保持禮貌的樣子,像過年被家長推著去拜年的小孩。

      領隊卻拒絕了,說暫時沒有更換幫工的打算,不過允許克拉維暫時和老克住在院里。

      黃昏時分,我循著飯香味找到了老人的磚房。克拉維正和父親一起坐在一個小土灶邊,灶上燉煮著一鍋番茄之類的東西。

      我厚著臉皮坐過去,向兩人打招呼:“MAHAOLOU!”

      克拉維的臉色變了,瞪著我,問我為什么這么說。

      我被他的表情嚇到了,呆呆地問,這不是“你好”的意思嗎?克拉維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沒有惡意”,是布隆迪內戰期間兩個陌生人見面時,表示和平友好,甚至是求饒的用語。

      我們抵達布隆迪時,正逢這個國家多事之秋。民眾對領導人不滿,頻繁抗議,平日躲在暗處的恐怖分子屢屢出動,在各地制造襲擊事件。

      整個國家內憂外患,好像炎熱夏日里的一把干柴,距離熊熊燃燒,只差一粒微弱的火星。

      怪不得他的表情那么嚴肅,這句話我一個外族人說,實在有些諷刺。老克用這樣一句話和我打招呼,還是從來沒有放下心中的警惕和恐懼。

      我有些喪氣,向克拉維解釋這么說的原因。克拉維敷衍地點了點頭,似乎也不是真的相信我。

      我有點尷尬,也不想解開誤會了,起身剛想走,克拉維卻主動說話了:“醫生,我不想接父親的工作,你可以幫幫我嗎?”

      其實克拉維下午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他不情愿。

      我就問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工作,沒想到他反問我一句,有人喜歡當仆人嗎?

      見我一臉懵,克拉維拿勺子攪動著鍋里的食物,平靜地說:

      “我家從祖先開始,就是富人家的仆人。爺爺死在礦山上,所以父親受到優待,得到這份在看他來,光榮、賺錢的工作。那有什么區別呢?還是仆人。我不想再做仆人了,不想住在傭人房,不想被呵斥,不想去教堂禮拜,不想和家人分離。”

      我一時竟說不出話,這些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克拉維看我為難,主動笑了笑,說他已經在備考布隆迪大學,還拿出學習資料給我看。

      他說,他想考醫學或者金融學,“像你們一樣,掙大錢,改變命運。”

      提起這事,他興致勃勃,問我中國是什么樣的、大學是什么樣,我一一回答。但是我們身處不同國家,這些回答對他有多少參考價值,難說得很。

      臨走前,克拉維說:“讀大學的學費很貴,我需要掙錢,但是不知道什么方法。你來自強大的國家,希望你能給我一些建議。”

      他沒容我追問,拿著一本習題冊,趁太陽沒落山,坐在房子側面復習。

      有這樣的夢想,我心里挺敬佩他,只是在這地方,夢想是奢望,安全才是必需品。


      剛抵達布隆迪時,我們根本沒留意安全這事有多珍貴。

      因為疫情,我們趕到首都基特加時,沒有上一屆醫療隊成員的接應,只有一位黑人司機,把我們送到一套破破爛爛、年久失修的院子前。再三詢問后,他向我們確認,這就是“中國醫生駐地”。

      院里的房子晴天漏風,雨天漏雨,沒有熱水,還三天兩頭斷電。入駐的第一天,我是坐在板凳上睡的,因為床墊是蟑螂窩,衣柜是老鼠窩。

      我們唯一能找的,只有一個叫“蒙托”的房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布隆迪,中國醫療隊是一棵行走的搖錢樹,能把這棵搖錢樹攬在自己院子里的這個蒙托,絕不可能是一個普通人。

      出發那天下著大雨,我們乘坐醫療隊的通勤車前往蒙托的宅邸。起初,路上凈是灰撲撲的土房子和泥巴路,滿大街都是光著屁股、蘆柴桿一樣瘦的小孩。

      隨著車子駛入富人區,道路漸漸平整寬闊,甚至出現雙向四車道。沿途景色越來越養眼,到處都是豪宅,花壇里栽滿叫不上名的艷麗植物。

      打開車窗,我聽見泳池里傳出嬉戲聲,草坪上擺著帳篷,好像在開派對,烤肉的香味傳進鼻腔。

      這一切讓我懷疑,我是否真的身處世界最貧窮的國家。

      在一道站著持槍守衛的卡哨前,我們的車被攔住,怎么說都不讓車子進。領隊遞支煙,得知卡哨是前天剛立的,因為恐怖襲擊越來越頻繁。我們只能把車撂在這里,步行前往。

      按著門牌,我們找到蒙托的別墅。我倆鞋子上沾紅泥,褲腿往下滴著污漬。推開門,屋里鋪滿乳白色的地板磚,一塵不染。

      面前跪著兩個女孩,一個拿抹布擦著地面,一個試圖脫下我的鞋子。“不用不用!”我被嚇得中國話都出來了,但那女孩還是跪在地上,試圖抓我的鞋子,我只能抓她的手腕,重新用英語喊著“停住”,仍然沒有效果。

      領隊的窘境比我好不到哪去,他蹲在地上幫女孩擦著地,而女孩在搶他手里的抹布。不管我倆怎么躲,女孩都用膝蓋重新跪至身前,膝蓋與地板碰得悶響,我聽得難受。

      混亂中,屋里傳來一個男人的笑聲:“直接走進來吧,我的朋友!”

      兩個少女同時停住手上的動作,恭順地垂下頭,跪著退后,讓出走向客廳的路。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位身穿黑背心,肌肉和蒙托一樣健碩的年輕人。見到我們進屋,他立刻起身,挺直腰背站在蒙托斜后方,直視著我們。

      客廳的中央,坐著一個男人,他就是我們的房東,也是克拉維家侍奉的人,蒙托。

      他四五十歲,留著英式八字胡,體格很大,肌肉健碩,舉著整瓶紅酒吞飲,酒液從嘴邊流出,被他滿不在乎地抹去。


      和他對視的瞬間,我腦袋里閃過好幾個想法:這個人很難溝通,甚至有暴力傾向、我好想趕緊逃、最好一句話都不用我說。

      結果和預料中一樣,蒙托簡單搪塞住我們,要么約不到工人,要么等雨季過去,連日期都懶得給我們說一個。領隊只能說,要是房子不修理,我們就不租了。

      蒙托聽到這話眉毛一挑,像是被這句話逗笑了,他說:“布隆迪最珍貴的不是錢,也不是舒適,而是安全。”

      我們挺生氣,借口也得找個像樣的吧?說這話,分明是在挑釁。


      蒙托見我們面露不滿,話鋒一轉說:“中國醫療隊是我的朋友,既然你們有需求,我可以為你們的院子換一位幫工。”

      他拿眼神示意我們,我們沿著他的目光望去,是兩個在擦地的女孩。

      領隊的臉漲得通紅:“我們不需要幫工!”

      “那可不行!房子里的花卉、草地得有人打理,你們只是租用,不是買下。”

      蒙托拿起一個蘋果,狠狠地咬一口,邊嚼邊說:“房子里必須有幫工,換不換則是你們來決定,畢竟他們的工資是你們出。”

      他不滿地把剛咬進嘴里的蘋果吐到了地上,喊了一個名字。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不知道從哪里出現,面帶笑容小跑著來到他身邊,跪在地上,用手掃干凈他吐出的殘渣,然后倒退著消失。

      接著,蒙托招招手,其中一個擦地的女孩恭順地走過去,被他一把拉到懷里。女孩沒有反抗,臉上依然掛著僵硬的微笑。

      再談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領隊說了句“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行”,拉起我就往外走。

      這趟下來,沒有搞定修繕駐地的任務,還被耍得團團轉。憤怒、愧疚和失落的感覺揉雜在一起,我嘭地一聲摔上門——

      下一個瞬間我就傻了。蒙托背后那個黑背心打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們身后。我心里慌得不行,暗罵自己不該沖動,摔門得罪這地頭蛇,我們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

      剛在屋里我就觀察過,蒙托雖然壯,個頭有點矮,還有些肚腩。這個黑背心,是絕對的健碩身材,站在蒙托背后,比他更高,像鐵塔一樣,表情嚴肅,絕對不是好惹的。

      然而回過神我才發現,黑背心不像剛才那樣嚴肅,而是表情誠懇地說:“我是托托,這棟房子主人的兒子。不好意思,我為我父親的行為道歉。我向兩位醫生保證,維修房屋的人很快就到,但是需要更換部件的,我沒法做主。”

      他突然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其實我很建議你們看看別家的房子,不像我父親說得那么可怕。”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張紙條,上面用法語寫著幾條地址和聯系方式。

      我實在摸不著頭腦,這對父子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他到底想干嘛?

      托托沒再多說什么,向我們鞠了一躬,跑回屋里。

      后來,我們找遍這座城市待租的房子,也沒管是不是紙條上的。要么租金昂貴,要么挨著垃圾場或者臭水溝,門口凈是錄像廳和酒吧,每晚都聚集著流浪漢和酒鬼。

      好不容易找到一棟合適的房子,房東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醫生們分批看房子時,她總是微笑著給大家煮咖啡,吃姜糖餅干。

      就在我們即將決定時,老太太突然翻臉,說我們看房次數太多,影響她出租,要么付出二十倍房租,要么賠償她10萬布法郎(200人民幣)損失費才能離開。

      當時,七八個黑人打手擋在門口,我們只能吃啞巴虧,掏了那筆損失費。

      沒過多久,維修隊真的應約前來。雖然施工效果只是湊活,但總算是能住人了。重新審視蒙托的院子,好像也沒那么糟糕了。

      對面住著世界糧食組織,街頭是日本的援助組織,附近多是退休議員。我終于明白蒙托的話:“布隆迪最珍貴的是安全。”


      那天回程路上,我腦袋里都是女孩跪下擦地,男人徒手清理食物殘渣的畫面,算是明白了老幫工的兒子克拉維為什么說,不想再做仆人,想改變命運。

      可是直到一起偷竊事件發生,我才意識到,克拉維的身份可不是“仆人的兒子”那么簡單。

      克拉維抵達第二天,送給我們一份禮物。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有點像釋迦果的水果(后來知道學名叫刺果番荔枝),放在餐桌上。

      我們倒是想收下,可是不會剝皮,圍著果子團團轉,反而把探頭探腦的克拉維等著急了。

      他沒忍住竄過來拿走果子,一邊撕著厚厚的皮,一邊笑著對我說:“除了皮都能吃,就是籽多皮厚,能吃的部分少……”

      話沒說完,院門口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一個瘦高個黑人推推搡搡地沖進院子。他嘴上罵罵咧咧的,一進門目光就鎖定我們手中的果子,大罵我們是小偷,偷他家的果子。

      克拉維被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醫生們干的,這是我從院子里撿的……”

      瘦高個像是沒聽見,轉眼沖到我們跟前。仿佛是下意識的,身邊的老克張開手護住我們。落單的克拉維瞬間挨了瘦高個重重一巴掌,接著又是一巴掌,鼻血飆出來。

      克拉維被打蒙了,捂著臉,看看瘦高個,又望向我們這邊。

      砰地一聲響,院門被踹開,領隊沖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穿夾克的黑人,是房東家的兒子,托托。

      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領隊提了一嘴,房東和他兒子,可能近些天過來,說是要驗收房屋維修的質量,沒想到來得這樣及時。

      托托痞里痞氣地沖我點了一下頭,接著,大踏步走向克拉維。

      克拉維正捂著自己的鼻子。他向托托擺擺手,可是托托蠻橫地喊了句:“不要動!”

      克拉維像是聽到命令,本能地立正站好。托托皺著眉,伸手摸摸克拉維被打歪的鼻子,接著隨手抄起桌上的筆,插進克拉維的鼻孔,猛地一按。

      克拉維慘叫一聲,卻沒敢動。我這才意識到,托托是在做鼻骨復位。這套手法堪稱兇猛,在醫院絕不可能出現,我只在電視上的拳擊比賽見過。

      做完復位的托托,瞇著眼睛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確認沒問題了,拍了拍克拉維的肩膀。

      接著他一轉身,走到打人的瘦高個面前,以大家都沒反應過來的速度,一把按住瘦高個的肩膀,腰一勾——砰地一記頭槌,聽得我腦門都一陣嗡鳴。

      瘦高個也明顯被激怒了,猛地一記左勾拳,打在托托臉上。

      托托卻像沒感覺一樣,堅定地、用力壓住對方的胳膊,再次擒住肩膀,又是一頭槌。這次頭槌的位置靠下,正中鼻梁,瘦高個的鼻子也飆出鮮血,整個人歪倒在地上。


      全場鴉雀無聲。托托搖搖晃晃,走到瘦高個對面,第三次伸出手,抓住瘦高個肩膀,把他提了起來站穩——“砰!”

      等他松開手,瘦高個徹底躺倒在地上,整個人成了一灘爛泥。

      托托走到一邊,瀟灑地點了一根煙。

      我們驚魂未定,門口又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我抬頭望去,是房東蒙托。

      蒙托估計早已在門外等著了,只是選擇在這個時刻閃亮登場。

      他優哉游哉地欣賞了一會兒瘦高個的慘狀,回身對兒子豎起大拇指,接著擺出一副要主持公道的樣子,讓克拉維解釋一下挨打的原因。

      克拉維解釋說,自己是從院子的地上撿起果子,不是到鄰居的院子偷果子。原來這位躺在地上的瘦高個,是我們的鄰居,他的果樹伸過院墻,果子掉落在我們院子里。

      克拉維說,他父親已經和對方抗議過多次,說果樹遮擋住院子的陽光,這回明顯是鄰居蓄意報復。

      房東點點頭,向自己兒子托托說了兩句。托托彎下腰,一下子把瘦高個扛到肩上離開了。

      我們聽見砍樹的聲音,沒過多久,轟地一聲,果樹倒塌,院里瞬間變得明亮了。

      托托獨自回來,站在蒙托斜后方的位置,父子倆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鞠躬道別。

      臨走前,托托還轉過頭,擔憂地望了克拉維一眼。

      沒過多久的迎新晚宴上,我即便知道,克拉維是房東家的仆人,他被欺負了,也屬于房東家財產被“侵犯”。但我還是對托托說:“謝謝你那天救克拉維。”

      托托聳聳肩說:“我、我親弟,和克拉維是一起長大的,我最痛恨別人欺負弟弟們。”

      我聽著弟弟們這句話,心里確認,房東家的兒子和仆人的兒子,關系不一般。


      也是在那場迎新晚宴上,我發現托托這個富二代也有和克拉維一樣的夢想,但成功的機會也一樣渺茫。

      晚宴是在我們抵達布隆迪一個月后,房東這個土皇帝邀請大家參加的,地點在富豪區一座酒吧。

      盡管誰都對他沒有好印象,可是每年簽完合同后,房東都會例行請醫療隊赴宴,大家也趁著這次機會,好好放松一下。

      原來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家普通的高檔酒吧,可是一進門發現不對勁。從服務生到酒保,通通穿著軍裝。整個酒吧的工作人員,都是當兵的。

      宴會在酒吧深處,一座奢華的金色大廳里。蒙托坐在主座,和我們吹噓著家族的榮耀。

      他說兩個兒子一個能文一個能武,能武的托托已經見過面,能文的,是他的小兒子,據說現在中國留學,非常有出息。

      我不想聽蒙托吹噓,決定獨自出去抽煙。剛點上煙,身邊忽然閃出一個人,是托托。他毫不客氣地接過我的煙,向我打聽最近克拉維在忙什么。我說,克拉維在備考布隆迪大學。

      托托愣住了,接著狂笑:“他還在做那個日本人給他的夢!”

      我不解地看他,托托說:“克拉維這小子,自幼就對你們這些外國人感興趣,他覺得你們能改變他的命運。

      “上次他家附近的路要翻修,來了一個中國工程隊,他就跑去給別人幫忙,錢沒掙到多少就買了個手機,你知道他買手機要做什么嗎?”

      他抽著煙,點開手機上的視頻網站,給我看了一個賬號。是克拉維導演拍攝的,視頻內容基本都是些突然抽掉椅子、掉到坑里之類的尷尬笑料,點擊量很低,基本不超過二十。

      原來想讀大學,不是克拉維第一次嘗試改變命運了。

      托托解釋:“克拉維高中都沒讀過,怎么考?即使是成人高考,他連電腦都沒見過,部分考試已經改成機試很久了。況且,讀大學很貴的。”

      我心想,即使這樣,他就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人生,只能世代給你家當仆從?

      托托盯著我,像是預判了我的心里話,斬釘截鐵般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弟弟根本沒有讀大學,語言不過關,去了一所美容美發的技校,還被勸退,在埃塞俄比亞混日子。

      “我父親知道他被退學,但是他讓我們所有人都維持這個謊言,因此我弟弟也不能回家。”

      還有一件事情,他當時沒有說出口,我是后來才得知的。其實成績優越,擁有留學中國資格的是托托,而不是他弟弟。

      但是蒙托不允許,說蒙托是長子,必須留下照看家業,就讓二兒子頂替了托托的留學名額。

      原來上不了大學的,不僅是克拉維。

      托托說:“我、我弟弟還有克拉維,都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力。任何一個這國家的人,都沒有選擇的權力,甚至連這個國家也一樣。”

      酒吧里光線昏暗,音樂聲吵鬧,無數人在笑、在唱歌、在狂歡,托托說出這句話,卻每個字都砸進我的腦袋。我看見他臉上掛滿笑,眼睛里卻跳動著火焰一樣的憤怒。

      廳堂的門敞開,傳來蒙托呼喚托托的聲音,他扔掉手里的煙,輕輕吐出一口氣,最后說:“幫幫克拉維吧,醫生,他真的很痛苦。”

      說罷,轉身回到金色大廳。

      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這兄弟倆到底誰更痛苦。


      在布隆迪,窮人的孩子看不到危險,富人的孩子看不到希望。

      在不久后的一場泳池派對上,我再次見到托托和克拉維這兩兄弟。兩人外表看起來,好像只是主仆,沒人會聯想到他們擁有同樣的夢想,卻掙扎著難以實現。

      就是在這場派對上,托托講述了橫行布隆迪的紅色巴塔恐怖組織,沖進另一家酒吧,用投硬幣方式決定普通人生死的傳聞。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聊這個,聽到半截,在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克拉維說:“他們是客人,你不該拿這些嚇唬他們。”

      托托的臉上仍然掛著笑:“是啊,大家害怕恐怖襲擊,所以誕生了最安全的酒吧、最安全的酒店、最安全的高爾夫球場。

      “沒有人從根源上解決襲擊,沒有人和恐怖分子對話,也沒有人去剿滅他們,卻出現了這種安全的酒吧。醫生,你知道為什么這里最安全嗎?”

      “因為這個酒吧服務生都是軍人?有武裝力量。”我回答。

      “哪里的軍人可以當服務生呢?”托托笑著搖搖頭。

      “這里安全,絕不是因為有槍,而是因為有官員的股份,恐怖分子只會襲擊村落,和那些沒有官員入股的地方。他們鬧得越兇,官員的權力就越大,大到讓扛槍的士兵倒酒、上菜。醫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托托盯著我,長出了一口氣。

      托托是我抵達布隆迪以來,第一個談起政治的人。我想不到是他,也想不到在這種場合。

      我扭過臉望向克拉維,期待著他也能說點什么,因為相比托托,他才是生活在恐怖襲擊中,被時代浪潮裹夾著的平民。

      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好像對這個話題完全無感。

      或許這樣才是對的,生活在戰亂里的平民,早已經視若無睹,習慣了這種生活。

      托托話鋒一轉,故作神秘地說:“我參加了個秘密組織,以法國圖書角為根據地。要想入會就得在圖書角偷一本書,把它送給下一個你認為有資格入會的人。”

      就在我想問這個組織能做什么的時候,克拉維突然開口:“你徹底改變入會準則了?你們這簡直是盜版、亂改。”

      克拉維向我解釋,讀書會原本的入會準則是,在圖書館租借一本書,讀完并附上自己的見解,送給一個你認為有資格入會的人,接書的人則要買一本書,或向圖書角給與相應賠償,“人家是個文明組織,和偷盜、暴力沒有半點關系。”

      兄弟倆都是讀書會的最初成員。法國讀書角資助他們,讓他們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成員發展越多,兩人得到的報酬越多。

      據托托后來說,克拉維甚至被許諾更多,不清楚是什么,猜是資助他讀大學,甚至幫助他到法國留學。

      這是克拉維夢想改變命運的第二回嘗試。他覺得,讀書會的目的就是讓更多人可以讀書,愛上讀書。可是加入的人很少,讀書會面臨解散,很多書傳遞一次,書和人都沒了。

      可是托托并不這樣想。他覺得資助讀書會的法國人別有用心,表面是鼓勵讀書,實際上是組織年輕人上街游行。

      整個讀書會的核心不是知識,而是政治。克拉維不懂這些,只能被外國人利用。

      于是,他改變入會準則,找來一幫目不識丁的家伙加入讀書會。原有的讀書活動也變為吃吃喝喝。他要把讀書會變成自己的團隊,而不是聽法國人的指揮。

      現在,整個讀書會的人,多數都是托托招募來的,他真的打算上街游行了。

      聽到這里,我突然明白,托托為什么要講這些。恐怖襲擊事件和讀書會,在他眼里,是一回事,都是關于政治,關于這個國家將走向何方。

      但是這樣一來,讀書會也就偏離了克拉維的初衷,即使人數確實增加,克拉維卻失去改變命運的機遇——法國人也不是傻子,看到一個不聽話的組織,不會再給任何資助了。

      克拉維厭惡托托破壞讀書會,也擔心他上街游行遭遇可怕的事。托托認為克拉維幼稚愚蠢,聽信外國人的話,兩兄弟漸漸用本地語吵起來,我聽不懂,只能象征性勸架。

      托托憤怒地拽著克拉維的領子。克拉維沖上去,一把將托托推進泳池。

      托托在泳池里游起來,向池邊的克拉維豎起拇指,克拉維卻回了中指。

      好好的一次聚會,就以這兩人不歡而散告終。

      我和克拉維一起回到駐地,半夜時我出門倒垃圾,克拉維坐在磚房的門口發呆,看見我,他笑了笑,說要跟我道歉,抱歉今天吵架影響了我的心情。我說不怪他。

      我瞥見克拉維捧著一本書,看封面上的騎士和風車,就知道是《堂吉訶德》,一問才知道這本書就是托托入會以后,送給克拉維的。

      克拉維翻開《堂吉訶德》說:“我和托托一起長大,很早以前我們就說,他是堂吉訶德,我是桑丘,可是我現在不想做桑丘了,我想做自己的事情,不想被他安排了。”

      說著,他將那本書扔進爐子,騎士與風車在烈火中燃燒。


      托托把讀書會變成自己的,想著上街游行,可是他沒有如愿以償。

      泳池派對兩個月后,新一波疫情席卷布隆迪,政治活動,游行示威,恐怖襲擊都沒了。

      老克也感染新冠,克拉維不得不暫時接替他,每天打掃庭院,整理那些花花草草。

      我們都能感覺到,不管是老克,還是蒙托,都希望這次替班變成永久的,然而這也正是克拉維最不愿意做的,他想讀大學,而不是繼續做蒙托家的仆從。

      克拉維又問了我好幾回,請我想想方法,幫助他擺脫困境。

      之前托托提過一句“讀大學很貴”,我隱約猜想,克拉維是想讓我幫他出主意,有什么能掙到學費的方法。

      我絞盡腦汁,可是作為一名科班醫生,這輩子唯一一次掙外快的經歷,也就是大學時復印四級單詞書,在學校里賣。

      我把這段經歷告訴克拉維,他的眼睛亮了,問我,具體賺了多少錢?

      我脫口而出:“差不多四千塊。”

      說出來我就后悔了,四千塊人民幣在布隆迪是一筆巨款,在中國,甚至不能說明這門生意成功。況且我當時有學歷背書、有朋友支持,諸多因素加起來才算掙到這筆錢。

      可是為了不讓克拉維絕望,我想了想,還是沒說。

      沒過多久,老克康復上崗了,克拉維也回到家里。我不知道自己的建議給他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直到一個月后,托托來到駐地,進了院拼命敲我的窗戶,第一句話就是:“克拉維的人生徹底完蛋了。”

      托托面色凝重,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的表情,可是我不敢回應,生怕他突然黑色幽默,翻臉嘲笑克拉維。

      可是托托沒有笑,而是嘆了口氣繼續說:“克拉維不知道哪里來的餿主意,自己造一本書,內容是色瓦西里語、英語、法語,三個常用語的對照。不知誰給他的勇氣,他印了一千本。

      “為了造這本書,克拉維找我父親借了一大筆錢,還欠著印刷廠一筆錢,他這輩子都還不清這筆錢。”

      聽到這話,我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趕緊問:“那書賣得怎么樣?”

      “布隆迪的外國人挺多,克拉維想把書賣給外國人,但是因為疫情,外國游客很少,我叫上所有圖書角的成員幫忙賣,還是沒有賣出去幾本。”

      托托苦著臉說:“就算賣出去,也很難承擔大學的學費。”

      也就是說,克拉維本該成功的,但是因為疫情,這次機會又被抹殺掉了。

      我嘀咕著,終于忍不住問:“在布隆迪讀大學究竟要多少錢?”

      托托的回答,嚇了我一跳。

      和國內不同,布隆迪讀大學的成本極高。讀完大學需要十到二十萬美元,其中就數金融和醫學最貴,即使攻讀最便宜的農業,也需要五萬美元。

      普通人家的孩子想讀大學,除非有一筆不菲的積蓄,或者一項安身立命的本領。說白了,國內讀完大學找工作,布隆迪的孩子,得找到合適的工作,才能備考大學。

      老克月薪大概600人民幣,還是在普通人薪酬里較高的。就算克拉維繼承這項工作,想要攢夠讀大學的錢,恐怕也得多年以后了,怪不得他那么急切地需要掙錢。

      托托告訴我,克拉維把學費寄希望于教會基金或者社會基金,但這是很渺茫的,這些基金大多給了官員子弟,換句話說,考大學這個夢對克拉維來說,太遙不可及了。

      托托一屁股坐在土堆上,隨手抓了根草繞在手上,邊把玩著邊對我說:“他不肯聽我的,我把他的門牙打下來了,還是沒能阻止他。”

      換句話說,克拉維寧可被打掉門牙,也要去印書、掙錢讀大學。


      克拉維為什么這么想考大學呢?他的執著讓我暗暗驚訝,但是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執著顯得鶴立雞群。我急切地想知道,為什么這個窮人家的孩子,這么與眾不同。

      托托看了我一眼,無奈地笑了,接著說:

      “其實克拉維的成績很好,我弟弟就是頂著克拉維的分數上了高中。那時候我覺得不公平,找父親理論,去一次被打一次。

      “父親說他花錢供克拉維上學,就是為了能讓我和弟弟上學。說到底,父親拿克拉維當一個血包。

      “但是當著克拉維的面,父親卻有另一番說辭,說多虧他才能讓我弟弟上學,為了獎勵克拉維,讓他第二年繼續考,父親騙他,說他有前途,肯定可以憑努力擺脫仆人的身份。

      “兩個人都是我的弟弟,我實在不想讓克拉維再受到同樣不公的待遇,所以第二年他再打算中考的時候,考試前晚我把他灌醉,反鎖在屋子里。

      “接著我向父親誣陷他,說他沒去考試,卻騙考試費用。父親沒有相信我,反而問我為什么這樣做,我回答上學時的一個真實想法:害怕克拉維超過我。

      “自那以后,父親就停止克拉維的學費。”

      聽到這里,我感覺托托即使是為克拉維好,卻和蒙托沒區別,都在插手克拉維的人生。可是兄弟倆那么多年,我也沒法評判什么,想了半天只能問他,那現在克拉維怎么辦。

      托托皺起眉頭,說運氣好的話,他父親會讓克拉維接替老克的班,“早晚有一天,我會讓克拉維過得更好。我那樣揍他了,他還是要去印書,還是不肯乖乖聽我的安排。”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父親也病得很重。”我當時根本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過了一段時間,不出托托預料,克拉維正式接替老克的工作,成為駐地幫工。等他再度回到駐地時,帶上換洗衣服、許多園藝工具,唯獨沒有書本。

      院子里有一堵矮墻,站在墻邊,可以眺望外面,以前老克總是喜歡站在那里,朝固定的方向望去。現在克拉維也站在那里,望著相同的方向。我知道,那邊是他家的方向。

      他剛來的幾天,我沒敢去打擾他,后來有一天早晨,他給我開門時,我終于說出忍了很久沒說的話:“對不起,我的主意給你惹這么大的麻煩。”

      克拉維像是早就準備好了說辭:“謝醫生,你的主意是我聽過最好的主意了,不用自責,只是上帝不眷顧我罷了,我抓住不住任何一次機會。”

      “謝醫生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考大學嗎?”克拉維冷不丁地問了我一句。

      “托托說你從日本人那聽來的。”

      “不是的,謝醫生。這是我偷聽托托說給他弟弟的。當時我躲在門后,聽見他對弟弟說,要想有希望,就必須讀書、考大學。當時我成績好,托托還讓他弟弟以我為榜樣。”

      我感到一陣悲哀,“那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當你們的幫工,先還錢、養家,再想后面怎么讀大學,或者再想其他辦法。”

      聽到這話,我心里松了一口氣。


      克拉維做幫工沒兩天,開始咳嗽。他很擔心新冠隔離讓他失去這份工作。做核酸前,他偷偷問我,能不能把試劑換成水,來逃避檢查。

      我嚇了一跳,趕緊警告他不行,同時向他保證即使陽了,回來工作也還在。

      很幸運,檢測顯示克拉維只是單純感冒。

      可結果出來前后腳,托托就打來了電話,上來就是一句:“克拉維的檢查結果是什么?”

      我說是陰性,托托嘖了一聲,想了想說:“醫生,你能不能幫我投訴一下克拉維,就說你們不想要他繼續在這里工作了。”

      我驚訝地問他為什么?他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我父親生病了。”

      和克拉維有什么關系?我還想追問,托托已經掛了電話。

      我弄不清他葫蘆里賣什么藥,當然沒有配合。沒過多久,幫工換回老克,克拉維再也沒有出現在醫療隊的駐地。老克說不清楚,我只能四處打聽克拉維的消息。

      最終聽說,克拉維的一千本冊子突然不知道被誰高價買下來。他不但還清蒙托和印刷廠的欠款,而且賺到一大筆錢。

      他花錢讀了技術學校,第二年到一家越南電信公司上班,再也不用做任何人的仆人了。

      另一個消失的人是托托。收房租的換了一個人,自稱是托托的弟弟,對父親和哥哥的情況絕口不提。

      大概一年后我們任務快結束時,我才從一個常年被耳石癥困擾的華商那里,了解到托托身上發生的事情。

      原來疫情肆虐時,蒙托性命垂危,家里的生意也差點崩盤,是托托站出來,扛過幾乎破產的絕境,還進軍木材行業,作為家族的目標。

      木料生意危險大、利潤也大,原始森林里環境艱苦,工人逃跑得很多。結果,托托買斷了每個員工的時間,合同簽五年,薪酬先發給伐木工和家里。

      在布隆迪,幾乎沒有普通人見過這樣一大筆錢,大家紛紛簽下合同,被帶進林場卻都傻眼了。托托家的林場在森林最深處,產量很低。

      這些人頂著艱苦的環境,每天累半死,可是合同已經簽下,說什么都沒用了。

      有員工逃跑,托托帶著人,到員工家里名正言順地索要賠償。即使員工已經工作兩年,還是要還清五年的薪酬,這還不包含額外的違約金。

      家里賠不起,就要拿東西抵債,甚至讓他們的家人抵工。

      這樣的制度由托托發明,效果讓當地華商瞋目結舌。

      我不清楚,托托家里到底遭遇到怎樣的困境,讓他一下子成為如此鐵腕的人物,比蒙托有過之無不及。

      我常常回想起他,想起他說的那句話,任何一個在這國家的人,都沒有選擇的權力,甚至連這個國家也一樣。

      但我更常想起的,是他最后的那個電話。

      在那通電話里,他想請我們投訴克拉維,這樣就能辭退他,另作安排。

      那句“父親生病了”原來是在說,我終于掌權了。

      掌權后的托托,第一件事就是買下克拉維所有的書,再安排他去讀書。在徹底讓自己變成鐵腕人物前,他選擇把最后的溫柔,留給年少的摯友。

      克拉維沒能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托托也沒有完成出國留學的夢想,而是聽從父親的安排,繼承家業。

      在他所有的失意中,可能唯一欣慰的,就是幫助這個弟弟改變了一點人生吧。


      最開始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挺期待這是一個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式的故事——窮人依靠自己的智慧與能力,加上微不足道的運氣,成就了夢想。

      然而現實是遺憾的。

      如果克拉維沒有托托這個經歷過類似挫折,完全理解他的富家朋友,他可能終生不能再回到課堂。

      但是我又覺得,這個故事沒有那么絕望,兩人都算實現了一點點什么。

      克拉維最終上了學校,不用聽從父親的話,窮其一生扔定仆人的命運不可改變,這就意味著在布隆迪,多了一個“既看得見危險,也看得見希望”的年輕人。回想一下,這不也是托托理想的一部分嗎?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迪恩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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